王怀仁瘫跪在地,目光呆滞地重复着藏匿地点。可士兵掘地三尺,只寻得几锭散碎银子。
李安泽俯身看向王怀仁,话里有话,“整整三库房的官银,”他的折扇重重敲在焦木上,惊起一群甲虫,“连老鼠洞都翻遍了,倒像是被地底下的饕餮吞了。”
安宁男装时,是以幕僚的身份跟在端王身后。他的视线扫过歪斜的粮仓地基,砖石垒砌的基座比寻常建筑高出两寸有余。
安宁说出内心的疑惑:“寻常建筑为防积水,地基倾斜朝向排水口,可这粮仓的砖石却逆向堆砌。”
李安泽也看出了其中的怪异,随口补充道:“水往低处流,却也会跟着暗渠走。”
安宁背过手扯下袖口的一根丝带,将一枚铜钱系在末端,将丝带垂入砖缝,观察着水面的变化。
铜钱坠入没多久,水面涟漪便开始朝着西北方偏移。
李安泽看向涟漪扩散的方向道:“西北的地下应该有暗渠相连。”
安宁与他配合得当,一步一步地将丝带往西北方向拉扯,涟漪偏移的轨迹逐渐清晰,最终指向西北方废弃马厩。
两人快步走向马厩,潮湿泥土的气息扑面而来。安宁在堆积的草料间蹲下,李安泽便顺势用内力清扫了障碍。
安宁对着被草料遮挡的排水口将丝带再次垂下。铜钱坠入地缝,暗渠水面涟漪在此处画出一个相对规整的圆形,这便是涟漪中心。
“找到了。”
暴雨时,积水通过暗渠灌入马厩下方的地窖,水面与石板齐平,从上方看与普通地面无异。水退时暗渠积水回流才露出地窖入口,他们便可从容搬运。
更妙的是此处是马厩,就算有人来来往往运输东西也不让人起疑。毕竟草料、货运,哪一个不需要进进出出?
李安泽半蹲下身,用手刮了刮青石板接缝处深浅不一的积灰:“下面有机关,掘地三尺也要把暗门找出来。”
亲兵应命,拿起铁镐砸向地面,青石板发出破裂的巨响。伴随着潮湿的冷气,藏银的地窖慢慢出现在了众人眼前,无数银锭晃着水光。
账本上记载的亏空不过十之三四,眼前的金银却堆积如山。
李安泽拿起一枚银锭,底部刻着宫中内库的印记。他望着地窖,良久才转身看向被人押着肩膀跪在一旁的王怀仁,“王大人好手段,这满窖官银总该有个说法。”
王怀仁眼底是难掩的惊愕,却仍执拗地重复:“俱是草民…草民一人所为。”
他这反应,反倒印证了此地无银三百两。
……
李安泽在找到地窖那日便修书请旨:此地百废待兴、民生困顿,愿暂驻整治并择机平定肃州之乱。
旨意很快传回,准奏。
整顿诸事耗时半月。王怀仁被端王亲兵押解回京那日,锦州久违地天晴了。
今日的锦州与王怀仁七年前初到时别无二致,仍是那样的春天,玉兰开得如云似雪,海棠也压弯了枝头。
与他赴任时的威风凛凛不同,如今囚车里能清楚地听到沿街百姓的唾骂声。
李安泽正倚在城楼上,看着这场闹剧。忽然有花香随风而至,伴随着落红的簌簌声响。
只见城楼的回廊转角处,一道纤细的身影踏着满地落花而来。
安宁提着裙摆沿阶而上,步摇在阳光下晃动,耳坠被镀上一层暖光,映得眉眼比春日海棠更娇三分。
李安泽眸光微凝,笑道:“艳若桃李,多智近妖。与唐小姐并肩,倒让这潭浑水翻出不少意料之外的波澜。”
识海中,境灵问:“数月相处,明眼人都能看出李安泽生性多疑。自随他南下,你扮作他的幕僚谋士就一直以男装示人,如今怎么突然换回红妆?”
“正是因为他多疑。”
“无论是梁仓查账还是地窖查银,他打量我的目光一刻未停。分明是将怀疑揣进了肚里,只是没有找到时机发问。”
境灵不解:“你最初大可以装傻充愣,何必展露智谋和身手?这不是更让他猜忌吗?”
安宁自有盘算:“没有破绽,才是最大的破绽。多疑的人最怕捉摸不透,我非要让他雾里看花,他便会自己凑上来看个究竟。定叫他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毕竟,看那人从清醒的审视者沦为沉沦的局中人,岂不比单纯报复更有趣?
李安泽见安宁愣在原地,非但不恼,反而抬手拂去安宁肩头落花,低笑:“唐小姐在想什么,这般入神?是思春,还是念着哪位情郎?”
安宁被李安泽的话拉回现实,并未回应对方口中的旖旎,转移话题道:“从押运到藏匿,环环相扣。王怀仁不过是个四品知府,既无通天人脉,又无筹谋胆识……精巧的水下机关,平白多了几倍的白银,王爷当真要就此作罢?”
“有时候知道得太多可不是好事。”
李安泽不在意地回了一句便转头向城楼下望去,仍是那副吊儿郎当的纨绔做派。
安宁眼中闪过了然:“王爷深谙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只是这潭浑水底下……”
他目光扫过城楼下来往的人流,裙摆被风吹得作响,“沉的人,恐怕不止一个。”
李安泽自然地岔开话题:“如今的锦州治下倒还太平,夜里的集市还算热闹,唐小姐可愿赏脸同游?”
“盛情相邀,却之不恭。”
……
小贩的吆喝声此起彼伏,绯色灯笼在夜风里轻轻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
李安泽始终落后半步,他的目光一直落在安宁身上。想起安宁展露的身手和智谋,完全不似寻常闺阁女子,心中的疑惑和好奇愈发浓烈。
他开口发难道:“唐小姐身法了得,太师真是言传身教。”
安宁侧眸,脚步微顿:“略知一二,不过是些小把戏。”
行至街角,一团明黄色的火焰跃入眼帘。老匠人正守着咕嘟冒泡的铁锅,糖稀在石板上勾勒出半只展翅的凤凰形状。
李安泽问道:“唐小姐,来一个?”
安宁缓步上前,指着石板上未干的凤凰:“就这个吧。”
糖浆在老匠人一番操作让糖稀不断地在石板上缠绕盘旋,渐渐凝固成两只交颈的振翅凤凰。
老匠人将两只竹签按在糖画上,笑着递给安宁:“姑娘好眼光,凤凰浴火,最是难得。一只凤,一只凰,更是比翼双飞的好兆头。”
李安泽不置可否,指尖轻弹,一锭碎银落入了老匠人的钱袋。老匠人真心实意地笑了,絮叨起“佳偶天成、郎才女貌”的吉利话。
安宁接过糖画,舌尖轻轻扫过凤凰的羽翼。他感受到身旁之人灼热的目光,于是将糖画折成两份,把没碰过的那一半递向李安泽:“王爷可要尝尝?”
递出时,应该是不小心碰到了李安泽的手。李安泽挑眉:“唐小姐这是要分本王一半?”
“凤凰本是一对,独享未免可惜。”
灯笼的光晕落在安宁含笑的眉眼上,为这句话添上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意味。
李安泽听笑了,他扣住安宁递糖画的手腕,手指顺着安宁腕间的骨节轻轻磨蹭:“唐小姐突然这般殷勤,糖衣炮弹让人难防。”
触感比寻常闺阁女子的腕骨更显硬朗,甚至能摸到一道薄茧。
李安泽没有接过糖画,他顺着安宁递来的手,舌尖轻扫过与安宁方才舔舐过的相同位置。
他语气慵懒:“成双成对,自然要知根知底、同尝一味。”
京城第一纨绔,从不浪得虚名。
识海中,境灵没忍住轻哼一声:“他这试探都快成**了。浪荡如此,一定是心魔。”
安宁垂眸看着自己被束缚的手腕。他感受到李安泽指尖的力道,那不是情动而是带着丈量意味的试探。
安宁轻笑:“王爷此举,是想考校我的身手?”
话音未落,指尖握住糖画剩下的竹签,一个手刀甩出去,竹签便被打入了三丈外的灯笼柱上,入木三分。
李安泽反手将安宁抵在廊柱上,“暗器尚可,近身战——”
他的声音低沉而危险,“唐小姐打算如何出招?”
就在这时,天际忽然滚过一声闷雷。
小贩们手忙脚乱地收摊,挂起的大风吹得绯色灯笼剧烈摇晃,将两人交叠的影子撕扯得支离破碎。
安宁抬头看向李安泽:“王爷可知…”话未说完,他便借着李安泽的身体发力起身去点对方胸前大穴。
李安泽早有防备,广袖一卷将人重新拽回怀中。两人在倾盆大雨中辗转腾挪,湿透的衣服紧贴着彼此发烫的肌肤。直到李安泽再次扣住安宁的手腕抵在廊柱上时,喘息声混着雨声此起彼伏。
“唐小姐的武艺,本王领教了。”李安泽松开安宁,“那么谋略呢?”
安宁歪头,任由雨水冲刷着胭脂:“王爷觉得呢?朝堂谋略,无非权术制衡。而人心算计,”他忽然逼近,沾着雨水的指尖划过李安泽的喉结,“不若将计就计。”
一直暗中跟着的心腹适时递来油纸伞,李安泽接过却将伞骨偏向安宁。雨帘中,他低笑:“唐小姐这般玩火,就不怕……”
“怕引火烧身?王爷不也正往火里跳?”
安宁抬手抹去李安泽脸上的雨水,“就像明知糖画会化,偏要尝一口甜。”
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穿透云层落在两人交叠的身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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