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翊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杯,盯着冒出的热气和深色的茶水上自己模糊的倒影,用滚烫的温度捂着发凉的指尖,正出着神。
“谢翊,你也算是我一手提拔上来的。”冷静过后,魏谦的声音缓和下来,说起往日那些时光,“自打陛下当年将虎符和印玺交给你以来,你带着承岳剑没打过一场败仗,立下汗马功劳——我记得夺取燕地那一战,大雪封山,山道不好走,我的粮草和支援都过不去,可你带着你那一千多人的亲信,轻骑奔袭,杀了个出其不意,此等气魄,真是叫人佩服。”
谢翊思绪飘回燕地的战场上,捧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滚烫的茶水溢出来洒在手上,灼红了皮肤,他却恍若未觉。
打了那么多仗,他最忘不了还是取燕那一战。
这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一千亲兵在战前曾高举枪戟,齐颂《秦风》:“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振聋发聩的声音至今仍在耳边回响,但谢翊知道,那些日子自己已经回不去了。
他扯出一个笑容,自嘲地轻呵一声,垂下眼时,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看不清他眼中翻涌的情绪:“丞相……提这些些做什么,都过去了。”
见谢翊心中似有不甘,也是怕他还有心结,陆九川适时地开口,便将白日里皇帝与他说的那些话在心里反复斟酌着,都换个说法转达给他,“谢将军,陛下并非不信你,而是你这个位置,太多双眼睛盯着,不久之后你就会明白——这两条路,你来选。”
皇帝希望谢翊明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
作为帝王,他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软禁甚至杀了谢翊,以达到他的目的,但终究心底还有那么一点点想要保齐这个年轻人的想法。
所以留给谢翊的选择并不多。
去兰台任职或在这个侯府里等死。
前者使人如芒在背,但好歹还有挽回的余地;后者则更像是钝刀子割肉,叫人生不如死。
谢翊思考着自己今后的路,同时消化着这两天他所经历的一切,静静地坐着,沉默了许久,久到魏谦与陆九川以为他又要拒绝。
终于,谢翊妥协地拿起一片桌上专门放在他手边的云片糕,送到嘴边咬下一口,缓缓地咀嚼着。
云片糕原本清甜的口味,这时候忽然变得腻人起来,难以下咽。最后,谢翊将剩了大半的云片糕放回盘子边道“不好吃。”
眼见谢翊的态度终于有软下来的迹象,魏谦与陆九川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
魏谦的账册还没整理完,他将自己面前的那杯茶水一饮而尽,从谢翊那要回了自己的大氅,披在身上,“我得赶紧回去了,具体做什么你还是问陆先生吧。”随后着急忙慌地离开侯府。
屋里就只剩陆九川和谢翊两人对坐着面面相觑。
陆九川顺手拿了块糕点,魏谦掏钱买的,不吃白不吃。
但谢翊好像对这些都兴致缺缺,眼睛紧紧盯着眼前的云片糕,当着哑巴。
“行了别看了,大不了你就当这家换了厨子,有机会再找个更好吃。”
现在确实不是忧心糕点好不好吃的时候,谢翊的大将军官职还是在的,虽然现在有名无实,不妨碍他还是诸位武将之首。
“先生,陛下并未让我卸职,直接任命难道不会遭人非议?”
世人都是投笔从戎,保家卫国,到他这怎么就变成弃武从文了?这要是传出去不得被人嗤笑?
“放心,不会遭人非议,但你得听我的。”
陆九川勾勾手叫他挨近点,谢翊刚把脑袋凑过去,淡淡的焚香的气味就钻入他的鼻腔——哪家庙的香火味这么好闻?
转头,他对上陆九川盛着笑意的眼睛,一下子愣愣地出了神。
“明日你上朝时,启奏陛下自请去书阁为我朝整理典籍书册——你能来找我,而不是一开始就去找曾经有交情的魏谦,我觉得你是信我的,也是知道我的为人;这是我给你的回报。”
他贴近谢翊的耳边,温热的气息洒在耳廓上,有些痒。
“毕竟你只是开始,后面的人可没你这么幸运了。”
“何出此言?”
没有人会想到,最不爱议论朝堂政事的陆少傅其实才是最猜的透帝王心的。他自然猜得到,萧桓已经想要收权了,最先开刀的就是武将。
自谢翊此事之后,所有武官的兵权多少都会收束,然后在这些位置换上萧桓最信任的新人。
这些武将里头,运气好的要么和谢翊一样,继续在朝为官,做个文臣,年龄大的“乞骸骨”,至于运气不好或负隅抵抗的,大概就是等时机合适,兔死狐烹吧。
毕竟储君未立,朝堂上各方利益牵扯不断,他们拉拢各方朝臣,扩大影响,明里暗里都在为那个位子使劲,好保齐自己和家族的荣华富贵。
谢翊的虎符虽说被收了,但他的余威仍在,军中至今流传着不少关于谢翊的美谈,就冲这一点,足够那些人发疯似得招揽他。
京城的这淌水深而浑,在其中行走时,稍有不慎就会摔倒,轻则受伤,重则丧命。
“最后你记住,不该来往的人就不要来往,免得引火烧身。”
“好,我听先生的。”
各种事情交代完,陆九川起身,开始饶有兴致地在谢翊的屋中四处溜达。这座前朝行宫改的侯府,谢翊现在住的还只是偏殿。
就算是偏殿,经历过战火和王朝更替,在一些不起眼的地方依然看得出昨日雕栏画栋的繁复华丽模样。
陆九川走来走去啧啧称赞不停,又拍拍自己正坐的这个榻,“还是贡木的,后主那个狗皇帝真会享受。”
“这里的宝贝不少,先生有喜欢的尽管拿去就是——说起来陛下的眼光忒差了,还想把自己赏得混进来。”
顺着谢翊手指的方向,博古架上放着一只金光灿灿的貔貅,与周围雅静素淡的玉器瓷器相违和,“我不想发现都难。”
陆九川哑然失笑。
他们这位陛下仗是一把好手,治国理政也初见成效,就是审美实在堪忧。
外头天色不早了,陆九川估摸着萧桓的钥匙也该从宫里送到自己府上,便朝谢翊告别,“书阁的钥匙陛下已经交到我这,我现在取来,将军不日赴任便可。”
他与魏谦刚来时没乘马车,少傅府离侯府得半个时辰的脚程,他这一来一回恐怕要费不少时间。
谢翊提议叫自己的人送陆九川回去,顺路拿上钥匙回来,但陆九川拒绝了他。
“皇宫书阁是皇室的机要之所,钥匙旁人不能动,我亲自为将军跑一趟。”
“那我为先生备一辆马车吧。”说着准备吩咐仆役准备马车,陆九川将手挡在谢翊嘴前,止住他的话,“还是劳烦将军为我准备一间客房,昨日的棋局尚未尽兴,今夜我想在好好在府上与将军下一局。”
话都说到这份上,谢翊不好拒绝,披上外衣亲自送陆九川出去。
靖远侯府确实比起其他人的府邸大了很多,进来时陆九川还不觉得,这一路出去才发现这府上也就他一个主子,仆役也只有五六个。
偌大的侯府空落落的,也没什么人气,心里愈发觉得谢翊可怜了。
谢翊不知道自己因为府上没人气,叫别人看着可怜的事。他看陆九川似乎对他的侯府很感兴趣,把自己心中所想与陆九川合盘托出,“还有一事,这院子我不愿意要,不是该给我的规制。先生有时间替我问问陛下,叫陛下收回去继续做他的行宫就好。”
“将军放心住,这行宫烧了一大半,修葺还得花钱,陛下又不愿意修,高不成低不就的,赏给你最好;论功行赏你该有五千食邑,既然没给那这就是补偿。”
谢翊觉得他的那点不安有点多余。
在府门口送走陆九川,看着他深色长袍摇曳,步步远去的背影,谢翊琢磨出一些怪味。
比起少傅,谢翊更愿意叫陆九川为军师先生,就像是陆九川一直唤他“将军”。
昨日之前,他们之间的交集还只停在军营的时候,关系也只能算好友。
他来找陆九川而不是魏谦,也是挺而走险。
谢翊了解魏谦,他忠心却过于审时度势了,恨不得只在政事上操劳,这种烫手山芋他不可能接。
于是谢翊做好被拒绝的准备,上门拜访陆九川。
但谢翊从未想过,陆九川对他上心到这个程度。
在世人眼中,陆九川常常冠以聪慧绝伦或姿容昳丽等赞誉,却同样以心性薄情著称。
他的眉眼总是含着浅淡的笑意,仿佛真是书里择良木而栖淡泊名利,如今又准备功成身退的谋士。
而就这么一个人,情愿舍弃掉一身隔岸观火的悠闲自得,决定帮自己一把,还要和让别人都避之不及的人扯上关系。
真是看不透。
傍晚临近晚上的风格外冷,谢翊在门口站了一会,转身回府吩咐人把房间收拾出来。谢翊还没踏上门前的台阶,背后街上一辆疾驰来的马车忽然停在他门前。
雷蒙自马车上下来,他身为军中的中尉,身上也是有点功夫的,探进马车把自己的儿子像拎鸡仔一样拎出来,让他跪在谢翊面前道歉。
“雷将军,你这是做什么?”谢翊不用想也猜得出是为了今天的事,“今日不过是几句玩笑话,简单训诫几句就好,何苦这样?”
雷公子哭得眼睛肿得像桃,雷蒙还是不打算放过他,厉声道,“人就要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今日的事也都当是一句玩笑,若你还是喝点东西就口无遮拦,进了朝廷还这样,不如以后就待在家里算了!”
“爹……爹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在雷蒙的一声声责骂与雷公子的嚎啕中,谢翊劝了几句,默默退回去了。怎么说也是人家的家务事,他还是别掺和了。
雷公子这张嘴给他爹惹的事不少,被家法伺候也是罪有应得。
谢翊只希望哪一日御史台的人翻出这件事,好歹知道,这事里面没有比他更无辜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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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Chapter5 偏心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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