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九川这一去再回来,天色彻底暗下来了,府中的仆役点上灯,在偏殿靠窗的踏上摆好棋盘。
“想什么呢?”陆九川看他手中正捏着一枚棋子,发呆了好一会却不落子,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谢翊回过神,长叹了声,将他走之后门口那出戏一五一十,全说给了陆九川,“也不能全怪雷蒙,雷公子真的是……哎,魏度都不见得有他这样仗势欺人。”
雷家还没成世家呢,就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朝中半数以上都是昔日的同僚。今日好歹是谢翊,换成别人,家里的家风教养要是真成这样,雷蒙估计得被其他人念叨很久。
这些年没在京中,今日谢翊见了这些子弟才恍然发觉,这些子弟和自己比起来年龄只小了一些,他整日与这些少年的父辈混在一起,都忘了他们才算一辈人。
不过同样的年龄,谢翊早开始带兵了,皇帝既然有心整顿朝中各方势力,谢翊信息这些孩子似乎是不错的入手方向。
谢翊上半身向前倾了倾,将自己的想法告诉陆九川,“陛下不如重用这些子弟,找些小官职相互之间穿插着,打个年轻人要下到底层多学习的幌子,也能互相制衡。”
陆九川沉吟半刻,“真是好办法,”他话锋一转,“不如就把魏度给你,做个打下手的?”
谢翊飞快地摇摇头,“这位还是留在丞相府祸害魏谦吧,我是无福消受了。”
一局棋边聊边下,再等两人的棋下完,时辰已经接近子夜。
窗外月朗星疏,月光隔着窗棂照进来,洒在谢翊的床榻的一角。
明明白日里他们已经说好了,早朝时他往上递折子,这下皇帝不会难做,他也不会受到非议,其次皇帝除了心结,他也不会完全脱离开朝中的局势。
本身就是一个双赢的结果。
时间已经不早了,醒来还得去早朝,可现在谢翊躺在床上,闭上眼,一股孤独和不真实感逐渐将他包围,他心里一直有个声音告诉他,等再醒来,他所引以为傲的大将军就会成为一个名存实亡的头衔,那些功绩也将不复存在。
辗转反侧间,谢翊看见了书桌上已经写好的折子,正静静地端放在书桌上,旁边墙上挂的是他的承岳剑。昔比今朝,讽刺极了。
皇帝那句话真是屁话。
无情帝王家,谢翊这段时间也算是见识到了。
躺在床上伤春悲秋时,谢翊突然感觉身后一沉,转头一看,陆九川毫不见外地坐在自己床边,手里端着白天没吃完的云片糕,往嘴里丢了一片,咀嚼的时候含糊不清,“味道还行啊,你怎么说不好吃。”
“嗯。”谢翊将脑袋扎进被子里,声音闷闷的。
“可要是就着眼泪和委屈的话,确实不怎么好吃。”陆九川胳膊倚在床头,单手撑着脑袋,垂眸笑意盈盈地看着谢翊的背影。
“我就知道你今晚会失眠。”他的声音放轻了些,语气有些得意,但听上去却很可靠。
“那先生可真是运筹帷幄。”
萧桓说谢翊是年轻人,这么一看确实年轻,理智和利弊会让他接受这样的安排,可心里总是会有委屈和怨气的。
同僚们虽然总敬称他将军,可其实也就是二十刚出头的年龄。
这个年纪,年轻气盛又不会少不更事,对一切保有热情,浑身上下都有劲,做什么都是最好的年纪。
谢翊十几岁开始从军,还未及冠就官拜大将军,对于他而言战场便是一切。为将者一生所求莫过于金戈铁马,建功立业,更远点便是守疆扩土,远扬国威。
同样年龄的青年们还满怀壮志的要去实现自己的抱负,谢翊就已经要被迫收敛自己的羽翼。
在被子里捂了太久,谢翊终于探出脑袋,呼吸一些新鲜的空气。
低下头还没说话,陆九川敏锐地捕捉到谢翊变红的眼眶和一颗转瞬即逝划过脸颊,消失在枕头上的泪珠,心头一颤。
“你哭了?”
“……没。”
卧房里沉默很久,大约谢翊也觉得有些掩耳盗铃,况且陆九川在这就是等着给自己宽心的,不如将心里憋着的事全倒出来,不管明日如何,今晚至少睡个好觉。
谢翊翻身坐起来,里衣半敞着,精瘦的上身在衣服的遮挡下若隐若现,“北疆怎么办,我不在的话,会多死不少兄弟吧。”
谢翊在北疆一呆就是两年。
一两年天下便是一个光景,那时还全然没有现在这样相对太平。
北面是想要越过长城南下的蛮族,内部还有不甘心的各方势力残部,谢翊先奉命是到各郡平定了内乱,又一次披挂上阵,从京城千里迢迢去了北疆,只用了半年就能让蛮族退至草原深处。
北疆有看不到边界的黄沙,风一吹就只剩下了沙尘漫天。他曾在关隘上见证了一场宏大的落日,关隘不远就是边境小城的街道,不知哪家的包子散发出让整条街都闻得见的羊肉的香气,挑货郎走街过巷,比不得京城富贵,比不得江南繁华,却有他本身的质朴。
那时,谢翊原本与手底下几位将军商讨,今年开春之后,蛮族再南下时,彻底将他们打回老家去,人算比不上天算,蛮族还没南下,谢翊就先被北上的皇帝押回京了。
“陛下心里有数,派卓将军去了北疆,有他在将军尽可以放心。”
“北萧关扼制着陇山道,易守难攻,卓惇最擅长据守作战,他确实是不错的人选,但用兵太保守,有时也需要借助地形优势出奇兵取胜壮军心。”
谢翊说的话句句在理,陆九川却顿感诧异,“你见过卓将军?”
“没见过人,只见过他的军事地图与军报。”
陆九川忽然明白萧桓到底在担心什么了,他不懂这些打仗的事,今日之前也只是听说不少谢翊用兵如神的故事,不想他的天赋恐怖如此。
当年,萧桓与谢翊分别带兵两线作战,卓惇与谢翊的接触不超过三次,几乎只是打个照面。事后只汇总的军事地图和行军路线,谢翊便能推测出卓惇此人打仗风格如何,这的确该被叫做天才。
如此才华,不该被囿于一方院子,或是京城的尚书台,他应该更自由地驰骋在这片他曾步步攻克的土地上。
但纵观历史,这似乎是大多在乱世为将者的宿命。
“我会给陛下说的,绝不让驻守北疆将士枉死一个。”陆九川替他把背后的被子拉好,伸手熄了远处桌上的灯。
卧房里只剩下从窗棂中漏进来的月光,陆九川站起身时,谢翊重新将头蜷缩进被子里,仿佛一张锦被就能隔绝开外面的世界。
陆九川带上房门,隔着门道,“好好休息吧,明早我们一起去朝会。”
谢翊需要足够的空间和时间去消化心底那些情绪。
实际上留给他的时间只有三四个时辰,天刚亮不久,谢翊顶着眼下两团乌青哈欠连天地随陆九川一起踏上马车。
“昨晚没休息好么?”
谢翊又是一个哈欠,他困得泪眼朦胧,嘴张得老大仿佛要把马车也吞了。
等坐稳在铺了软垫的马车上,谢翊打算靠着车窗闭目养会神,否则一会在朝上再打哈欠,自己就得被治殿前失仪了。
今日是每月逢十五与三十的大朝会,凡是身在京城任职,食俸六百石以上的官员,甚至特诏的地方郡守,刺史基本都要到场。
此时正是上朝的时候,各层的官员如潮水一般往皇宫里头涌。靖远侯府的马车跟着其他官员的马车一起停在皇宫高门之外,等靖远侯本人由车夫扶着从马车下来之后,一下子就成了死水一样沉闷氛围中的讨论中心。
“这位是……靖远侯?稀奇啊……”
“原来他能上朝,我还以为是陛下不想叫他来。”
谢翊无视了耳边的议论声,坦然自若地往前走,实际上心里早开始歇斯底里的尖叫,他到底有什么好看的!以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和非议,陆九川早在离皇宫还有二里地时就下车改步行了,这下,也没人能跟他说两句话。
一路从宫道上忍到了大殿广场里,肃穆庄严的皇家宫殿同样向朝臣展现了皇室的威仪。
这里已经站了不少官员,窃窃私语的声音进了这里也终于停下。谢翊跟着队伍拾阶而上进入殿内,不动声色地站在队尾。他把折子从怀里掏出来,深呼吸几下平复心情。
今日他上朝要做的是把这个折子交上去,再跪在那说几句自请去给我朝编修书册,以传后世的漂亮话。
皇帝坐在高位上,回一句朕感念谢卿的功绩,但卿执意如此,朕不好拘束之类的。
这样的场面,任谁看了都要感慨一句君臣和睦。
谢翊想的正出神,谢翊前面站着的一个年轻校尉鼓足勇气戳了戳他的胳膊,小心翼翼道,“……君侯,您该站前头去。”
朝会站位殿东为文官殿西为武官,按照官员俸禄高低依次往后排,谢翊的官职与俸禄按大将军的来算的话,应该站在最前面才是。
谢翊一抬头发现这一列的武将齐刷刷地给自己让出一条路,留出了前头太尉旁边的位置。
而新任的太尉朝后面四处张望,怎么想都是在找他。
都被架在火上了,谢翊也没办法,问了那位校尉的名字道了谢,穿过人群站在太尉旁边,皮笑肉不笑地问了声好,“杨太尉。”
杨丰被突然出现的声音吓了一跳,发现是谢翊之后一把揽住对方的肩膀,也不顾他现在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啥时候回京的,怎么回京了也不给兄弟寄个信,好给你接风。”
谢翊生硬地扯出一个冷漠的笑容,“我回京那天你刚当上太尉,那不是没办法,当时人在大狱里。”
“哦哦,我记起来了,对不起啊兄弟……”杨丰尴尬地挠挠头,这句抱歉似乎不做伪。
杨丰其人,能混到这个地步只能说他命很好。
力气大,脑子转还算快,更重要的是他是萧桓的好友——两人是同乡,本就关系匪浅,兵役期间又在同一队,陪着萧桓风里雨里走出来,关系自然非常人可比。
相比后面那些官员一言不发的严肃气氛,前面这些跟着萧桓一起打天下的老伙计们就能轻松很多,都站在一块闲聊说笑的。
谢翊站在这自觉格格不入,但杨丰一个劲还拉着他说话。
从发生了什么皇帝把他从北疆带回来,问到了京城大牢里面有什么,伤恢复的怎么样,巨细无遗。
谢翊有一句没一句的搭着腔,心里盼星星盼月亮盼到黄门侍郎自侧方走出来,用又尖又细的声音喊道,“皇上驾到——”
殿内殿外的文武官员排山倒海似的齐齐跪下,俯首叩头齐呼“万岁”。
萧桓由羽林卫护送踏着丹陛走上皇位坐下,漫不经心地往下一扫,“众爱卿平身——谢翊来了啊,你身上的伤好了没?”
突然听到自己的名字,谢翊从队伍里出来,回道“臣身体无碍,谢陛下关心。”
听完谢翊答话,萧桓拉长音调,也不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总之了然地“哦——”一声,“今日大朝会,众爱卿有什么要奏的,尽管走就行。”
感谢一只野生收藏君,最近可能会开始调整节奏,忽然觉得后文有些眼熟大概就是这里放原本的位置不合适,放到后面去了(挠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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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Chapter6 月夜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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