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上巳佳节。
柳絮飞飞,春水潺湲,本是踏青修禊的好时节,甄府西北角的闺房里却门窗紧闭,沉着一股子散不去的药气。
礼部侍郎夫人辛氏扶着丫鬟的手迈进房时,不觉拿绢子掩了鼻。
她蹙眉环视这昏暗的内室,转脸吩咐身后,“把窗子推开些,这般气味,没病也要闷出病来。”
侍立在自家小姐床榻边的蝶衣连忙上前,屈膝拦道,“夫人恕罪,小姐正伤风,大夫特意叮嘱不可见风,只怕病情反复。”
辛氏瞥了她一眼,目光落回锦衾中那张昏昏睡着的苍白小脸上,终是摆了摆手,自个儿走到榻边坐下。
她伸手去探甄婵婼的额,指尖才触到肌肤,便倏地收回。
“这样烫!”她低声惊呼,“可别烧糊涂了。”
蝶衣垂首,“夫人放心,大夫巳时才来请过脉,说是老|毛病了,小姐底子虚,发热也是常有的。只需好生捂着,静养几日便能缓过来。”
辛氏面上掠过一丝不虞,指腹无意识捻着绢子,心里计较落空。
她原打算带了这继女借娘家母亲生辰的由头去相看自家那位刚丧妻不久的表侄辛成规。
人虽暴戾些,房里伺候的下人也出过几回意外,但终归是嫡出的,又已有子嗣。
甄婵婼这般娇怯病体,嫁过去既全了体面,又不必忧心子嗣艰难,岂非两便?
偏这丫头病得不是时候。
榻上的人似被惊动,眼睫颤了几颤,虚弱地睁开眼。
见是辛氏,她吃力地撑着想坐起,灰白唇瓣微张,“母亲……”
辛氏忙按住她,“快躺着。”
一只冰凉的手却从衾中伸出,轻轻握住她的手腕。
“母亲待我真好……”
甄婵婼声音细弱,一副招人可怜的委屈样,瘪瘪嘴角道,“婼儿虽非母亲己出,这些年,却比待颂哥儿还要尽心……”
这话熨帖,辛氏面色稍霁,拍拍她手背,“傻孩子,净说这些见外的话。”
一滴泪恰时从少女眼角滑落,没入鬓发。
她虚弱咳了两声,颊边是病态的红,“外祖母寿辰是大事,万不能为我耽搁了。母亲还是依原计划,带颂哥儿回去吧。我若去了,过了病气给老人家,反倒不美。”
句句懂事,字字在理。
辛氏沉吟片刻。
她本也不愿为这桩事误了母亲寿宴,再者瞧这病气奄奄的模样,怕是真经不起车马劳顿。
若半途有个不好,反倒惹了老爷怪罪。
她叹口气,替甄婵婼掖了掖被角,“既如此,你便好生将养,我与你弟弟至多一月便回。”
“女儿晓得。”
甄婵婼乖顺地点头,又是一阵轻咳。
辛氏最后宽慰两句,起身离去。
脚步声渐远,直至听不见了,闺房门板轻轻合拢。
榻上,甄婵婼倏地坐起身,一把将沉甸甸的锦被蹬开。
“蝶衣,快将那汤婆子拿走,好烫好疼!”
在窗边放风的蝶衣忙不迭闪入内房,急急将藏在褥子深处的手炉掏出来,搁到桌上。
“可算走了!再捂下去,没病也要烫出燎泡来。”
她看着甄婵婼沁汗的额角,心疼道,“何苦来哉?若非那辛氏心毒,盘算着让您去填那火坑,小姐也不必遭这份罪!”
甄婵婼舒了口气,发热是假,但连日的忐忑忧思加上这番做戏,身子确是乏得厉害。
她由着蝶衣伺候着净面,声音透出些倦意,“她那表侄辛成规屋里的事,你又不是没打听过。前头那位怎么没的,当真全是病么?我若嫁去,只怕熬不过一年半载。”
蝶衣眼圈一红,“若是萧世子不曾退婚,您何至于……”
名字脱口而出,她自己先噤了声,惴惴地觑着小姐脸色。
甄婵婼对镜梳理微湿的鬓发,闻言手只微微一顿。
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清瘦的脸,眉眼间却有一股沉静的韧劲。
“提他做什么。”
她语气平淡,“真嫁了他,如今怕是连这安生日子也没了。本就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他现在这样,很好。”
蝶衣不敢再多言,只低头为她绾发。
甄婵婼望着镜中,眼神却有一瞬飘远。
一双桃花眼浮现眼前,他摇着扇子,挑眉轻笑,仿佛世间万物皆是他掌中的玩物。
萧敬泽。
曾几何时,这三个字代表着神都最耀眼的少年郎,舒王府的嫡世子,她自胎里便订下的夫婿。
甄婵婼母亲郑氏与舒王妃崔氏是手帕交,皆出身高贵的五姓七族,自小情谊深厚。舒王妃得男后,便约定如果郑氏有女,便指腹为婚。
她与萧敬泽自幼相识,也算得上青梅竹马。
那时舒王贤德,圣眷正浓,明眼人皆认他是内定的储君。
谁料风云突变,萧敬泽十七岁那年,舒王被扣上巫蛊咒诅先帝的滔天罪名,一夕之间,王府倾覆。舒王被赐死,家产抄没。
所幸大萧朝惯有“罪不及出嫁女”的律例,萧敬泽与其母博陵崔氏,倚仗崔氏门阀之势,得免牵连,被遣返清河故里幽居。
退婚书,便是在那时送来的。
再后来,消息零星传来。
说是崔氏夫人承受不住丧夫之痛,郁郁而终。
而那位曾惊艳神都的舒王世子,散尽身边人,弃了名姓,出家做了道士,云游四方去了。
往事如烟,镜花水月,三年的光阴弹指一挥间,如今她也十七了。
甄婵婼轻轻吸了口气,压下心头那点不合时宜的酸涩,将一支簪子递与蝶衣,“动作快些,再晚便赶不上了。”
……
郦江池畔,春意盎然。
水畔罗帷相连,珠翠缭绕,各家贵女锦衣华裳,临水嬉游,笑语盈盈。
郎君们或驰马较射,或投壶博弈,池畔一局棋战围看者众,不时有拍掌轻叹之声。
旁侧寻凤山层峦叠翠,大钟寺香火鼎盛,不少女眷正沿石阶缓缓而上,虔诚祷祝。
经历一冬拘束,人人面上皆是一派轻快欣然。
唯独振武校尉聂峋抱剑倚树,眉宇间锁着几分不耐。
这般好时节,合该纵马弯弓,踏遍春山,却偏被母亲永安长公主强拉至此,与太师嫡女齐元贞相看。
长公主与太师夫人借口上山礼佛,将二人撇在山脚,徒留一对男女相对无言。
齐家小姐粉面低垂,只顾蹲身逗弄草间野兔,耳根红得厉害。
聂峋目光扫过池畔棋局,又掠向远处奔马,只觉得百无聊赖,度时如年。
正暗自焦躁时,西边骤然响起一阵慌乱的马蹄声,夹杂着女子惊惶的呼救,霎时打破了春日宁和。
众人纷纷侧目,但见一匹惊马狂奔而来,马上伏着个身影,随颠簸摇摇欲坠。
那惊马直冲林中而去,若撞上粗壮树干,后果不堪设想。
聂峋眸光一凝,瞬息判明情势。
他低声对身旁女子道,“齐小娘子,失陪。”
话音未落,人已疾步掠至树下,解了不知谁家拴着的马匹,翻身上鞍,一夹马腹便追了上去。
“救命啊!救命!”
甄婵婼声嘶力竭地喊着,泪痕纵横,身子在马鞍上颠簸得歪七扭八,眼看就要摔下。
眼角余光瞥见后方追来的身影,她哭得愈发凄惨狼狈,嘴角却微不可察地一弯。
她的马术,实则极好。
昔日萧敬泽手把手地教,笑她笨拙,却最终将她调|教得能在他鞍前马后从容驰骋。
聂峋策马紧追,心下火起。
他素日最厌这等不知轻重的贵女,不善骑术却敢纵马,不仅自身危殆,更累及他人。
眼看前方那女子歪斜伏鞍,哭喊不绝,他只得压下烦躁,全力催马。
然那惊马竟耐力极好,直往山上密林冲去,不见疲态。
他胯|下这匹却显见平庸,任他骑术精湛,始终差着一截。
甄婵婼早已勘熟地形,暗中引着坐骑转向山腰的揽月湖。
她今日所为,正是要硬生生赖上这位振武校尉。
本想着此生不嫁,老死家中也罢。
横竖她这身子,多少大夫摇过头,道是若不能好生将养,恐难逾双十之数,嫁人亦是拖累。
可继母辛氏容她不下,屡屡为她牵线那些不堪之人,唯恐她在府中多留一日。
直至前番抱病上山进香,遇一游方老道,隔着帷帽竟直言她痼疾缠身,又道:“小娘子此疾,非药能医。需寻一阳气至盛之人,常伴左右,或可改命。”
她心下惊疑,掀帷一见,那老道须发皆白,颇有出尘之态,唯人中旁一粒大黑痣,印象深刻。
她问:“当今天下,谁是至阳之人?”
老道答:“少年将军,聂峋。”
聂峋此人,她自是知晓。
算来,他还是萧敬泽的表弟。
年方十九,以门荫入仕,为天子近卫,又曾赴边关历练,任振武校尉,率轻骑破敌,军功在身。
如今圣眷正隆,谁人不晓他是大将军与长公主爱子,将门虎子,前途无量。
她之前偶闻聂峋立了军功后,下人们谈论他命格奇特的传闻,故这老道应是没有诓骗她。
初时她只觉此计荒唐。
彼此门第悬殊,他又是那般尊贵的人物,如何会看得上她这病弱的四品侍郎之女。
可求生的念头,又让她决定试一试,死马当活马医。
若那道人所言非虚,她这极阴之命,遇他那极阳之格,或真有一线生机呢?
辛氏的算计已逼到眼前,她唯有自救。
横竖是死,不如信这荒诞之言,赌上一把,即便无用,嫁入聂家也能离开甄家,得喘息之机。
哪怕是用这等见不得光的下策。
牙关紧咬,她哭声愈发凄厉,毫不犹豫地引马冲向那方湖水。
聂峋眼见那匹疯马直冲湖水而去,心头火起,暗骂一声。
眼下再无犹豫,他足下猛蹬马镫,弃马飞踏而出,几个起落便追至惊马侧旁,长臂一伸,揽住马背上那抹纤细腰肢,将人迅速拉入怀中。
下一刻,巨大的冲力裹挟着两人一同栽进湖面,溅起丈高水花。
“来人啊!有人坠湖了!”
岸边,一个作男子打扮的瘦小身影像早候着般,立刻尖声呼喊起来。
不是别人,正是乔装后的蝶衣。
她唯恐动静不够大,又跳着脚朝四方呼告。
半山腰的茶亭内,永安长公主正与太师夫人于氏言笑晏晏,忽闻不远处骚动,遣了仆从前去探看。
甄婵婼水性极佳,此刻却故意屏息,任由身体下沉,只待聂峋如计划那般来救她,她便顺势装出柔弱昏迷之态,将肌肤之亲的戏码做足。
然而,预想中的援手并未到来。
她下沉数息,身侧那人竟毫无动静,甚至比她坠落得更快,直往湖底沉去。
甄婵婼心头猛地一咯噔,迅速睁开眼。
他……莫非不会水?
这念头骇得她浑身一颤。
她岂能为一己私欲害人性命。
再顾不得伪装,她双腿一蹬,游向那已然失去意识的身影。
费力地揽住他沉重的身躯,她伸手拍打他的脸颊,毫无反应。
恐慌瞬间翻涌上来,她奋力划动双臂,拖拽着他破水而出。
“小姐!”蝶衣见状,惊得忘了伪装声音。
“帮忙!”
甄婵婼喘息着厉声道,与蝶衣合力将聂峋拖上岸边平放。
她跪在他身侧,双手交叠,用力按压他坚实的胸膛,却不见有水吐出。
甄婵婼脸色煞白,唇瓣微颤,再不敢迟疑。
她深吸一口气,俯下身用手指分开他的唇,将自己温软的气息渡了过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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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心机女算计高富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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