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婵婼吓得魂飞魄散,猛地一下从榻上坐起,呛得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一时间满面通红,眼前发黑。
聂峋面无表情地看着甄婵婼咳得撕心裂肺,直至她渐渐平复,才云淡风轻地将手中的茶杯搁回桌面。
甄婵婼抚着仍在起伏的胸口,心虚地迅速瞟了他一眼,强自镇定地坐直身子行了一礼,“今日多谢聂大人出手相救,若不是您,我恐怕早已……”
聂峋并未回应她的道谢,只拿一双如鹰隼的无情眸子盯着她,仿佛在审讯犯人一般,看得甄婵婼心底发慌。
她强迫自己不要躲闪,努力壮胆与他对视。
他眉宇间一派矜贵疏朗,周身透着凛然正气,与他那位风流倜傥的表兄萧敬泽,确是截然不同的俊朗。
“我去查看了那匹惊马。”聂峋忽然开口,让人猝不及防。
甄婵婼心头一跳,下意识地抿紧了唇瓣,强撑着镇定,不敢移开视线。
聂峋的目光紧盯着她,不肯放过她每一个表情,继续道:“马匹周身并无半点外伤痕迹,不知为何今日会在山下失疯狂奔,险些酿成大祸。甄娘子,”他一顿,“可否给聂某一个解释?”
没料到他心细如发至此,竟特意去查验了马匹。
只怪她心软,漆墨是当年萧敬泽亲手为她挑选的马儿,通体乌黑,极有灵性,是他留给她唯一的念想,她怎舍得伤它分毫。
不过是凭借多年默契,令它配合做戏罢了。
她掩口轻咳几声,借机垂下眼睫,避开他的审视,声音微弱:“回大人,今日上巳佳节,臣女本是骑马踏青,谁知这马儿素日养在深闺,未曾见过太多世面,行至山下时,恰逢大钟寺钟声顿响,洪钟浩荡,它便被惊破了胆,这才尥开蹄子不受控制地狂奔起来,皆是臣女之过。”
甄婵婼不敢抬眼,只屏息等待,预想他下一句便会厉声质问从实招来,你究竟是何居心。
然而聂峋并未再出声。
这沉默比直接质问更让她煎熬。
片刻聂峋倏然转身,负手朝门外走去。
他的手刚搭上门板,却忽又停住,侧过半边脸来。
刚暗自松了口气的甄婵婼瞬间又绷紧了呼吸。
“这些年,你与我表兄,可还有联络?”
甄婵婼蓦地一怔,完全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
她有些懵然地微微摇头。
聂峋收回目光,不再看她,“既费尽心机讨来了这桩婚事,从今往后,做了聂家妇,便收起那些不该有的小心思,行事当光明磊落,谨守本分。那些无谓的心思和算计,”他微微停顿,声音严厉几分,“我不希望再看到第二次。”
“若再行差踏错,休怪聂某无情。”
聂峋的手已搭上门扉,正要推门而去。
甄婵婼蹙紧眉头,呼吸乱了节奏,连指尖都禁不住微微颤起来。
他话中的意思……是已然知晓今日之局是为他而设?
既看得清清楚楚,却偏不戳破,也不向长公主言明,反而应下了这桩婚事,方才又用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来敲打于她。
他倒是正人君子,显得她阴沟小人。
难堪,铺天盖地的难堪。
她自幼虽体弱,却也知书守礼,何曾受过这等直白冷漠的敲打。
若不是走投无路,她何至于要用这般自轻自贱的手段,去算计一个根本无意于自己的人。
甄婵婼看着他无情的背影,羞愤冲上心头,压过了病体的虚弱。
不知哪来的力气,她猛地支起半个身子。
聂峋的手已搭上门扉,正要推门而去。
“聂大人!”她喘了口气,指尖紧紧攥着衾被,“你既如此不愿结这门亲事,为何不当场揭穿我?何必在此与我说这些模棱两可羞辱人的话!”
聂峋推门的动作顿住。
他缓缓转过身,门外月光在他的脸上投下阴影。
沉默片刻,他踱回几步,重新靠近床榻,居高临下地细细打量着她,看得甄婵婼心头阵阵发紧,方才那点勇气一时烟消云散。
“我原先倒不知,”他语调微扬,“甄小娘子竟是这般敢做却不敢当的人。”
他朝榻边又近了一步,高大身躯的压迫感让甄婵婼下意识地想后退,却强撑着与他对视。
“事情,”他目光扫过她因激动而潮红的脸颊,“是你自己做的,如今不过听了几句不中听的真话,便受不住了?”
她唇瓣颤了颤,有些后悔刚刚的冲动,她今日的目的不是激怒他。心下便又敛了倔强,抬起眼睫可怜见儿地漾着泪花,想要以退为进。
“事确实因我而起,我一心只想报答大人此次的救命之恩。既你这般不喜我,厌我至此,我自行去求见长公主殿下,说明原委,绝不会耽误聂大人迎娶真心相爱之人……”
“报答救命之恩?”
聂峋微微挑起眉头,那神情似乎是一直在等她提起这茬,“怎么这次就想起来要报恩了?”
他一脸嘲讽,“聂某倒是记得,甄小娘子从前,对我可是翻脸不认人的很。”
甄婵婼心头一沉。
他果真记仇。
那是三年前,舒王府倾覆,萧敬泽与其母崔氏被遣返清河故里不久,她便收到了那封退婚书。
她不信两人这样的情谊,萧敬泽会对她如此决绝,抑郁难解之际,又惊闻崔夫人郁郁而终的噩耗。
她再也坐不住,想着此刻他必定痛苦万分,最需人陪伴,便鼓起勇气偷偷收拾了行李,只带着蝶衣便衣简从,一路艰难赶往清河。
谁知千辛万苦赶到崔氏祖宅,却被告知萧敬泽早已在几日前离开,说是看破红尘,出家做道士去了。
她本就体弱,全凭着一腔孤勇支撑至此,听闻消息后如遭雷击,病来如山倒。
返程路上已是魂不守舍,行至神都郊外,竟不幸遇上一伙强盗。
蝶衣拼死护主,却被歹徒劈晕在地。
荒郊野岭,甄婵婼连呼救的力气都没了,心气已失,万念俱灰,任由强盗撕扯去外衣,只剩贴身的水兰肚兜,她闭目待死,只觉得就此了结也好。
左右这世上最在意她的人也抛弃了她。
千钧一发之际,数支利箭破空而来,强盗应声倒地。
竟是恰好在城外练兵结束骑马回府的聂峋路过救了她。
他踢开压在她身上的贼人尸首,见她衣衫不整的模样,即刻别过脸去,解下自己的披风扔到她身上覆住狼狈。
她却只是心如死灰地躺着流泪,一动不动。
聂峋无法,只得蹲下身用披风将她严实裹好,又将她和昏迷的蝶衣送至最近客栈安置,还特意去买了新衣送来。
离开时,他只留下一句:“今日之事,聂某未曾看见。小娘子不必放在心上,无人会知晓。”
那时的她,全然沉浸在萧敬泽弃她而去的巨大悲恸中,如同行尸走肉,只麻木地点了点头,连句谢谢也未曾说,更别提事后重谢。
如今他突然提起这桩旧事,分明是在讽刺那次他从强盗手中救下她,保全她性命及清誉,较这次恩情更重,怎不见她当时提出以身相许。
“呵。”
一声嗤笑打断她的回忆,明晃晃的嘲讽。
聂峋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甄小娘子,这欲擒故纵的戏码,到此为止罢。”
“众目睽睽之下,你与我唇齿相触,气息相渡,”他将佩剑抱在身前,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聂某若此时拒婚,天下人该如何议论我背信弃义,怕是唾沫星子也能将我淹死。”
“所以你也不必再折腾了,安生待着,准备做你的聂家妇便是。”
说罢,他再次转身,毫无留恋之意。
“至于我本人娶谁,并无差别。”
甄婵婼看他身影离开,一时卸了力,肩膀塌了下去。
那件事她是不占理的,照说那样重的恩情,她当时应该好好道谢,可后来等她缓过来,又不知该如何提起。
还好,他对于这件婚事不是极力抗拒。
她随意抹去眼角未落的一滴泪,本就是她费尽心思想要攀附,现在目的达到了,管别人说什么。
若是婚后发现这聂峋于她这弱身无用,到时再各奔东西也罢。
……
马车驶入神都喧闹的街市,车轮辘辘声与人声鼎沸交织在一起,搅得甄婵婼本就昏沉的脑袋愈发胀痛。
她虚弱地将头靠在车厢壁上,懒懒地抬起食指掀开车帘一角,对外面的蝶衣低声道:“到了前面那家糕点铺,停一下,去买些桃花饼吧。”
蝶衣应了声,马车很快在铺子前停稳。
甄婵婼闭目靠在车内,只觉得呼出的气息都热兮兮的,想必是又烧起来了。
外头的喧嚣似远非近,朦朦胧胧。
忽地,一阵小女孩嘤嘤的哭泣声钻入她耳中,哭得她心烦意乱。
恍惚间,又听见一个男孩声音在安慰:“凤丫,是不是你后娘又打你了?”
那叫凤丫的女孩抽噎着答:“她嫌我衣裳没洗干净,不让我吃饭……呜……若是我阿娘还在,定不会让我洗衣裳,也不会饿着我……”
话还未完又委屈地放声大哭起来。
一滴泪毫无预兆地从甄婵婼眼角滑落,斜滚下去打湿了鬓发。
她想,这女孩比她幸运些,至少委屈时,脑海里关于亲娘的音容笑貌是鲜活清晰的。
不像自己,连想撒娇诉苦,都寻不到一个确切的模样可以惦念。
那男孩压低声音出着主意:“凤丫,下次她再打你,你就装晕,弄点鸡血抹在鼻子下面,保准能吓住她,以后她就不敢那么狠了。”
甄婵婼闭着眼听着,苍白的唇角忍不住微微弯起,恍惚间将她拽回了小时。
继母辛氏所出的弟弟颂哥儿虽小她三岁,小时却总变着法儿欺负她,有一次竟将她反锁在阴暗的壁橱里。
天黑透了,她早已哭得声嘶力竭,满脸涕泪,是恰来找她玩的萧敬泽发现了她。
他打开橱门,看着发着抖一头扑进他怀里哭得说不出话的她,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地叹道:“婼儿,若没有我,你可该怎么办?”
过了几日,他便趁着辛氏回娘家,带着她半夜溜到颂哥儿窗外,装神弄鬼,直把那个小霸王吓得哭爹喊娘,赌咒发誓再也不敢欺负人了。
两人躲在窗外,听着里面吓得变调的哭声,憋笑憋得浑身发抖,差点背过气去。
他一向是最有办法治人的。
甄婵婼恍惚发觉自己在笑,微微怔住。
对他是惯于不想的。
只此刻思念如潮,平日被强行锁在心底,只因一丝松动,便轰然决堤。
她好想他,想到无以复加。
甄婵婼眼角微湿地微微拉开帘子,想瞧瞧那出主意的男孩子。
刚看到那俩孩子的头顶,却先瞥见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穿着一身青灰色道袍,衣袂飘飘地自马车旁经过,摇着把折扇,径直往北街方向去了。
那一瞬间,甄婵婼的呼吸忽地停滞。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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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只剩贴身的水兰肚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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