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训进入第三周，最初的兴奋感早已被日复一日的极限训练磨平。基地里的气氛愈发凝重，教练组的脸色也越来越严肃。每周一的早餐时间，总教练会宣布上一周综合评估后决定离开的队员名单。那一天也就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审判日。
这天早上，向思来和周锐、李轩、陈志凌像往常一样坐在一起吃饭。周锐还在努力讲着蹩脚的笑话，试图活跃气氛，但效果甚微。
总教练拿着文件夹走进食堂，喧闹声瞬间消失。他没有任何寒暄，直接念出了两个名字。其中一个是和李轩同泳姿、来自南部某省的强手，另一个名字，让向思来这桌瞬间安静了，是陈志凌。
陈志凌手里的勺子哐当一声掉在餐盘上。他脸色煞白，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那个总是充满活力，有点咋咋呼呼的小学弟，眼圈立刻就红了。他甚至没有机会在最终测试赛上拼一把，就因为日常训练数据不达标，还有进步幅度未达教练组预期而被淘汰。
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过多的解释。早饭后，陈志凌就必须收拾行李离开。向思来他们帮他把行李拿到基地门口。陈志凌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思来哥，锐哥，轩哥……你们一定要留下，替我们队……争口气。”他哽咽着说完，匆匆转身上了安排好的车，甚至没敢回头。
送走陈志凌的第二天，李轩在一次高强度力量训练中，旧伤复发，肩膀剧痛无法抬起。队医检查后，给出了“必须立即停止训练，接受系统治疗”的建议。李轩的集训之路，也以这种无奈的方式提前画上了句号。
短短几天，熟悉的四人组只剩下了向思来和周锐。食堂里空了不少座位，泳道也显得宽敞了些，但剩下的每个人眼神里都多了更深的戒备和压力。
目睹陈志凌的黯然离开和李轩的因伤退出，向思来深受触动。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个体系的残酷。这里不相信眼泪，不同情努力，只认可冷冰冰的数据和持续向上的曲线。游泳，这项能给他带来快乐和成就感的运动，在这里似乎变成了一场优胜劣汰的生存游戏。
而他昔日选择游泳的初衷不过是，游得快点，再快点，救下更多的人。
接下来的几天，向思来训练时有些心不在焉。他依然完成着计划，但动作少了之前的灵性和爆发力，更像是在机械地执行指令。他开始怀疑：这样拼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如果游泳只剩下压力和淘汰，失去了最初的快乐，那还值得吗？他甚至开始怀念在大学泳池里，和队友们一边打闹一边训练的日子。
这种低迷的状态被周锐和教练看在眼里。
一次水下录像分析课后，主教练单独留下向思来，没有批评，只是平静地问：“向思来，你还记得你第一次跳进泳池是什么感觉吗？是不是觉得水很好玩，能浮起来很神奇？”
向思来愣了一下。
教练继续说：“竞技体育是残酷，但它的根，是热爱。我把你们招来，不是只想打造比赛机器。是想看看，在极限压力下，你们对这项运动最本真的热爱，能不能支撑你们走得更远。数据很重要，但心里那团火，更重要。”
当晚，周锐把闷闷不乐的向思来拉到基地的操场散步。
“向子，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陈志凌走了，轩哥伤了，我也怕下一个是我。但你想啊，咱们能来到这里，本身就已经证明咱们是全国拔尖的那一小撮了！这不牛逼吗？”
他搂住向思来的肩膀：“别想那么多了。你就想着，游好每一趟，打败昨天的自己。别忘了，咱们可是答应过陈志凌和轩哥，要替他们争气的！还有……你不是还要游给某个人看吗？”周锐挤挤眼。
游泳本身依然是纯粹的，复杂的是围绕它建立的竞争机制。不能因为机制的残酷，就否定了自己对这项运动的热爱。
集训基地的夜晚，空气里还残留着白天的紧张和疲惫。向思来独自坐在宿舍楼外的台阶上，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有些迷茫的脸。他刚目睹又一位队友因考核不合格而被劝退，那种压抑和残酷让他心里堵得难受。手指在通讯录上滑动，最终停在了“尤遇”的名字上。他很少主动打电话，尤其在这种时候，但此刻，他莫名想听听那个人的声音。
电话响了几声后被接起。
“喂？”尤遇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比平时面对面时更低沉一些，带着点慵懒的沙哑，像羽毛轻轻搔过耳膜。
“是我。”向思来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我知道。”尤遇的声音里似乎含着一丝极淡的笑意，“集训队的星星也有空给我打电话了？”
向思来没理会他的调侃，闷闷地说：“就是有点烦。”
“嗯，”尤遇应了一声，没有追问为什么烦，只是说，“那跟我说说话。”
接下来，尤遇开始讲一些不着边际的趣事，比如楼下便利店新来的猫总是试图打开关东煮的盖子，比如他今天路过音像店听到一首老掉牙的歌居然觉得还不错，甚至模仿了一下跑调的旋律。他的语调轻松，带着一种安抚人心的魔力。
向思来紧绷的神经不知不觉放松下来，甚至被他的描述逗得笑了两声。夜色似乎也没那么沉重了。
“你呢？”向思来问，“你这段时间，都在干嘛？”他想象不出尤遇日常的样子。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秒，然后尤遇的声音带着点故作神秘的笑意传来：“我啊，在研究一件很重要的事。”
“什么？”
“研究你回来那天，该怎么欢迎你。”尤遇的语气听起来很认真，又像是在开玩笑，“是放鞭炮呢，还是拉横幅？或者给你准备个惊喜？”
向思来忍不住又笑了，心里那点阴霾散了不少。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声音低了下去：“尤遇，我有时候觉得，来这里集训，好像有点脱离初衷了。”
“哦？”尤遇的声音轻柔下来，“那你的初衷是什么？”
向思来想了想说：“没想那么多。最开始，就是喜欢在水里的感觉，想游得快一点，再快一点。”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然后，尤遇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了之前的戏谑，变得异常清晰和坚定，仿佛带着某种穿透人心的力量：“那就继续游快一点。”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向思来，永远不要在水里停下。”
是啊，最初的动力那么简单，那么纯粹。外界的考核、竞争、淘汰固然残酷，但只要还记得那份最初想在水里加速的冲动，就够了。
“嗯。”向思来重重地应了一声，感觉浑身又充满了力量。
“好了，”尤遇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轻松，“别想太多，好好吃饭，好好休息。”
调整心态后，向思来重新投入训练。他不再过多纠结于排名和去留，而是专注于每一个技术细节的改进，享受每一次突破自身极限后的成就感。他和周锐互相鼓励，成了彼此最重要的支撑。
集训进入最后一周，关键的终极考核到来。向思来在400米混合泳项目中，放下了所有包袱，全力以赴。他不再去想结果，只是尽情地在水中驰骋，感受水流划过身体的触感，每一次划臂、每一次打腿都充满了力量和控制力。
最终，他游出了个人最好成绩，稳定在了所有参赛队员的前列，技术进步幅度也得到了教练组的高度认可。
集训结束，大名单公布。向思来成功通过了残酷的选拔，正式入选国家青年队，而周锐也拿到了预备队员资格。他们一起返回城南大学。
考试周的校园弥漫着一种紧张的安静。向思来回到学校，处理好集训后续事宜后，第一件事就是查看公共考试安排表。他发现尤遇的专业这几天正好都安排了专业课考试，他想，应该能在学校碰上尤遇吧。
向思来没告诉尤遇，第二天下午，他溜达到了海洋学院的教学楼。他没来过这里，也不认识这里的什么人，只能漫无目的地找着，期待能不能偶然遇到尤遇。他在走廊里漫无方向地转着，正好碰到一位夹着试卷从教室出来的中年教授，他身边还跟着一个看起来挺斯文的男生。
中年教授扫了向思来几眼，率先跟他打起招呼：“是向思来吗？”
向思来认出这是刚刚他在学院宣传栏上看到的孙德均教授，连忙恭敬地回答：“孙老师好，我是向思来。”
孙教授扶了扶眼镜，仔细看了看向思来，脸上露出恍然和亲切的笑容：“哦，我果然没认错人，我们学校游泳队的冠军，听说你们集训去了，结束了吗？我现在可是经常在新闻上看到你，很有名啊。”
向思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孙老师您过奖了。”
“你来海洋学院找同学吗？”
“对，我来找尤遇，他应该在考试，老师您知道尤遇是哪个考场的吗。”
孙教授看向身边的男生，问道：“尤遇今天来了吗？”
张玉杰腼腆地推了推眼镜，点点头道：“尤遇学长今天来了，我在三楼见过他，应该是307，还有一个多小时交卷。”
向思来：“好，那我一会儿再过来。”
“你和尤遇是朋友吗？”孙教授出声拦住他，像是想起什么头疼的事情，语气带着惋惜，“那个孩子啊，脑子是顶聪明的，实验一点就通，就是不来上课，平时分基本是零分，年年都在挂科边缘晃悠，马上就要毕业了，还是得注意一下，你要是他朋友，就好好劝劝他，别浪费了天赋，这么下去真的毕不了业了……”
向思来正不知该如何回应，楼梯口传来脚步声。尤遇背着个单肩包，一脸倦容地走下来，显然也没料到会在这里看到向思来。他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眉头紧锁。
“孙老师。”
三人闻声转头，尤遇先是看了一眼向思来，随即把目光投向孙教授，顺带扫了一眼旁边的张玉杰，这个曾经也是科考队伍的成员之一。
孙教授见到他，无奈地摇头：“果然不能在背后说人坏话，一说人就出现。这么快就考完了？这都还没一小时，不会是应付了事的吧？看看人家向同学，训练比赛一样没落下，学业也没耽误。你多跟人家学学。”
尤遇走到向思来身边，很自然地站定，对孙教授说：“知道了老师。”
“对了，下个月的‘探索者号’远洋科考，人员又开始报名了，尤遇我觉得你其实可以试一试，这次还需要招募几名随队救援保障人员，”孙教授说着，目光温和地看向向思来，“向同学有兴趣吗？你的专业很对口。”
向思来眼睛一亮。
“他没兴趣！”尤遇厉声打断，截住了向思来的话头。他紧紧盯着向思来，“你忘了你要参加什么比赛了吗？你的目标是赛场，拿金牌！那种地方……”他顿了一下，仿佛在极力克制什么，“不适合你。专注你自己的目标。”
孙教授察觉到气氛不对，打圆场道：“行吧，你们年轻人聊吧，我还有个会。”孙教授又鼓励了向思来几句，便转身离开了。
“那尤遇学长，向学长，我也先走了。”张玉杰也紧跟着离开了。
待人走后，尤遇的语气倏然变得紧张起来，“你怎么来了？在这里干什么？”他拉着向思来的手腕往另一个出口走。
向思来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和语气弄得一愣，他疑惑地看着尤遇：“我来找你啊！你怎么了？”他感觉尤遇的反应太大了，见到他好像并不开心。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向思来换了个话题，“我过几天就要跟队去外地训练了，以后可能不怎么回学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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