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死去的第十年。
一睁眼就看见那个给我希望又予我灭亡的渣滓顶着一张死人脸紧盯着我不放。
我不是在骂他,他此刻脸色苍白的确乎与死人无异。
看见我睁眼,一双本就充血的眼睛好像下一秒就会流出血泪,他声音颤抖地轻声唤道:“师兄。”
大梦一场,一梦十年,我的意识还没有完全回归,他眼中已经迸发出狠戾的神色,随后紧紧抱住了我的身体。
我在一片茫然中先是嗅到了逐渐浓烈的血腥,然后视线随之下移,力量感十足的光裸脊背上被血色勾勒出一个古老而繁复的阵法图案。
隐隐有些熟悉,我于是记起自己曾是一名阵法师,一名被修真界同僚唾弃兼抛弃的潦倒阵法师。
十年未曾思考,让那本就久远的记忆显得更加古老,我以为我忘了我曾众叛亲离。
从记忆中回神,后知后觉意识到当年从背后给我一剑的人此刻正伏在我肩头,肩膀颤抖。
我的嘴角有了弧度,如果此刻有面镜子在我面前,我绝对会惊诧于自己对身体的掌控程度。
因为那要多讽刺有多讽刺的笑容完美诠释了我的内心。
我知道凌容此刻的表现代表什么,如果他不是在做戏的话。
看到阵法时我也猜到了自己的情况,只是我实在不明白我身上还有什么东西值得他费这么大劲,不惜动用禁术也要把我复活。
毕竟我早已被他骗得众叛亲离,孑然一身。
我费力调动起还不熟练的肢体,把凌容推开。
结果比我想象得轻易,那狗东西闷哼一声狼狈地瘫倒在地,背后的阵法花纹蔓延到前胸,胸口处的阵眼以心头精血为引催动,此刻正缓缓黯淡。
他仰面躺在地上捂着刚刚被我撞到的地方,鲜血流得更欢实了,我于是看见了那张涕泗横流的苍白脸庞。
那种苍白和虚弱使我烦躁,我开口道:“呵,魔尊大人这是在演哪出戏?”
他挣扎着爬起来,带着那身触目惊心的伤痕又扑向了我。
我下意识想推开,但在触及到满手黏腻之后,鬼使神差般地没有用力。
那短暂的接触刹那间像是一个轻柔至极的抚摸。
凌容又把他的脑袋伏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听见他仍旧带着哽咽的声音隔着衣料闷闷响起:“师兄,凌容好痛。”
一瞬间我仿佛逆着时间的洪流回到了生前,没有猝不及防的死亡,没有尘埃落定的背叛,我的师弟、我的道侣、我的凌容像平常一样在跟我撒娇。
在我意识到之前,我的手已经习惯性地摸上了他的头。
怀里的人僵住了,在那一秒我猝然回神,不计后果地发动自己稀薄的灵力开始画困魔阵。
我在心里盘算着,虽然自己灵力稀少,但他也是身受重伤。
在我快速决策时,凌容鼓起勇气般地抬头看向我,那双眼里没了狠戾之后,我看见了虚张声势之下掩盖的恐惧和恐惧之中裹挟的希冀。
他几近张皇地开口:“师兄,我错了,我可以解释,你不要离开我,我已经等了十年了,真的熬不住了。”
我又恍惚了一瞬,自从结为道侣后,师兄这个称呼常在凌容撒娇卖乖的时候出现。
那一瞬间我真的无法分辨眼前这个凌容到底是我的道侣还是杀我的元凶。
最终我选择沉默是金地画我即将完成的阵法。
短短几秒漫长得像是度过了一生,他在希冀一个奇迹,我在逃避。
他在我的两次“主动”触碰下,误以为自己得到了谅解,而我把那归结为死亡十年的后遗症。
我辨不清自己的心境,我恨他数十载相伴后对我背后挥剑,又怜他如此境况下的脆弱和惶恐,顾不上是为了宽谁的心,我亦将这种逃避归结为死亡十年的后遗症。
困魔阵是我最擅长的阵法系列,画它们我甚至不用思考,已经成为了一种本能。
最原始的阵法在我手中几经演变衍生,最终成为了修真界最趁手的缚魔利器,阵法等级越高对魔的杀伤程度越大。
匆忙间我画了最简单,也是束缚力最小的那个,因为我灵力有限、因为我时间有限,我这样告诉自己。
凌容对于取得我原谅的迫切渴望和我生前最后那几年几乎无法使用灵力的状态迷惑了这个一向聪明过头的家伙。
我的把戏施展得异常顺利,我从他的钳制下逃开。
他很快反应过来我做了什么,意识到扮可怜博同情并不能像往常一样留住我之后,眼里的恐惧落到了实处。
他很快就换了副样子,一改之前梨花带雨的模样,藏在眼底深处的阴鸷和偏执把那微薄的希冀冲得七零八落。
他在试探,试探他将我杀死又将我复活后用哪种方式对待我才能留住我。
这与我印象中的凌容完全不同,哪怕他杀死了我,哪怕我在死前亲耳听到魔族称他为尊。
在此刻我才真正意识到,凌容魔族的身份。
我再也顾不上其他,忍着从经脉里涌动的疼痛转头往屋外走去。
许是最后我眼中的陌生刺痛了凌容,转身后我听见他疯魔般的笑声:“哈哈哈哈哈,沈离啊沈离,我的好师兄,你怎么还是一如既往地天真呢?”
我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我更加迫切地想要离开这个地方。
很快我就知道了我的不安来源于什么。
因为我打开门后见到的并不是熟悉的妄断山,结界将院子笼罩起来,而结界外则是翻涌的魔气。
我终于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我肯定无法凭借如今这幅样子独自穿过结界,但我也绝对不想回转,去面对凌容。
我思绪翻涌,快速分析着当下的形势。
封印大典之后已经过了十年,根据有限的信息推测,当年那场大典的结果应当并不乐观,不知道十年后的今天修真界成了什么样子。
此处灵气稀薄,如果外面魔族肆虐,我这样出去相当于羊入虎口。
凌容虽然杀我又救我,但魔族脾性不定,我不敢拿所谓感情去赌。
还没等我理出头绪,凌容已经耐不住这种沉默。
他背对着门的方向,在听见门打开的声音后便毫无动静了。
他原本胜券在握的心开始飘忽不定,他试探着问:“怎么不往外走了?”
我没有回答,他甫一开口我就知道了解困的办法。
重伤和困魔阵隔绝了他窥探的视线,十年的追逐使他深陷不安。
十年前他曾满心以为我不会死。
十年间他无数次以为我会睁开眼睛。
长久以来的希望和失望折磨着他,使他再也不敢坚定地百分百信任自己的判断。
不出所料地,他又开口了:“沈离?别以为你不出声我就不知道你在哪,你能逃得出去吗?你怎么可能逃得出去?这是绝对不可能的!你永远也别想离开我!”
我依旧沉默,而凌容已经濒临失控,他不顾缚魔阵的压制和反噬开始强行运转功法。
我在这时终于打破了沉默,也打破了笼罩他的不安,我听见自己说:“凌容,我们谈谈。”
话音刚落,他便冲破阵法将我拉回他身边后反手将门甩上:“谈谈?沈离,你说什么都没用的,你休想离开。”
他知道我的意图,没给我单刀直入的机会,我一向懂得审时度势,这辈子所有不计后果的冲动都是因为凌容。
我仍旧背对他,无声叹了一口气,妥协道:“凌容,你想要什么,你究竟还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见我语气松动,他又变脸似地恢复了我熟悉的样子,从背后靠住我,把脸放在我的肩膀上:“师兄,我没想从你那里得到什么,我只想让你一直陪着我。”
我转头从他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眼中的惊诧,我说:“在一剑把我刺死之后?”
他放大的俊脸上流露出哀色:“师兄,我可以解释的。”
凌容熟悉的样子实在让我无法不心软,我转过头不去看他:“你解释。”
他却又沉默了,显然他知道他的解释很可能并不足以填补他在我心口刺那一剑留下的空洞。
所以他狡猾地借鉴了我刚刚对他所做的事情。
在我意识彻底沉睡之前,我听见他说:“对不起,师兄。”
这狗东西!我心里愤懑非常,但我的身体和意识已经不足以让我中气十足地骂出这四个字了。
再睁眼还是我当初在妄断山的屋子,凌容不在,我的手被缚仙索绑在了床头上,那狗东西甚至还细心地垫了层手帕。
我打量了一下屋子里的状况,复活后第一次醒来时的狼藉已经不见了,屋里陈设和十年前几乎一样。
感觉到丹田处微微发热,是温养灵力的阵法。
画这阵的人无疑是凌容,他的阵法虽修得不如我,但在修真界也称得上一句天才。
生前他就总喜欢琢磨点奇奇怪怪的阵法,而他能放心我一个人在屋里沉睡就说明很大概率他留了能随时观察这里的阵。
果不其然,在我醒来后没一会儿他就推门进来了,有缚仙索还不够,他甚至在门口也画了个阵。
他若无其事地走到床边:“师兄,你醒了。”
形势比人强,我很愤怒可我没有办法,于是我决定先摸清楚情况:“凌容,跟我说说现在外面是什么情况吧。”
他趁机要求道:“那你答应我不走。”
我沉默,抬起头看他,我不知道他在我眼里看见了什么,许是长久的凝视让他记起了他干的那些混账事。
他错开我的视线,伸手去解那捆仙索,然后低着头闷声道:“师兄,我错了,我—”
我打断了他:“凌容,我不想再听这句话了。”
他又开始眼眶泛红,最终还是妥协道:“师兄其实是想问现如今修真界如何了对吧?你一向这样,修真界事事都比我重要。”
我很想说:不是的,凌容,最起码不全是。
他静静等了一小会儿,没等到他想要的反驳,不由得目露哀戚,却还是宽慰道:“师兄既然心系苍生,凌容必然不会伤了师兄的心。”
他有些犹豫,却还是继续道:“师兄在凌容心里重过一切,如果我说,当年那一剑我有苦衷,师兄能否原谅我。”
很多个瞬间我都想过他会不会说:当年刺那一剑的不是我。
不管是什么理由,同胞兄弟也好,魔族障眼法也好,或许那真的不是他呢,或许呢?
可他没有否认,只说他有苦衷。
我苦笑:“我给过你解释的机会。”
但你选择了把我弄晕。
我没说后一句话,但我想他知道我在说什么。
凌容嘴唇颤抖,几经开合后哑着嗓子说:“我身体里有个魔。”
说完肩膀就垮了下去,仿佛这句话抽走了他大半精力,剩下那些支撑着他等待一个回答。
像罪人等待最终宣判,像死刑犯等待最后的行刑。
他在满怀绝望的同时等待奇迹的发生。
我问:“什么意思?你不是魔尊?”
与大多数犯错的凡人无异,只要开口承认他最不愿意承认的,接下来的一切便都变得顺畅无比。
他把额头贴上我的,打开了灵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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