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广胜发现妹妹的店里多了个陌生人。
这日他轮值休沐,去妹妹店中看她。
“妹妹,你看额给你带了甚好吃滴!”江广胜手里提溜着一包热腾腾的烧鸡,人还没走进店,嘴里先嚷嚷起来。
他拉开帘子走进来,却对上一双陌生的眼睛。
那女子一身浅蓝色素面交领襦裙,正安静地做着针线,见他闯入,略显诧异地抬眼望来。
“额走错了,不好意思!”江广胜忙不迭退出去,却仰头瞅见店门口那块熟悉的招牌,写着“江家裁衣店”五个大字。
江广胜瞪大了眼,连跨两层台阶站上去,脸贴上门帘缝,使劲瞧着屋里的布置。
“额没走错啊。”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只听“哗啦”一声,门帘被人从里面掀开。
江广胜反应不及,还保持着把脸贴在门帘上的动作,弯着腰撅着腚,十分滑稽。
四目相对间,空气仿佛凝滞。
廖莺时很尴尬,她小心翼翼开口,“小香去买布料了,应该很快就回来。”
江广胜有些奇怪,妹妹店里何时多了个陌生人。
“你为何在额妹妹店里?”江广胜站直身,拍了拍衣服下摆,粗声粗气地问道。
江广胜其实平时说话就这样。听起来凶巴巴,其实倒也没什么恶意。
但廖莺时不知道,她慌忙解释,“我是小香的朋友,刚到西宁州,还没找到去处,小香便暂时收留我。”
说完,她才想起江广胜方才话中称月香为妹妹。
廖莺时恍然,“你是小胜吧?小香的哥哥?小香跟我说起过你。”
小胜?
江广胜表面不动如山,实则内心已经掀起了惊涛骇浪。
天知道,自他九岁时爹娘去世,至今十一年,再没人喊过他“小胜”。
江广胜今年二十岁,在营队中年纪算是不大不小。
比他小的便喊他一声“江大哥”或者“广胜哥”。
比他大一点呢,见了江广胜魁梧的个子和下巴上蓄的一把络腮胡,“小江”和“小胜”便无论如何都喊不出口了。于是不管比他大多少,见了面都是亲亲热热地喊一声“广胜”。
江广胜愕然地看着廖莺时,下巴上的络腮胡被风吹得飘起来,“你多大年纪,为何喊额小胜?”
按理说,问女子的年龄是很不礼貌的事。
可江广胜说话的情商堪比隔壁王婶炸的油馍头上趴着的一只小飞蝇,他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合适的。
“我今年二十五了,”廖莺时依旧礼貌回答,带着浅浅笑意,“小香与我说过你,今日第一次见,倒是跟小香描述得一般无二。”
一般无二?
他心中再次掀起波涛。
妹妹能说啥他好话?
江广胜自认很了解妹妹。
而事实跟江广胜想的也没啥出入。
此前江月香盘腿坐在炕上,一边嗑瓜子,一边跟廖莺时絮絮叨叨。
“我哥这个人吧,看着像个哈怂(坏人),其实洋板滴很!”江月香说得头头是道,“瓷马二愣滴。”
江月香拿胳膊肘捅捅廖莺时,教她怎么对付江广胜,“哥哥生气时,你可别被他日弄过去了。”
“要是他假生气,你就比他还气,让他列远去!要是真生气了,你就低着头哼唧几声,他就不敢朝你发脾气了。这招最好用!”
“反正哥哥就是个二杆子。”江月香下了定论,毫无在背后说哥哥坏话的负担。
此刻,廖莺时看着挑眉瞪眼的江广胜。
这...这到底是真生气了还是假生气。
“谁堵在店门口,揍啥咧!”江家祖传的大嗓门从门外传来,是江月香。
她今日穿一件石榴红色交领短袄,下配葱绿棉裙,黑亮的长发梳成双螺髻,红色发带与袄色呼应,伶俐可爱。
廖莺时看见救星,忙绕过像座铁塔似的江广胜,往前走几步迎她,“小香,你回来了!”
江月香跳进门,才看清来人。
“哥哥,你咋来咧?”
江广胜本来开开心心掂着烧鸡来找妹妹,结果却得知他看起来和妹妹口中描述的瓜怂货一样。
正伤心着,又听妹妹张口就问他怎么来这儿,江广胜气不打一处来。
“额来看看你个挨刀带滴(没良心的)。”江广胜没好气道,“不让额来让谁来?别以为额不知道你跟郭造那事。”
江月香觉得哥哥简直莫名其妙,她将手中的布放到桌上,转头就跟江广胜吵起来,“额滴事你包管!又没说你不能来,跟额嚷嚷啥!”
“瓜岛子来滴,赶紧给额拾掇拾掇列远去!”江月香嗓门大的很。
于是,廖莺时看见方才还恶声恶气的江广胜顿时熄了火。
他看起来很是颓丧,被妹妹骂得缩起脖子,像只秃头鹌鹑,络腮胡也一抖一抖的,“么麻达(好啦),额就是来看看你嘛,还这么凶滴哩么?”
江月香抱起胳膊,斜着眼看他,“木乱(烦着呢)!天天跟个二流子似滴,赶紧把你那胡子给额剪起。”
“光盯着额胡子干甚呀,包管额!”江广胜气得跳脚,他的胡子多有男子气概啊,他可稀罕着呢。
“额忙着哩,你包碾传(别出声)!”江月香懒得搭理他,径直抱起方才放在桌上的布,往屋里走,经过廖莺时身边时,还朝她挤挤眼。
廖莺时看得一愣一愣的,她由衷感叹,“小香跟小胜感情真好啊。”
“谁跟这个瓷锤感情好?”二人异口同声。
两道声音齐齐落地,江家兄妹狠狠瞪了对方一眼,各自冷哼一声走开了。
走出几步,后知后觉的江广胜才想起来方才廖莺时又叫他小胜,他想起这个称呼,只觉得半边脸都是麻的,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可恶,可恶啊。
“等等!”江月香突然喊他。
江广胜以为妹妹终于捡起了所剩无几的良心,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施施然转过身,“弄啥?”
江月香却一把夺过他手里的烧鸡,“烧鸡留下,你走吧。”语气干脆利落。
江广胜不可置信,只觉得自己颜面扫地,他跌跌撞撞走到外面。
迎面碰见了要来找江月香的郭造,以及陪郭造来找江月香的赵雁生。
郭造看见他,哧溜一下躲到赵雁生身后,“生哥保护我!”
赵雁生想伸手把他拽出来,但郭造滑溜溜得像一条水里的鲶鱼,赵雁生摸了两把才把他从身后掏出来。
“你怕啥,胜子还能吃了你不成。”赵雁生不理解。
郭造苦着脸,“生哥,你不懂。”
但江广胜此刻正心烦着,没心思找郭造的麻烦,只瞥了他一眼,瓮声瓮气道,“妹妹现在烦滴很,你去了也得把你从屋达撵出来。”
郭造搓了搓衣摆,不好意思地瞅着江广胜,“广胜哥,那我先进去看看。”
江广胜不置可否,看着郭造走进去,幸灾乐祸地拉着赵雁生蹲在门口,想等他被江月香赶出来好奚落一番。
一刻钟过去了...
两刻钟过去了...
江广胜和赵雁生蹲得腿都麻了,郭造还是没被赶出来。
“巴哈咧!”江广胜霍然站起身。“造儿难不成被妹妹在屋里打死了不成?”
江广胜面露惊慌,越想越觉得有可能。
赵雁生看他那样,似真要冲进屋里把郭造救出来,眼疾手快地拽住江广胜后衣领,“广胜你别去添乱了,等会又得挨骂。”
江广胜被揪住命运的后脖颈,只好灰头土脸跟在赵雁生身后走了。
二人沿街闲逛,江广胜使劲数落着妹妹,说她重色轻兄、不顾兄妹情分。
“额看她真是莫哈数了,得是?”江广胜竭力寻求赵雁生的认同。
赵雁生煞有介事地点点头,“揍是揍是。”
江广胜满意了,摇头长叹女大不由兄。
“吔?”江广胜走着走着,发现身边的赵雁生停下了脚步。
赵雁生招呼了他一声,“广胜,我想起来我还有点事,你先逛着吧,我一会去找你。”
江广胜眼睁睁看着赵雁生走进了一家布匹铺子。
若是江广胜八面玲珑、深谙为人处世之道,那他会知趣地走开,等赵雁生忙完了来找他。
可江广胜八面阻塞、对为人处世之道更是一窍不通。
于是他未作多想,屁颠屁颠地撵上赵雁生。
江广胜跟在赵雁生身后走进店里,一眼就看见了正在跟阿布交谈着的赵雁生,他走上前去。
铺子里,赵雁生正与掌柜交谈着,阿布穿着回纹锦缎长袍,头戴绣花小帽,很显贵气。
“好长时间没见你了,雁生兄弟。”阿布笑起来。
先前他回到西宁州,往往赵雁生还未休沐,他行程又忙,只好临走时将信托伙计转交,如今已是腊月初,算起来,二人的确已有些日子未见了。
这边正说着话,没眼力见的江广胜把脑袋凑过来,“雁生,索性额也没甚事,等你忙完再一块回去吧。”
赵雁生无奈点点头,“好吧广胜,那你先等我一会儿。”
阿布趁两人说话间隙,为赵雁生拿来了信,带着揶揄的笑,“若是往后有什么好事,可不要忘了我这个月老呀。”
“不不,”赵雁生却朝他摇头,“不可说这样的话,对祝姑娘太冒犯了。”
阿布瞪大眼睛,这人跟他瞎掰扯啥呢,当他瞎啊?他们二人之间要是没点猫腻,他阿布托巴依就不姓布。
噢,忘了,他本来也不姓布。
阿布有点想笑,但是看着赵雁生严肃的脸,“好吧,我不说了。”他撇撇嘴,明显是不信。
赵雁生却仔仔细细地把信收入怀中,又递出了一封新的回信,神色认真,“阿布,多有麻烦你了。”
“这小事,哪用得着道谢。”阿布大手一挥,豪气云天。
两人又寒暄几句,赵雁生才向他告辞。
赵雁生回头找江广胜,只见他背着手站在店里的鸟笼前,正撮尖了嘴逗着琼鸟。
琼鸟羽翼呈亮青色,腹部过渡成一小片蓝紫色,像是上好的青绿绸缎,
群青烟光薄,软丝霁色泠。
赵雁生走过去招呼他,“走了广胜。”
“诶!”江广胜应了一声,跟上赵雁生。
时近正午,街上人来人往,热闹嘈杂。
赵雁生拉着江广胜,轻车熟路地拐进一家胡辣汤店。
店里生意极好,食客坐得满满当当,热气与香气混合着扑面而来。
“过来了,雁生!”忙得热火朝天的何仲平不忘抬头招呼着赵雁生,擀皮的动作飞快,说话的工夫又擀出一小沓圆润的包子皮。
“诶,何叔!”赵雁生熟稔地搬起几条立在墙根的桌椅板凳,“两碗胡辣汤两屉煎包,屋里坐不下我坐外面了啊!”
“中啊,你那碗还是加辣多芫荽啊。”何仲平将皮递给身后捏着包子的媳妇,又看向江广胜,“另一碗有啥忌口嘞不?”
江广胜摇着头,“没,额啥都吃。”
“中中中,一会都好了啊!”这位从中原来的汉子也是个大嗓门,声音嘹亮。
赵雁生拖出来几条木桌,将它们摆好,又给木桌各自围上几个板凳。
二人挑了个桌子坐下,唠着闲嗑。
“先前去玉门关,回鹘人虽败退,却贼心不死,恐有卷土重来之忧。”
“揍是揍是。”
正经事还没聊几句,二人便头碰头扯起闲天儿来。
其实他们真正的聊天内容是这样的:
“雁生,你知道不,前几天妹妹把街上卖板栗的老李打了!”江广胜神秘兮兮。
“咦,为啥呀”赵雁生很是配合,侧倾耳朵认真听着。
“还不是因为他老趁卖板栗摸人家手么?”江广胜满脸鄙夷,“不过惹到妹妹也算他倒霉,摊子都被掀起喽,往后见了妹妹,也只敢枯楚楚滴儿。”
赵雁生忍俊不禁,“江小妹真是女中豪杰。”
“切,休先人,”江广胜不敢当着妹妹下她的面子,在背后他还不敢说么?十分敢说的江广胜凑近赵雁生,“也就造儿那样的瓜怂货,把她当个尕宝贝。”
江广胜越说越起劲,“造儿往后挨打了,要是事急忙慌来求额,那额也只能藏么治嘹(无能为力)了。”
赵雁生想起郭造被江月香打得哭哭唧唧满院子跑的画面,就笑得停不下来。
两个大男人笑话着爱情火焰燃得正旺的郭造,浑然忘了自己还是个二十年的老光棍。
“胡辣汤来喽!”老李一手一个托盘,稳稳当当地端着胡辣汤和两小筐水煎包,“老样子啊,一筐肉包、一筐素包。”
赵雁生起身接过托盘,“胡辣汤还是得配煎包。”
“可是嘞,好吃嘞没法弄!”老李乐呵呵的看着他俩,“中中,那恁先吃着,俺忙去了哈!”
“中中中,你先忙去吧叔。”一会儿的功夫,江广胜就习得了中原话精髓,跟李仲平现学现卖着。
一碗胡辣汤,稠稠地勾了芡,汤底浓稠醇厚,牛肉片扎实,木耳面筋丰富。
煎包外皮金黄酥脆,咬一口咔嚓作响,内馅软嫩入味,将其浸满汤汁塞入口中,脆香鲜辣,胡椒味如雨后青山,影影绰绰地涌上喉间,二人吃得满头大汗。
“诶,雁生,你方才到那布匹铺子揍撒去嘞?”江广胜吃着吃着,突然想起这茬。
赵雁生舀起的一勺汤还没送进口,听了江广胜问,他放下勺子,“我有个友人在清陵城,我们时常通信。”赵雁生想起了怀中的信,心下顿时笼上暖意。
“噢,”江广胜抹了把嘴,“那你们还挺有文化。”
赵雁生笑了笑,望向渐阴的天空,“这天也快下雨了,咱们赶紧吃完回去吧。”
“么麻达,”江广胜满口答应,又忍不住赞叹,“额还是第一次碟胡辣汤,可真攒劲。”
二人吃完,付了账,便起身离开。
江广胜拍了拍肚子,走得歪歪扭扭,“雁生,这也腊月初了,你过年咋过嘞?”
赵雁生认真思考,摇头:“我也没想好,大概还是在军营过吧。”
“搁军营待着有啥意思?你都好几年没休年假了吧,攒的假也不少,咋不想着出去看看?”江广胜很纳闷。
出去看看...
赵雁生心中微动,他脑海中闪过个念头,但很快被他掐灭,“我现在还没啥想去的地方,等往后有了我再休假也不迟。”
“好吧。”江广胜不理解,但江广胜尊重。
天空阴阴沉沉,很快落下几滴雨。
“哈雨咧!”
“嗯,快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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