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回到军营,雨势刚好变大,哗啦啦下起来,满地清白。
赵雁生和江广胜分别,各自回了营帐。
屋内的炭盆还隐隐泛着火光,赵雁生添了新炭,将它重新点燃。
他脱下身上带着潮气的衣袍,在炭盆前慢慢烘着。
热气将赵雁生身上烤得暖烘烘的,怀中的信也逐渐变得灼热,让赵雁生再也无法忽视它的存在。
其实赵雁生从接过信笺的那一刻,就开始心绪不宁,他想即刻去到没人的地方,展开信看祝宁兰给他写了什么。
他想将怀中的信拿出来,指尖都已触到信封边缘,却又犹豫着缩回。
赵雁生先是站起身,拎了墙边的盆走出去,又很快端着一盆水走回来。
他开始洗手洗脸。
做这些事时,赵雁生心里有种痛苦的愉悦。
他很想很想早点看到祝宁兰给他写了什么,但把等待的时间延长得越久,那种未知的、隐隐的、让他的心泛着细小疼痛的快感就持续得越久。
等到祝宁兰的一封信太久了,在等待她来信的时候,赵雁生是焦虑的,不安的。
他太害怕未知的结果。
因为赵雁生不知道如果祝宁兰不愿再给他回信,他该怎么办。
于是唯有在这些时间里,在赵雁生刻意拖延着的时间里,他才能感受到这种已经收到祝宁兰新的一封信的安心感。
他舍不得看,也不想立刻陷入新一轮的等待祝宁兰来信的惶然中。
赵雁生认认真真洗好脸,拿毛巾擦干了手和脸。
他再也找不到借口拖延。
于是,赵雁生拿出了信,指腹在信封上摩挲片刻,才将信小心地拆开。
他深吸一口气,把信展开。
燃烧的炭盆发出细小的"噼啪"声,窗外的雨被风卷着掼在地上。
风的声音,雨的声音,炭火灼灼燃烧的声音,赵雁生都听得清清楚楚。
时间一分一秒地走过去,赵雁生却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他觉得很冷,是令他唇齿战栗的那种冷,即使帐中炭盆燃得很旺,也无法驱散这透骨的寒意。
赵雁生将信翻来覆去地看,依旧只有短短几行。
他闭上眼睛,那寥寥数行字几乎能在他眼前浮现。
“来信俱已收悉,我在清陵城一切如故。
愿公子安好。”
安好,他要如何安好。
赵雁生拼命回想着自己的上一封信是否措辞不当,是否冒昧,是否莽撞。
他想不出,他不明白。
赵雁生蓦地睁开眼,视线落回信上,似乎要透过信纸,看出祝宁兰写下它时的心境。
他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一遍遍读着。
于是,赵雁生发现,在信末日期“甲子年十一月廿二”处,“廿”字旁有一小团晕开的墨渍。
不仅如此,在信的其他地方,他也找到了好几处散落着的、颜色略深的水痕。
浅黄的生宣纸上,深深浅浅地藏着好几处水迹。
赵雁生一个一个地把它们都找到,抬起手,指尖轻轻触上那点点水迹。
祝宁兰,写下这些字的时候,你落泪了吗?又在想些什么呢?
傍晚时分,郭造拎着江月香从熙州城给他带的板栗酥,一路哼着小曲,掀帘而入。
“这雨下得可真大啊!”郭造脱下湿漉漉的外衣,用力甩了甩水珠,“咦,生哥,你咋还收拾起衣裳了,前两日不是刚归整过吗?”
赵雁生坐在床边,将叠好的衣物一件件放入行囊。他闻言抬头,“造儿,我要出去一段时日。”
郭造眼睛瞪得溜儿圆,“你上哪去啊?”
“我得去一趟清陵城,今晚就走。”
赵雁生语气平常,仿佛在跟郭造商量今晚吃什么,完全不觉得自己在说一件多么骇人听闻的事情。
其实郭造心里隐隐有个答案,结果也正如他所料,但他没想到生哥这么着急,甚至今晚就急着走。
“生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郭造不太淡定,他觉得赵雁生一定是疯了。
且不说非休沐期离营需上报审批,就今晚下的这大雨,他走,他能走到哪里去?
郭造觉得生哥现在很不对劲,他绞尽脑汁地拖延着时间,“生哥,发生什么事了,你先跟我说说。”
能拖一会儿是一会儿,总不能让生哥现在就这么走了啊。
赵雁生却异常固执,“说来话长,等我回来跟你讲吧。”说着,就抬脚往门外走。
跟赵雁生在一块这么久,郭造没发现生哥竟然还是个雷厉风行的性子,他急忙拦住赵雁生。
“生哥,且不说外面正下着大雨,此时校尉也不在军营,你要是走了老郑怎么跟许校尉交代?”郭造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赵雁生脚步顿住,慢慢转过身,“那我明日递了报告再走。”
郭造眼见把他拖住了,小小地松了口气,“生哥你先坐,”要不然他还是不放心。
“好。”赵雁生现在出奇得好说话,依言坐回床边。
“生哥,你为何今日这么急着要走啊,可否与我说说?”郭造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赵雁生的脸色,挨着他坐下。
赵雁生坐在床边,盯着自己的双手,低声道,“我很担心她。”
郭造脑瓜子转得飞快,“是祝姑娘在信中与你说她过得不好吗?”
“不是,”赵雁生想了想,把信递给郭造看,“我不知道,但我觉得她定是有什么难处。”
“这...”郭造把信拿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会不会是祝姑娘有事情要忙,才只写了这几行?”
“我不知道,但我想去看看她。”赵雁生闷闷道。
眼不清目不明的郭造终于看清了信纸上的几处“泪渍”,他大吃一惊,“难道祝姑娘真的遇到什么难处了不成?”
沉着冷静的郭造很快站到了赵雁生这边,“生哥,你若真的想去,那便去吧。反正也快到年底了,你许多年未曾休假,校尉这边不会为难你的。”
“再说了,祝姑娘总不可能是故意如此,引得你对她更加上心吧,哈哈哈...”郭造兀自笑起来,“怎么可能呢?”
赵雁生眼中倒映着炭火的光亮,轻轻应了一声。
“嗯。”
第二日,赵雁生向郑蔚辞行。
“雁生啊,这也快到年关了,前些年你都守在军营,我早劝你该出去看看。”郑蔚笑呵呵地拍着赵雁生的背,显然误会了他此行的目的。
“是该出去看看了,这是呈状,还麻烦队正转递校尉。”赵雁生将呈状交给郑蔚。
“嗨呀!这有啥。”郑蔚不以为意地摆手,“我替你交了,你只管安心去便是。”
“老郑,多谢你。”赵雁生认真道谢。
昨日下了雨,营队的地面一片泥泞湿滑,低洼处积成小水洼,映着渐明的天光。有些地方结成冰,反射出一片亮色。
已是腊月初九,西宁州天亮得很晚。几乎到了辰时,天边才渐渐出现光亮。
晨光拂晓,黎明破土而出。
赵雁生牵着马,披着一身晨雾,走出了军营。
从军营离开的第四日,腊月十二,赵雁生到了岐州城。
这里是塞北和内陆的边界,漫天的雪色消失不见,空气中冷冽如刀的风也渐渐缓下来,不再吹得人脸生疼。
赵雁生策马出城,将城中的喧闹声远远丢在身后。
第七日,腊月十五,赵雁生抵达了襄州。
他先前曾两次路过这里,都并未过多停留,只顾匆匆赶路。
只是现在,襄州在他心中渐渐清晰起来。
他记得祝宁兰说过的,她很喜欢吃的定胜糕从清陵城搬到了襄州,于是她便很久没有吃到过了。
赵雁生低头,看着手里的缰绳。
两日后,腊月十七,清陵城的轮廓在晨色中渐显。
赵雁生牵着马,慢慢走进城门。
早市的景色都是相似的,街道上弥漫着淡淡的炊烟味,青石板路两旁叫卖声不断。
他把马拴在街头,走过石拱桥,赵雁生一路走得很慢,看得很慢。
祝宁兰平日也会走过这些地方吗,此刻在他脚下的青石板也被她踩过吗?
于是,搁着时间,赵雁生羡慕起清陵城中的一砖一瓦,一棵树,甚至是商铺招牌下挂着的红灯笼,羡慕它们能轻易见到祝宁兰,能搁着人群看着祝宁兰走来,又看着她远去。
若他是那只灯笼,便要挂得高高的,高到能把街道上交织的人群尽收眼底,能在穿梭的人群中偷偷寻找祝宁兰。
赵雁生才不会在身上写下“招财进宝”。
他要一面写上“万事如意”,另一面写上“天天开心”。
见不到祝宁兰时,他就尽心尽力当一只普通的灯笼,把“万事如意”对着来往的人群。
若见到祝宁兰走过,赵雁生就乘着风翻飞起来,在空中转动,吸引她的目光,把“万事如意”和“天天开心”都送给她。
万事如意啊祝宁兰!
一定要天天开心啊祝宁兰!
可赵雁生不是灯笼,也不是这城里的一砖一瓦,他要想见到祝宁兰,必须从塞北西宁州赶九日的路,从漫天的雪地,走到雾气氤氲的清陵城。
好吧,赵雁生想,也不是很远么。
况且,灯笼和砖瓦只能静静地看着祝宁兰来了又走。
赵雁生才不想,不想每日只能翘首盼望着祝宁兰来,又呆呆地看着她走远。
他想朝祝宁兰走过去。
哪怕她站在原地,一动不动,赵雁生也想朝着她走过去。
石拱桥下,乌篷船往来不绝,船夫的木桨棹开粼粼水波。
赵雁生走下桥,一颗高大的木樨树映入眼帘。
清陵城的天气比想象中要冷,还泛着潮气,木樨树的叶黄中发白,被风卷着,片片黄叶飘落,像在下一场黄金雨。
赵雁生不由得停下脚步。
他见过这颗木樨树秋日的模样,它的花如点点星子般散落在绿叶中。
一片绿意之下,赵雁生看见了一朵兰花,一朵披着朝露的兰花。
一朵即使赵雁生回了西宁州也无法忘却的兰花。
赵雁生被它的香气引着,又回到了这里。
那时,树上的木樨花细细碎碎地开。就像赵雁生的眼睛,紧紧地密密地被一朵兰花占据着。
祝宁兰,现在到春天了。
你还好吗?
“陈少夫人慢走,有空再来啊!”
赵雁生正出神着,冷不防听见身后这一句。
他心跳骤然加快,身子也有些僵硬,不敢回头。
不知过去了多久,也许很短,也许很长。
赵雁生像只生锈的缝纫机,一卡一卡地转过身。
赵雁生看见祝宁兰身后带着侍女,从他右后方的一间铺子中走出,慢慢朝着陈府的方向回去。
赵雁生只能看见祝宁兰的背影,青色的三裥裙边随着走动轻晃,像一朵风中摇曳的兰花。
于是,在这个初来乍到的春日,赵雁生心里飞出一万只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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