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度。
人类最初对于速度的感知，源于最原始的生存需要：为了逃离危险、为了追逐猎物、为了口腹之欲，利用双腿奔跑，驯服驾驭野猛兽，制造各类工具。机械的诞生，能源的发现，促使人类不断寻找更快的速度：利用流体、利用能量、寻求更合适的比冲，寻找更稳固的结构……
一旦无法在地面、海洋和天空获取到更快的速度，人类便将视野投向了更为广阔的地方——宇宙。人类对于速度的追求从来都无止境。自此，星系内最顶级的竞速赛事，应运而生。
“欢迎来到，新一届，环星系一级竞速艇锦标赛！”
这项为期数十标准月的顶级赛事，以母星盖提亚近地轨道一号港为起点，横跨金乌系内外环的数个站点，吸引着无数追求极速的虔诚灵魂。最顶尖的赛艇，最精密的设计，最无畏的心灵，最默契的配合，最具有野心与智慧的团队……皆汇集于此，角逐胜负，都只为了那个共同的信仰：速度。
“青石与约瑟芬，这对来自‘破晓’的新秀组合，再次对‘魔王’发起进攻！”
白金涂装的赛艇，紧紧跟着前面那艘深蓝涂装的赛艇，两艘赛艇以极其惊人的速度飞驰于赛会标注的航线中。
通讯频段里，约瑟芬冷静地汇报出船体与航线的各项数据，语速快而平稳。策略组时而询问船体情况，时而反馈各项参数。青石没有作出过多的回应。
下一个信标，闪烁着其独有的浅蓝色光芒，逐渐接近赛艇可视范围。深蓝赛艇调整了其姿态以便穿过信标，继续霸占着最佳航线，锁死后来者任何尝试超越的可能。
青石捕捉到前艇操作上的细小破绽，她没有过多解释，只说了一句“做好准备！”
“想要快速驶过这个信标并不容易，即便是参赛多年的老手，也很少有人在这个赛段进行冒险，这对新秀仍在寻找超越‘魔王’的机会！”
“这个角度，你确定？成功概率低于5%！”
约瑟芬不确信，再次复核了数据，得出的结论并不乐观。
“不然呢，这么跟一辈子？”青石反问。
“好吧，Plan C！祝我们好运。”
约瑟芬深吸了一口气，放弃了劝阻，和策略组报备了情况，从控制台调出了船体信息，将护盾与姿态推进器的能量分配优先级提到最高。
每个信标所定义的“门”区域，理论上均可容纳数艘赛艇同时并行驶过。实质，纵观密斯提至荧惑分站的整条航线，此处的最佳通过方式极为严苛。赛艇的切入角度、速度与时机必须分毫不差，任何细微的偏差都有可能损失大量动能与时间，更危险的是，一旦失误被势能甩出赛道，轻则赛会判罚，退出本场比赛；重则与星际间漂浮的陨石碎片，太空垃圾，甚至是赛事航线外正常航行的其他飞船，发生碰撞。
李青石没有丝毫减速的意图，抓准时机调整赛艇姿态，以常人难以想象的刁钻角度，几乎擦过深蓝赛艇的护盾系统，抢先半个身位，穿过信标门。
“非常大胆地超越，她们突破了‘魔王’的防守，抢下了位置。”
约瑟芬有些后怕地笑骂道：“你行啊！下了比赛，那俩人八成来找你算账。”
青石笑了笑，“随他。”
“仅是攻下位置还不够，以‘魔王’的性格，他绝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几个赛段的航线争夺将会成为关键！”
周遭的喧嚣如潮水般褪去，繁杂混乱的念头，积压的情绪，乃至都被纯粹的真空所吞噬，取而代之的是本能。
她能感觉到赛艇的震颤，察觉到自己的呼吸、心跳，感知到每一次操作带来的细微反馈。她的意识仿佛与赛艇融为了一体。没有性别，没有分化，没有内外环，没有过去与未来，只有现在，她和赛艇。
经过数个回合的极限攻防，李青石与约瑟芬所驾驶的白金涂装的赛艇，率先冲过终点信标。
“难以置信！第一名，‘破晓’的飞手李青石与领航员约瑟芬！她们在这场比赛中，从‘魔王’手里，夺得了她们职业生涯的首个分站冠军。”
“今天，这位荧惑出身的Omega飞手，用她超凡的勇气与精准的操控能力，证明了在这赛场上，在绝对的速度面前，性别与分化绝不是枷锁！”
青石穿过漫长的信息素稳定通道，心绪还没有从比赛的紧张氛围中脱离出来，喧闹声越来越近。还没等她适应外界这喧嚣声，约瑟芬便飞一般地扑了过来，紧紧地抱住她，力气大得让人险些喘不过气。青石愣了一下，才从那紧张氛围里放松了下来，忍不住笑了起来，回抱住激动得语无伦次的搭档，她轻轻地拍了拍搭档的背。
四周是沸腾的人群，众人都在旁鼓掌、狂欢，甚至有人唱起了胜利的歌曲，一向严肃的领队薇拉也站在人群中，鼓着掌，难得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她们被众人簇拥着，来到领奖台上。
“砰！”
约瑟芬不知什么时候拿了瓶香槟，用力摇晃后开启了它。香槟被开启产生的声响，从瓶口喷涌而出的泡沫。青石也下意识举起了另一瓶，对着台上其他获奖的选手，还有台下沸腾的人群，共同庆祝这一时刻。此起彼伏的欢呼声、音乐声、呐喊声……如潮水般涌来，无数媒体亮起的闪光灯，将她们托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
她看到了身旁的人，总是面带笑意的奥瑞安揽着“魔王”肩膀大笑着说些什么，而“魔王”本人……正注视着她，看上去很高兴，非常自然地用他那酒瓶，轻轻碰了碰她手中的那瓶。
他的声音几乎被欢呼声淹没。
但她听见了。
每一个字，都非常清晰。
他说，“开得不错。”
这一刻，她所感知到的宇宙仿佛缩小到只剩下她，那座奖杯，这个领奖台以及这些同她共享胜利时刻的人们。所有的喜悦、欢笑与泪水交织在一起，沸腾，升腾，直至顶点。
像梦。
像贵价香槟不断涌出的气泡，只存在于瓶口被开启的那一刻。当气泡消失殆尽之后，只剩下酸涩与苦闷的酒。
李青石从梦中惊醒过来。
她睡得并不安稳。梦里尽是过去那些泡影，还有那场事故。冷汗浸湿了她的背脊与额头，心跳仍像刚从赛艇下来那般砰砰直跳。她分不清是因为兴奋，还是因为惊恐，又或者两者皆有。
她挣扎着坐起身来，看向了窗边，模拟窗显现出破晓前昏暗的天色，还早。她在床边坐了好一会，才缓缓站起身，来到卫生间水池前。她拧开水龙头，深吸了一口气，将脸浸在冷水里，过了好几秒才抬起头来，用毛巾擦干。
这下彻底醒了。
镜子里映出的，是个疲惫的女人。
三十五岁。前竞赛飞手。女性Omega。离过婚。有个女儿。现在是货运司机。这些标签堆在一块，想不疲惫也难。
至于那些赛道、欢呼与香槟，那些紧张时刻，那些极限过载，早都过去了。那个曾让她误以为是归宿的Alpha，去年也收拾铺盖滚蛋了。
只剩下她和女儿，还有日复一日的航运工作。
很多人会幻想天才选手退役后的生活，想象他们依靠过去创造的成绩，过着非常闲适惬意的生活。事实是，天才陨落后的生活，鲜少有人关注，更何况她这种庸人。至少李青石退役后的生活，总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情：工作，接送女儿，计算信用点够不够付学费与日常开销，琢磨着怎么让女儿多吃点菜……
网上偶尔有人提及她的名字，说她要是当年没有退役，能在赛场上获得什么样的成就。讨论着那年的总冠军争夺要是没有那场“意外”会如何。底下的评论往往是“可惜”、“遗憾”、“要是她能回来该多好”，好在那些媒体的镜头总是聚焦在赛场上的胜利者，这些观众的感慨也只是一时的，这让她稍微松了口气。
李青石不觉得自己能重返赛场。
现在的生活没什么不好的。
每天的工作就是，将货物从荧惑地表送往近地轨道中转站，核对清单，等待卸货，再装一批新货，返回地表。货船驾驶起来很稳定，推动操纵杆也不会带来太多负担。她做得很好，平稳、准时、准确，无可指摘，雇主也很满意，根本不在意她是什么身份，只要求完成任务。
完成今日最后一次降落检查，她听着提示与塔台的调度指令，驾驶着货船缓缓降落在指定泊位。按照流程将货物从船舱卸下、核查清单，将飞船系统转入待机状态后，下班时间就到了。
李青石随着换班的人潮走出忙碌的停泊区，在休息室换掉身上的深灰工作服，顺着人群从停泊港的员工通道走了出去。
刚走出通道没几步，有人挡在她面前，几乎堵住了她的去路。她正低头盘算着今晚给女儿做什么吃，下意识侧身想绕开，含糊地说了句“借过”。
没想到那人也跟着挪了一步，再次挡住她的去路。
李青石有些不耐烦。工作已经够烦了，今天光是跟调度扯皮都花了好些时间，现在又来了哪个不长眼的堵她路？她的视线从光脑转移出来，抬头看向了挡路者。
是她最不想看到的人。
谢天谢地，不是那个死鬼前夫。
是约瑟芬。
和记忆里那个活泼爽朗的搭档有所不同。眼前这女人沧桑了许多，头发也剪短了不少。眼下黑眼圈很重，看着像是有些天没好好休息过了，唯有那双熟悉的湛蓝眼睛仍紧紧盯着她……
“你怎么……”
“青石，我实在没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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