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众人都退尽,殿内只剩下他们二人和几个泥塑般的内监时,君临才缓缓从御座上走下来,踱步到李渝面前。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深邃,仿佛要看到她灵魂深处。
“你今日,应对得倒还算得体。”他语气莫测。
“奴婢只是据实以告。”李渝低声道。
“据实以告?”君临哼笑一声,“那朕问你,陈美人为何要诬陷你?”
李渝心中一凛。他果然不信陈美人的说辞。
“奴婢不知。”她选择最安全的回答。
“不知?”君临俯下身,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冰冷的压迫感,“朕看你,是知道得太多了,才碍了别人的眼。”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仿佛早已看穿一切。
“那包羊踯躅,恐怕不是冲着你来的,也不是冲着朕来的。”
“而是冲着……那些你或许能看出来,却还没说出来的‘旧事’。”
李渝的呼吸骤然停止,猛地抬起头,撞入君临那双深不见底、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眸之中。
君临的话语,如同惊雷炸响在李渝耳边。
“……那些你或许能看出来,却还没说出来的‘旧事’。”
他知道了?他猜到陈美人针对她的真正原因并非王美人,而是害怕她看出别的什么?这位暴君的心思,敏锐得可怕!
李渝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她强行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惊呼,大脑飞速旋转。
承认?绝不!她根本不确定“旧事”具体是什么,贸然承认等于自寻死路。更何况,窥探宫闱秘事本身就是大忌。
否认?在他那仿佛能洞穿人心的目光下,苍白的否认显得可笑且危险。
电光石火间,她选择了最谨慎、也是最符合她“医女”人设的回答。
她微微睁大眼睛,脸上适当地流露出困惑和一丝被冤枉的惶恐,声音却努力保持镇定:“陛下明鉴,奴婢……奴婢入宫只为侍奉陛下汤药,于宫中诸位贵人之事一无所知,更不敢妄加揣测。奴婢所能‘看’的,唯有脉象病情而已。陈美人之言,奴婢实在不明其意。”
她巧妙地将知道的范围限定在“医术”领域,并再次强调了自己的无知和专注。
君临盯着她,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里锐光闪烁,似乎在评估她这番话里有多少是真,多少是假。
殿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许久,他忽然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带着一种冰冷的、掌控一切的玩味。
“好一个‘唯有脉象病情’。”他重复着她的话,语气莫测,“那朕便给你个机会,好好看一看。”
李渝的心猛地一跳,有种极其不祥的预感。
果然,君临下一句话便让她如坠冰窟:
“传朕旨意,陈美人近来忧思过甚,凤体违和。即日起,由医女李渝为其请脉调理,务必……悉心诊治。”
“陛下!”李渝失声惊呼,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这哪里是机会?这分明是把她往火坑里推,往刀尖上送!
陈美人刚刚构陷她不成,此刻必然对她恨之入骨,惊惧交加。此刻派她去为陈美人诊脉,无异于将一只羊送入一头恐慌且充满敌意的母狼口中!陈美人会如何反应?她背后的势力会如何应对?她们会允许她这个“威胁”靠近吗?
更何况,若真如君临暗示,陈美人身上有不可告人的“旧疾”,她一旦诊出,便是知道了必死的秘密;若诊不出或隐瞒,又是欺君之罪!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个死局!
“怎么?”君临俯视着她瞬间失血的脸色,语气带着一丝残忍的愉悦,“不敢?还是……不能?”
李渝跪在地上,指尖深深掐入掌心,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不能拒绝,绝对不能。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颤抖,重重叩首:“奴婢……领旨。定当竭尽所能,为美人调理凤体。”
她的声音干涩,却异常清晰。
君临似乎满意了,挥挥手:“下去吧。朕等着你的脉案。”
“是。”
李渝站起身,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踉跄着退出了那座令人窒息的大殿。
阳光刺眼,她却只觉得浑身冰冷。
君临的目的再明显不过了。他根本不在乎陈美人是否真的病了,也不在乎她李渝的死活。他就是要用她这把突然出现的、看似锋利的“刀”,去捅一捅那潭深不见底的浑水,看看底下究竟藏着多少魑魅魍魎。
她成了他投石问路的那颗石子。
而前方,是陈美人那张可能写满了惊恐和杀意的脸,以及她身后那张无形的、能随时将她碾碎的巨大黑网。
回到药房,她看着那些冰冷的药材器具,第一次感到了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绝望。
但她不能倒下。
她打开药箱,开始仔细检查银针、脉枕,挑选一些最温和无害、仅作安神之用的药材。
这一次“请脉”,将是一场真正的鸿门宴。
她不仅要保住自己的命,还要从陈美人身上,“看”出君临想知道的“旧事”,却又不能真的“看”得太明白。
这其间的分寸,如同在万丈深渊之上走钢丝。
她拿起一根最细的银针,指尖微凉。
走吧。
去会一会那位,“忧思过甚”的陈美人。
通往陈美人居所的宫道,似乎比以往任何一条路都要漫长而阴冷。
李渝提着药箱,在一名引路小太监沉默的带领下,一步步走向那座仿佛弥漫着无形煞气的殿阁。每靠近一步,她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更沉一分。
院门紧闭,连守门的太监都无精打采,看到来人,也只是懒懒地抬眼看了看引路太监手中的令牌,便侧身让开。
踏入院内,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药味混杂着一种沉闷的香气扑面而来,几乎令人窒息。殿内光线昏暗,帷幔低垂,显得压抑而沉闷。
陈美人并未在正殿,宫女引着李渝进入内室。
只见陈美人半倚在暖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嘴唇缺乏血色,眼底带着浓重的青黑和无法掩饰的惊惧。她看到李渝进来,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被角。
引路太监代为传达:“陛下口谕,美人凤体违和,特遣医女李渝前来为美人请脉调理,美人安心休养即可,不必多礼。”
陈美人闻言,脸色似乎又白了几分,目光快速扫过李渝,带着审视、恐惧,还有一丝极力隐藏的怨恨。她勉强扯出一丝笑容:“有劳陛下挂心,有劳……李渝姑娘了。”
“美人言重了,此乃奴婢本分。”李渝垂眸上前,将药箱放在一旁的小几上,声音平静无波,“请美人伸出手,容奴婢为您请脉。”
陈美人迟疑了一下,才缓缓从锦被下伸出一只手腕。手腕纤细苍白,能清晰地看到皮肤下青色的血管。
李渝净手后,取出一块干净的丝帕覆于其腕上,三指轻轻搭上。
指尖触及的皮肤微凉。脉象……沉细无力,尤以尺脉为甚,且略有涩象,确是久病亏虚、气血双耗之兆,并且……伴有严重的胞宫寒凝血瘀之症。这绝非寻常的“忧思过甚”可以解释,更像是某种药物或疾病对女性根本的严重损伤留下的后遗症。
李渝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君临的暗示,那个小太监的警告,以及此刻指尖清晰的脉象,几乎拼凑出了那个可怕的真相。
她不动声色,继续凝神细察。脉象中还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浮滑和躁动,这是内心极度惊恐、情绪剧烈波动所致。
她能感觉到,陈美人身体的僵硬和那细微的、无法控制的颤抖。
室内寂静无声,只剩下彼此压抑的呼吸声。
李渝抬起手指,轻声询问:“美人近日饮食起居如何?月信可还规律?”
陈美人像是被针刺了一下,眼神瞬间闪烁慌乱,声音更加虚弱:“劳姑娘费心……只是没什么胃口,夜里睡不安稳……月信……一向是不太准的,近日更是……”她含糊其辞,显然不愿深谈。
李渝点点头,不再追问。她又仔细查看了陈美人的舌苔,色淡苔薄白,以及眼睑和指甲的颜色,皆苍白无华。
一切体征都指向同一个结论:一个被某种虎狼之药严重摧毁了健康、且长期处于恐惧焦虑中的女人。
“美人乃思虑过度,耗伤心脾,以致气血亏虚,冲任失调。”李渝收回手,语气专业而平和,给出了一个最稳妥、最不会出错的诊断,完全规避了那个致命的核心,“奴婢可为美人开一剂归脾汤加减,益气补血,健脾养心,先调养些时日再看。”
她只字未提胞宫重损之事,仿佛那根本不存在。
陈美人闻言,紧绷的身体似乎微微放松了一丝,但眼中的警惕并未减少。她忙道:“多谢姑娘。其实……妾身调理过多回,也寻过许多方子,可以说这世间大大小小的方子都用过了,效果都很缓慢,平日里也一直用着太医开的方子调理,效果虽慢,但也逐渐感觉精气神有好转……”
这是在暗示李渝不要多事,沿用旧方即可。
李渝从善如流:“既如此,奴婢便不再另开新方。美人既用惯了太医的方子,想必更为对症。奴婢今日便先为美人行一次针,疏通经络,助安神眠,可好?”
李渝觉得针灸是最温和无害,也最不容易被做手脚的干预方式。陈美人哪懂这些,下意识便觉得李渝要害自己,但想到君临的内监也跟着来了,这么多双眼盯着,想必她也不敢乱来。
陈美人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点了点头:“有劳姑娘。”
李渝取出银针,在酒精灯上细细烤过,选穴内关、神门、三阴交、足三里等安神健脾的常规穴位,手法轻柔精准地刺入。
银针微颤,陈美人闭着眼,眉头微蹙,不知是因为针刺的微痛,还是内心难以排解的煎熬。
李渝专注地行针,目光低垂,避开与陈美人的任何视线接触。她能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偶尔会落在自己身上,充满了复杂的情绪。
这一刻,她们之间形成了一种诡异而脆弱的平衡。李渝知晓了对方的秘密,却选择缄默。陈美人知道对方可能知晓了秘密,却因对方的缄默而暂时不敢撕破脸。
这是一种在刀尖上达成的、心照不宣的默契。
留针一刻钟后,李渝缓缓起针。
“美人今夜或可安睡些。”她收拾好药箱,行礼告退。
自始至终,她没有多问一句,没有多看一处不该看的地方。
陈美人看着李渝退出内室的背影,攥着被角的手久久没有松开,眼神复杂难辨,恐惧、猜疑、以及一丝绝境中的凶狠交织闪过。
李渝走出那座压抑的殿阁,重新呼吸到外面清冷的空气,才感觉自己仿佛又重新活了过来。
后背已是一片冰凉。
她完成了君临的命令,进行了“诊治”。
她确认了那“旧事”的存在,却选择了隐瞒。
她暂时安抚了陈美人,却也可能让对方更加忌惮。
她交出了一份没有写下答案的脉案。
接下来,该如何向那位等待答案的暴君回禀?
李渝抬起头,望着宫墙上方那片狭小的、灰蒙蒙的天空。
沉默,有时比言语更震耳欲聋。
而君临,最擅长的就是解读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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