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正月里面不相亲，廖太太又着急把二女儿嫁出去，越是急越是连正月这几天都不耐烦的等，所以就急着在过年之前把亲相了。
廖太太家还是一贯的想攀高枝，其实廖先生官位比老易低得多一些，不过两人年轻时候共事的时间略微长一点，现在虽然仕途上发展的距离大一些，但因为是老同事，老易在他跟前还是平等姿态，没有官高几级压死人那样。廖太太和易太太年轻时候也认识，廖太太对易太太的底细很清楚，后来廖太太又和老易好过一阵，所以在易太太面前也是平等姿态，易太太心里气，可也不便在她跟前表现优越感。
自从上次酒局被马太太搅和了之后，易太太又把王佳芝约到家里来打牌。王佳芝知道她是有示好的意思，不去是不行的。当天她也给他打电话，有时间回那边一趟，给易太太个笑脸，要易太太放心，这件事情就过去好了。
后来一想，王佳芝觉得自己够老实不惹事了，明明是易太太总是摆鸿门宴，倒要自己操心起来。其实她是无所谓的，可是他不行，因为这件事情和易太太生气了，自己夹在中间，真是烦死了。
打牌的时候大家太客气了，倒要她很不习惯了，不止梁太太巴结，易太太也殷勤。今天还是马太太，为什么还是马太太，因为她什么都知道，可着一个人面前丢脸好了。萧太太、廖太太并不知道老易生气的事情。
中间老易回来了，过来露一面笑着说了几句话走了。易太太一扫阴霾，人也活泼了。马太太笑道：“家和万事兴啊。”
她们谁也不接话。易太太也觉得自己有些丢脸，可毕竟这件事情就算过去了，也是可喜可贺的。
中午廖太太打电话来找易太太，说萧太太临时不去了，能不能来顶个缺。廖太太今天二女儿相亲，要多一些人以震声势。王佳芝想着萧太太应该是故意的，廖太太家想靠女儿攀高枝有些太明显了，身边的人都有些看不起他们了。
易太太今天高兴，非要拉上她们都一起去。马太太也没拒绝，想着看热闹。
到了地方一张大圆桌坐满了人，王佳芝虽然没见过廖太太的二女儿，不过一眼就看出哪个是。一看打扮就是煞费苦心，各种细节拉满，珠宝戴了一身一头。那女孩也有些局促，显然被母亲这样过分的打扮有些别扭，想必临出来之前，不知道被怎么交代了一大堆的事情。王佳芝好奇他今天会不会来，好像上次一样。不过一直到开席也没见人来，本来嘛，他怎么可能参加这种无聊的相亲凑人头活动。有那个时间还不如多睡会儿觉，他一直睡眠不足的。
二女儿比大女儿更像廖太太，一双很大很圆的眼睛。这种眼睛要看怎么打扮，打扮合适显得古灵精怪很灵动，打扮不好看着贼头贼脑的。别人告诉了王佳芝才知道哪个是相亲的男方，也很引人注目，丑的一绝啊。
王佳芝心里道：“对着这么个人，能吃得下去饭吗？”
然后又一想，真的结了婚，和这么个人……还不如死了的好。
王佳芝也看不出来最后这次是成了还是没成，不过听易太太的口气，大概男方家是不满意的。
她回去他已经回来了，抱着姑娘在她的纯白屋子里看花。她那个种满各种纯白色花的屋子这个时候花都开了，空气里弥漫着各种花香。
王佳芝提起去参加廖太太女儿的相亲，说起那相亲的男的太丑了，但是还没看中他们。
他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又气炸了。易太太为什么要带她去参加这种相亲，不是有意刺激她吗？
今天是参加的人够丑，要是个年轻英俊的，她不是要难过自己的境遇。廖太太的女儿和她年龄差不多，人家可以相亲找男朋友，将来名正言顺的结婚，自己却要过着这样见不得光的日子，怎么能不难过呢。
他当然知道王佳芝是很喜欢他的，可是这不代表她没有遗憾。
王佳芝是老实单纯的人，这种人想要的爱情当然是和年轻英俊，正直优秀的人正式结婚，生儿育女，白头到老。她要是那种一开始就想着作金丝雀的人，他也不可能喜欢她。
其实这件事也不能怪易太太她们，她们并不知道王佳芝是没嫁过人的，以为她是结过婚的商人太太，只是攀高枝攀上老易把家丢了而已。
上辈子有一次去朋友家应酬，那家里的女儿不久要结婚，正在办嫁妆。那家太太有意要炫耀，把已经置办好的东西一一展示出来。
厚的羊毛毯子，薄的羊毛毯子；厚的鸭绒被、鹅绒被、蚕丝被；薄的鸭绒被、鹅绒被、蚕丝被；厚的夏凉被，薄的夏凉被；羽绒枕头、荞麦皮枕头、菊花枕头；夏天的瓷枕头、竹篾枕头、玉枕头、皮枕头，光是床上的被褥就快装了一屋子。更不要说那陪嫁的衣服首饰。那家的太太又展示女儿的鱼尾婚纱和金丝滚边的大红中式婚服，还有搭配的头纱和首饰。几个太太们叽叽喳喳母鸡一样的赞叹讨论着。
他想起有一次车子经过一家饭店，门口摆着粉红色玫瑰花做的花门。那新娘穿着婚纱从里面出来。她两只小手扒着窗户，转过头看过去，直到看不见才转过头来。
他想起《边城》里翠翠长大了，总是喜欢看摆渡过江的新娘子，她那时候的样子就好像书里翠翠一样。她的神色没有一点哀伤，而是纯粹那种单纯的歆羡向往，可那样比哀伤看上去更要人难过。她当然憧憬过能遇到喜欢的人，那人当然不是他这个样子。一定年轻英俊耀眼，能够给她一生一世的婚姻和幸福。自己年轻二十岁可以，现在怎么能呢。
只是显然她这一切的憧憬早已被人毁掉了，再把她送到自己身边，只会毁的更彻底。
那时候的遗憾只是宏观的，千年万载长久的遗憾她这一生的感情和婚姻。他从来没有想到她的一生是那样短，不久后就要终结在23岁。
那时候看着人拿出女儿堆山填海的嫁妆。那女孩22岁，满怀憧憬幸福的等着作新嫁娘。他想起她22岁的时候正在香港挨饿受冻，那女孩22岁的时候光陪嫁的被褥快堆了一屋子，她只能拿小树枝把破报纸穿在一起做被子盖。她不止没有嫁妆，没有婚姻，甚至临死前那几年没有住的地方，没有一件像样的衣服，甚至没有吃过几顿像样的饭。
那三年里，起初她还会在笔记本上写她的心情，那心情都是坏透了，全是挨饿，挨饿，差一点被炸死，没有水，没有电，差一点被炸死，被人欺负，被人刻薄，被人欺负，被人刻薄，失望，难过，心如死灰，心如死灰。最后的那一年，她几乎不写心情，只是在日期后面写短诗。
世情薄，人情恶。
唯天寒日暖，来煎人寿。
那种已经坏到头，自己已经不想再写了。
王佳芝记录心情的笔记本，她这辈子也没想过给人看，任何人也不想。就是没有受到伤害，充满美好憧憬的时候，就是有一天有了非常非常喜欢的人也不会给他看。她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那笔记本会被老吴看到拿去报复他。老吴觉得她当然越惨越好，那样报复的效果会更显著。
他知道了更多她受的苦，眼前一些小事总是要想起她的那些苦。心中的悲恸无处发泄，伤害她的那几个人已经被痛痛快快枪毙了，那时候只有老吴还没有完全死，就又转过来报复到老吴身上。这报复也算有始有终，周而复始，又回到了原点。
后来偏偏那女孩子还有不断的后续，因为是很近的同僚，女孩子婚后又生了两个孩子，总是有满月的请柬送来。
大概是日薄西山，越到后面越来越多的人娶媳妇儿嫁女儿，更多的孩子生下来。他又想起如果没有这些不幸，她原本也可以嫁人，作母亲，安稳的过一辈子。她只活了二十几岁，女人一辈子该有的她什么都没有。
其实如王佳芝这样，即使拼命努力，还是被重男轻女，男尊女卑和时代的大山压迫的生不如死，最后只有死路一条的女孩，在她之前有很多，在她之后还是会有很多。之前的他早见过很多，之后的他也还会见。王佳芝不是一个个例，是千千万万不幸的女性组成的一个群体。可是因为这群体里，只有这一个是他喜欢的，所以他没办法承受。
所谓遗憾，是美中不足，是拥有很多却缺少了几件。王佳芝的人生已经谈不上遗憾，因为几乎到了一无所有，所有的是无尽的痛苦折磨。他想起自己的一生，虽然这最后几年一失足成千古恨，再也回不去了。可是之前的大半生是意气风发，功成名就的。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就结束了，不只短命，而且是一片废墟。
他知道她这一生是不甘心的。即便她讲不想有来生，作人太苦。那是因为她不相信来生会好。他更是比她自己还替她不甘心。
他当然相信她是喜欢他的，但她对他的这感情是因为别无选择，如果人生能重新开始，她一定不会再重复今生的选择。
王佳芝的理解是不同的，她知道她的人生没有遗憾的资格，不过好在虽然不能有遗憾，却可以有庆幸。
当然是庆幸有一个他。临死前她觉得非常对不起他，自己做的那件恶心的事情应该伤害刺激了他。并且他是她废墟上开的唯一的一朵花，她一直没有好好珍惜他。想想真的好遗憾啊。
临死她竟然觉得遗憾，因为生命处处都是遗憾，也就没有资格谈遗憾。但是那一刻她真的觉得好遗憾，她没有珍惜他，孩子也没有生下来。其实原本他们俩就不可能有结果，孩子根本就不该存在，又怎么谈生下来呢。会那样不切实际的遗憾，因为她很想能一直那样下去，而且能把孩子生下来。
王佳芝从小就相信，人的一生只会爱一次。如果你真的爱一个人，是不可能再对第二个人有那种感情的。说有的人是为爱而生，每一次都是刻骨铭心，轰轰烈烈的爱，分开后她又会那样强烈的爱上第二个人，这个分开后，又会强烈的爱上第三个第四个。在王佳芝眼里，那根本不是爱情，是一种激情，一种强烈的喜欢。只是因为那感觉太强烈太刺激，所以要人误以为是爱情。等到激情退去，也就不那么喜欢了，渐渐归于平静感情也走到了头。然后再在下一个人身上开始同样的轮回，这样的换男朋友或者女朋友。
好比女孩子非常喜欢一件衣服，可是新鲜感过了，穿腻了，也就扔在一边，然后喜欢上下一件，然后又穿腻了，又换下一件。爱却是一件意义非凡的，即便旧了，时间久了，过时了，还是不舍得扔，不舍得丢，要非常珍惜的珍藏着。是即便新鲜感和激情褪去了，还是难舍难离，一辈子都不会有第二个人可以代替。
然而这世上大多数人都是没有爱情的，王佳芝觉得是芸芸众生太多了，没有那个幸运能遇到那个要自己一生只能爱一次的人。小时候觉得众里寻他千百度很浪漫，后来在实践里真的体会到这句是这样的写实。那个人就是要在千万人之中去找，但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找不到。
她听过一个词:修炼爱情。
一直以来她理解是两个人在一起互相磨合理解。但后来不同了。
分开那三年是她对于自己的爱情的修炼。
曾经她觉得自己不配有爱情，可是有些东西即便再抗拒，还是硬钻进来，硬闯进来，要她毫无招架之力。
大学的时候她的抵抗力却异常强大。男生学业好性格好人品好家世好，她觉得没有才情。有了才情，她觉得缺少男子气概。有了气概，她嫌不会任性，不会撒娇，一点都不幼稚无聊，很无趣。有了那些她觉得大男人好像个小孩子一样，太没出息。
反正是怎么都看不上。尤其她又是外貌协会严重，长得高的她嫌，长得矮的她嫌。太白的她嫌，太黑的她嫌。太丑一定要嫌的，太漂亮也嫌。反正怎么都是个不满意，不喜欢。除了那只狐狸化的男狐狸精不嫌，就没有她满意的。
天下的男生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平时相处还好，一旦要她考虑是不是在考虑范畴内，就被她各种嫌弃。
王佳芝当然幻想过有一个情投意合的人，然后她会结婚，有一个温馨浪漫的婚礼。没有婚礼也可以，只要是她喜欢的人。其实在她眼里，婚礼、名份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她喜欢那个人。只是她万万没想到会给人作情人，她最在意的是没办法光明正大的在一起。
至于他觉得她会在意的那些嫁妆、仪式，她当然在意。不过看着那些豪华婚礼，然后婚后穷吵恶斗，还有孩子拖累，婚礼再豪华也还是算了吧。王佳芝和太太们打牌的时候有人提起过谁家的小姐，嫁妆堆山填海的锦绣金银。但两个非常的坏，要么不说话，要么就是打。还带着两个孩子。
王佳芝当时心想:再多的嫁妆又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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