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佳芝只能听出来四个人的脚步声，妈妈爸爸和弟弟，然后是他。不过现在她觉得应该听不出来爸爸和弟弟的了，好久不一起生活了。
他的脚步声非常的轻，如果不是走在木制的地板和楼梯上，可以一点声音都没有，真的好像猫一样，轻巧而敏捷。她朦胧仿佛梦里又听到了他的脚步声。
王佳芝迷糊睁开眼睛，见他坐在旁边和孩子在玩。她嘤咛一声，等她渐渐清醒过来，才意识到今天过年，外面还是大亮的，他现在正在家里。
“你怎么这个时候就回来了？”
“没什么事情就回来了。”
“不是，你怎么不回那边去啊。”她看了看钟，才刚过三点。
“回去过了。”
“易太太会生气的。”
“不会的。”
“你回去啊，什么时候衣服都换完了。”他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已经换上长衫了。
孩子这时候伸出两只小手搂住他的脖子，一头扎进他怀里撒起娇来。
“姑娘都不要我走了。”
“总要祭完祖才行的。”
他抱着孩子，脸对脸道：“咱们家祖上蓬门荜户，又不作官不经商，讲究那些干嘛。”
孩子竟然“啊”了一声。
王佳芝看着眼前的一幕，这一刻自己真的好像外姓人了，他们俩才是一家子啊。
他刚才回来，见她睡着，小家伙听到声音，从小床里坐了起来，小猫冒头一样，简直可爱死了。他抱出来，今天小猫咪穿了红色衣服，戴了金锁片，好像一朵红色的小花苞，真是漂亮。
小丫头见她醒了，进来问晚上吃什么菜。
“你就真的不回去吗？”
他点点头。
她对小丫头无奈道：“那把八宝饭和汤圆热了吧。剩下看着办多加几个就好了。”
她做了两样过年的点心，打算等明天他回来吃。
她想着易太太也是可怜，大过年的一个人过。阿妈和小丫头倒是欢欢喜喜非常高兴的样子，她心里道：“这和你们有什么关系啊。”
王佳芝也早感到了，她这里的仆人和那边的仆人虽然应该暗中通着消息，但彼此也暗中较着劲儿，看她和正房谁更得宠，哪边的下人得的好处也更多些。
老易倒是很会平衡两边的，易太太那边总是有牌局，太太们打完牌要给些赏钱。她这边安安静静的，几乎没有交际，他给的月钱和逢年过节的赏钱要比那边的多一些，大家谁也别吃亏。
两个阿妈聊天的时候，那边阿妈道：“你们那边好啊，没有打牌请客应酬的，倒也不差什么。”那意思自己受累，拿的钱不过和她们差不多。
这边阿妈道：“倒是没有打牌请客什么的，可是屋里一个大姐儿就比打牌请客还熬心。大姐儿倒是省心，耐不住她爸爸就是千百个不放心，弄得下人也不好做啊。”说着骄傲的微笑。
原本最开始那边的阿妈是更有优越感的，毕竟是正宅当差，尤其后来王佳芝又出走了一段日子，虽然这边还是照旧守着一份家，但在那边阿妈面前更低了一等，主子都没有了，她们还能逍遥多久呢。但万万没想到王佳芝生了孩子回来，有了那只小猫咪，这边的阿妈瞬间就抖擞起精神，底气也足了，觉得自己可以反超那边了。
那边阿妈每次心里都恨道：“一个便宜货，又不能传香火，得意个什么。”
不过她也不能说出来，毕竟自己这边连个便宜货都没有。更重要的是，老易把这个姑娘宝贝的要命，谁敢说一个字。
王佳芝当然不知道这里面的复杂情形。她下楼去看厨房今天做的菜，和阿妈提起他这样真的很不好，实在不像样子了。
没想到阿妈笑道：“有什么，又不缺她吃穿，又没把咱们这份家搬回去，她还不知足。”
“嗯？”
阿妈道：“当年在乡下的时候，也是和和气气的，自从作了阔太太，进城才多久，回了老家就你们你们的，拿腔作势的，深怕别人不知道她身份尊贵了，高高在上了，可是和我们这帮乡巴佬不一样了。哪像易先生，说话从来都是客客气气的，和小时候一样。现在见了老家的人，还是咱们老家，咱们村子里的，这才叫不忘本呢。”
“额……”
王佳芝突然意识到什么，这边和那边的阿妈不止都是他的同乡，而且还是寒微时候就认得易太太的，她们原本就对易太太有微词，所以他不用担心她们会被易太太收服，反而和自己疏远了。
那边阿妈就是，即便再讨厌自己，并且有些性情中人的冲动，但一直都是私底下暗戳戳看不惯她，在易太太面前一直都是替她遮掩的。
王佳芝上楼去，和他逗孩子玩，听着外面的炮竹声，她突然很害怕这时候电话响起来。今天尤其的害怕，有事情找他，他要出去。
其实这种事并不多，非常偶尔的一两次而已，但那一两次就够要人胆战心惊的。平时她还好，并没有今天这样的。
吃完饭他们和往常一样陪孩子玩，天已经黑了，外面放起烟火来。小猫咪看上去还是精力充沛的样子。
“你也要守岁吗？”他抱在怀里道。
他把孩子放进小床里，道：“怎么了？”
“没什么啊。”
他也看出她今天有些不对劲，只是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是怎么个不对劲。
她窝在他怀里，谁也不说话，只是听从外面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烟火声。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反正应该过了好久了，她突然道：“他们要我来我是不愿意的，他们人太多了，我打不过他们，被他们绑过去的。她们还杀了我舅妈，就算我跑得了，他们也会讲我杀了人，要把我关进监狱的。”
她也不知道今天自己为什么会说这个。他听了一时反应不过来，意思都懂，就是不过脑子了。静谧了片刻他才明白过来，心里很不好过。
又过了一会儿，她道：“因为我怕来找你。”
“嗯。”
“来了我就没办法了，没办法离开你。可是不知道哪一天，你一定要不要我了，我总要离开你的。”
他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没想到她会这样说。
“我怎么会不要你呢。”
“你怎么不会呢。”她哭起来，又道：“你就那么走了，留我一个人，我在香港那三年你知道过的是什么日子吗，还不如死了。”
王佳芝想起那个小库房，那些恶梦，那无休无止飞机经过的声音，街上的炸弹，那饥饿寒冷，那抄不完的东西，那走不出的自我憎恶，那孤独痛苦，那没有路的绝望。
她现在比任何时候都清醒的明白，他们不是一路人，完全不是一路人，根本就不该相遇不该认识的。
不合理的东西是不可能有结果的。她原本就该和她之前那两个一样的，他喜欢她就是更荒谬不可理喻的，最后结果更惨烈。
邝裕民那个蠢货，他做的事情从一开始就是荒谬，自己也是蠢货，荒谬加荒谬，然后更荒谬。怎么可能会好呢。
他喜欢的是麦太太，可是麦太太是假的，她是王佳芝。
他还是第一次听她讲过去的苦难，一种很强烈的痛彻心扉，好像积累了千年万载。
其实他们在香港接触的很少，她怎么会对他有那样深的感情呢。但现在她这样讲，他听了竟一点不觉得突兀。
“以后不会了，真的不会了。”
她头埋进他怀里，哭得更伤心，整个人颤抖着，连声音都颤抖着，有些声嘶力竭道：“就算我蠢，我傻。可是我从来没有做过伤天害理的事情，我从来没有害过人。为什么我要遇到那一群东西，为什么他们要害我。为什么我遇到的都不是好人，为什么妈妈会死，为什么我爸爸那样的禽兽不如。为什么他们还可以好好活着，我要受那些折磨，为什么妈妈那样好她要死，为什么爸爸那样坏他可以好好活着。为什么不管我怎么努力，就是没有路，什么路都没有，只有死路一条。为什么你也会不要我。”
“我真的不会不要你，真的不会的。”
她止住哭，平静道：“你喜欢的只是幻觉中的我，你知道全部的我就不会喜欢我了。如果回到几年前，不是现在的境遇，我这样的人，你看都不会看的。”
“你相信我，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真的很好很好，只是你自己总是觉得自己不好。我有时候想，如果年轻时候遇到你，我一定不会答应父母就那样结婚了。那些事都不是你的错。”
“不是的，都是我的错，如果不是我自己就不会那样了。”
“我也总是想，想起我十几岁的时候就开始拼命，那时候并不是为了我自己，是想能为……做些事。没想到最后竟然是这个结果。现在再想起年轻时候的事情，不过尔尔了。我也总是想，自己怎么就把自己弄到这个地步了。其实何止是我们呢，就是*先生他这一辈子到最后……”
“不要说这个人了！我不要你提起这个人！”
王佳芝不懂他们那里面的事情，总之她就是讨厌那个人，不是跟着那个人就不会一辈子的功绩付之东流，身败名裂，到了这个地步了。
“那就不提，不提他了。”他深吸了口气，又道：“能成就些事情的人，谁没有一两件想来要痛不欲生一辈子的过往，可只要你还可以继续向前走，过去的路就都不会白走。我这辈子只能到此为止了，你还有无限的可能的。”
“我要和你一起走的。”
“到了那一天你不能和我一起走，要不然我没办法安心的。你们俩我早有安排，到时候不会有事情。”
她腾的坐起来，泪眼婆娑的望着他，恨道：“你就这样觉得，你死了我还能活下去。在你眼里，是不是觉得我是走投无路才来找你。你就觉得我不会和你一起去，你给我铺好后路，给我够活后半辈子的钱，我还二十几岁，我还会找别人，只要把孩子好好养大，你就很欣慰了。是不是？”
“我不是这个意思。”
“难道不是吗？你和我讲将来要找个好人。人一辈子要么是零次要么只有一次，是不可能爱两次的。我不是那种耐不住寂寞，一定要有人陪的，你如果不能和我在一起，我最理想的方式就是一个人孤独的活着。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在香港的时候早就可以找人结婚的，我为什么要一个人孤孤单单的承受那些孤独和折磨。我对于你并不是理想中的人，我有很大的不好，可是我这辈子除了你心里从来没有过别人。”
他把她搂进怀里，道：“我知道，我只是不想你一个人孤孤单单一辈子受苦。”
“你以为的幸福不是我要的幸福。我只喜欢和你在一起，如果有一天你不在我身边了，我把你放在心里，这样过一辈子也是好的。我是不可能再对别人产生感情的了，如果要我和你认为很好的任何人在一起，那对我都是一种莫大的折磨。”
她会这样说他并不惊讶。毕竟她是王佳芝，和世俗的女孩子不一样，无论什么时候，她对于感情都是完全理想化的。
只是他是不忍心的，自己死了她一个人活着，孤孤单单一辈子，把青春年华都虚度了，有个人陪着她，即便没有那样深刻的感情，但总不至于太难过。
但如同王佳芝所言，他以为的幸福并不是她想要的。好像上辈子，他以为他已经给她铺好了以后的路，彼此两两相忘，原本他们就不该相遇。就让一切都回到原点，他继续走他的不归路，她有个好人，美满的过一辈子。他当然希望她还能回来找他，可是他不能那样自私，第二次毁掉她的一生。
“我知道。”
“什么？”
“我死了你会继续找新人。”
“真的不会的。”
“一定会的。你要找就找吧，我是想你好的，你高兴我就放心了。反正我也不配你对我怎么样的。”
“你怎么能这样说，一直都是我配不上你，你再也不要这样讲自己了。”
她在他怀里又哭起来。他总是会提起那个人，到了这个地步也没有怪那个人，是因为那个人是真的欣赏他提拔他对他好的，所以他还是感激那个人。而且他们是一损俱损了，那个人并不比他好过。自己呢，那一群东西对自己有什么好，自己为什么这么蠢这么傻。被他们害了，最后变脏的只有自己，自己是妓*女贱人，还是无耻的叛徒，他们是干干净净的英雄烈士。凭什么啊！
但想到叛徒两个字，她似乎又有一点小安慰，对他道：“最后我和你是一样了。”
他并不懂她的意思。
她笑道：“最后就是下地狱我们也还能一起的。”
但王佳芝相信，到了地狱她也是比他们好的鬼。到时候如果真的要拿出簿子来对峙这辈子做过的坏事。他前半生做的事情总不能一笔勾销，凭什么功过不能相抵，他总比那几个一辈子只作恶没做过一件人做的事情好得多。她是要那几个都死了，那又怎么样，是他们先害的她。他们按古人的贞操观来鄙视她，那么也按古人的理念，失洁比死还严重，他们所作所为比杀了她还可怕，她只是要了他们的命，算是对他们手下留情了。
“我不能要你和我一起。”
她此刻已经平静下来，笑道：“人间恐怕比地狱还可怕。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在那地狱里过了那样久，如果你能陪着我，我会好过很多的。”
他心里很难受，她到底经历过些什么，或者她经历过的事情远比他想象中的可怕。
她笑道：“也许我们前世作了什么错事，所以这辈子才要被这样的捉弄。这辈子还干净了，下辈子可以清清白白从新作人了。要是这辈子还不干净，就下辈子再还，总能有干净的一天。不管下辈子好不好，还愿意和我一起吗。”
“当然愿意，要是你也愿意。”
“我当然也是愿意的。”
这之后，两人久久无语，只是抱着无声的流眼泪。
过了好一会儿，外面的烟火声更大了，钟敲响了十点钟。他又是身子一颤，她窝在他怀里也感到了。
“怎么了？”
他长舒一口气，道：“没什么。”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几点钟死的，也不知道自己死在哪里。她只知道那里是一个很深的深渊，很冷，到处都是石头。
唯一要他有些许安慰的是，人讲她临死没有恐惧，很平静。不像另外几个，非常的狼狈。
他知道她是想再见他一面的，他总是想，她最后在想些什么呢。又或许，哀莫大于心死，她是没有任何留恋，彻底心如死灰，所以才那样平静。
他想着如果她非常的恨他，可能会化成鬼来找他。但他并不相信她会变成厉鬼。她是那样好的，又那样犯傻痴心，怎么样也不会舍得折磨他。
这时候他们都平静下来，又恢复了常态。他们俩是吵不起来的，就像这样很少有的爆发难过也是这样不了了之。既然什么都改变不了，越是较真越是难过，何必自讨苦吃。
他们看过去，孩子坐在小床里静静的和猫玩呢。
他过去又把孩子抱出来，他想着大概孩子是不会记得自己了，他也见不到她长大。总不能要她连妈妈都没有了。这时候他想起王佳芝没了妈妈，一个人活得那样凄惨，自己的孩子不可以再像她的妈妈一样。
他们去洗了脸，和孩子玩了一会儿，不知不觉钟敲响了十二下，家里的下人过来拜年行礼，外面的烟花声翻江倒海，此起彼伏的。是新的一年了。
夜里女儿已经沉沉的睡着了，外面的烟火的光透过窗帘映在他们身上。
她窝在他怀里道：“去年过年，我想着那是我们俩第一次过年，也是最后一次了。没想到今年还是一起过了，还多了一个，好像做梦一样。”
“以后年年我们都一起过。”
“好。”
他们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但还是那样说了，有一个意向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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