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到清明节,他问起要不要叫人去她母亲坟上拜祭一下。
王佳芝想起她母亲一个人孤零零的在那里,心里很难过。那坟快十年没人去了。
她做了一只花布拼接的小猫,要人放到坟头去。
老家的祖坟,很小的时候跟着大人去过一两次,根本不记得路,最后一次是送妈妈,这么多年她也记不准地方了。而且那里真的有些偏僻难找呢。不过他们那些人,找个地方再容易不过了。
她凭记忆画了大概的地图,然后又写了一些印象里的参照物。
他道:“还是不用写了,到时候叫人问就好了。”
她也觉得这种模棱两可的地形图没什么用。
然后又写了爷爷、爸爸、妈妈的名字,问路的时候用,也就这个有用。
写完字条王佳芝笑道:“有一件事情要你帮我一下。”
“什么事?”
“找人去我舅妈家看看。我舅妈倒是死有余辜,不过还有个儿子,我舅舅是很好的,他就那一个儿子,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那天他回来,带回一封信来。她表弟原本就在外地做事,邻居讲她舅妈失踪半年多回来才发现母亲不见了。报了警,谁能替他找呢。他倒是也没有太过焦心的样子,说工作上不让请假太久,到日子也回去了。后来也没有见过人,不过和人提起过打算把上海的房子卖掉,然后彻底在那边不回来了。
那信是她弟弟来的,因为没人在,就一直在邻居家的厨房的酱油瓶子下压着。
王佳芝看信封上的日期,已经是一年前了。当然是对爸爸和后母的各种抱怨。
讲爸爸现在只在意后母生的弟弟,对他越来越坏,逼他去学校住校,还要半工半读。又讲后母撺掇爸爸投资失败亏了一大笔钱。总之就是满篇的牢骚。
王佳芝心想,又没要你干什么,一个大男人,半工半读这点苦都吃不了。不过要他读书也是浪费钱,不如现在找个事情做。本来是想打听表弟的消息,没想到带回来亲弟弟的消息。
她倒是总是和他提起妈妈的事情,很少提她爸爸和弟弟,不过犯病的时候三言两语提起来,他也知道一些。
他是怎么也想不通,活不下去,甚至卖儿卖女都是可以理解的。有钱,把女儿一个人仍在乱世的风雨飘摇里。还是这样好的一个女儿。禽兽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从母亲死后,她遇到的都是伥鬼,没有一个好人,可怕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这种情况下,王佳芝不疯不自杀,还能是个正常人,只是偶尔犯病已经很难得了。
后来人回来讲坟头草长得老高,已经收拾了,别的都还好,没有漏水破损什么的。还带回几支坟头开的小花。
她看着那花,百感交集。他还要人带回来一玻璃罐子的木棉花来给她。
也有一些别的东西,其中几包点心竟然是家附近买的。那时候她们家总是买的。大概是他刻意要人在她家附近买东西,她看到会亲切些。
其实想想也只是过了七八年而已,那点心店还好好开着,可是对于她们家是沧海桑田了。妈妈过世了,父亲出国再娶,她呢,也已经死了。那房子已经被舅妈买了,也不知道现在里面住的是什么人,谁住她的屋子呢。
每一年都有一只蜘蛛在窗口拉网,不知道现在还来不来。
太阳仍旧日复一日的升起,草木枯荣仍旧周而复始的更替,人世间仍旧无数的人奔向幸福或走向悲剧,悲欢离合仍旧上演着。只是有些人已经死了,一切都与她们无关了。
怎么会没有遗憾呢,只是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他问道:“真的不回去看看吗?”
她懂他的意思,再不回去很可能就永远回不去了。
“我不回去了。”
上辈子他们到死谁也没有再回过老家,只是死后总要有个地方埋。
自从几天前犯病闹得两人大哭一场,王佳芝现在比之前更留意,不要让他看到自己伤心的样子。
她从枕头后面拿出一只小猫枕头来,最近她学着做布艺,除了给妈妈的那只小猫,又做了两个猫枕头。给女儿做了一只三花小猫的,不过这种动物枕头怎么样枕着都不会太舒服,只是放在小床里给她做搂着睡觉的玩具。这只大的给他用,一只白猫,身上嵌着各色画布的花纹,后面一条白色的长尾巴。
“拿到休息室,可以枕着睡觉,我在里面放了夜交藤。那些水滴声怎么睡得着。”
“底下才有水滴声,楼上怎么会有呢。嗯!”
王佳芝去那里,想着整天呆在那样的地方,不发疯才怪。
他道:“这个有些像水田服啊。”
“你怎么知道什么是水田服。”
这个家伙对女人的东西还真是了解。其实是她多心,他只是玩女人,对于女人衣服、首饰、化妆品这些东西,他是不在意也不知道的。
“我那个时候好多人还有穿的,现在哪里还有呢。”
王佳芝想起外婆有一件水田服的对襟袄,是外婆年轻时候自己做的,做的非常精致好看。各色浅色的菱形布拼的,每块布上绣着精致复杂的花,她记得有蝴蝶戏海棠花,有鸳鸯荷花,有寿桃蝙蝠……每一块上的都不重样。那真是老年间的东西啊。
小时候在衣服旁边一块一块看上面的图样,那件衣服不知道现在到哪去了,还是已经不在了。外婆过世之后那些东西都被舅妈卖的卖,扔的扔,什么都不剩了。
那时候她已经不算小了,可是有妈妈在,就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孩子,仿佛什么事情在大人面前都不算什么,大人总有办法解决。
现在想来,妈妈那时候一定非常的伤心,就好像自己被爸爸赶到学校去住一样。外婆活着总有会保护她要她作小女孩的妈妈在,外婆不在了,就再也没有保护她的人。
王佳芝又看看他,他还剩下谁呢,他也就只有他自己。父母早已不在了,这世上不是靠着他的人就是利用他的人,再就是要弄死他的人。
无依无靠是那样的可怕。
她笑道:“我要是死了,你剪我的一缕头发留纪念吧。别的东西再好,也不是自己身上的,到底都是身外之物。”
他笑道:“那我死了,也只能给你留头发了,别的是留不下了。”
她枕着他的腿,笑道:“那人家最喜欢毛裤了。”
他笑道:“你想留就留,到时候我还做得了主吗?”
那时候他非常的意外,她喜欢毛茸茸,没想到他还喜欢毛茸茸的自己。
当然,这是毛茸茸长在腿上,要是长在胸口,你看她还会不会喜欢。
王佳芝想来是啊,人死了,自己哪里还做得了主。就像她妈妈,她一定放心不下自己,可是管不了她爸爸把自己扔了。
“那,我要一件你的衣服放棺材里面,要带着烟草味和茉莉花味道的。”
“那再给你带一件,带猫薄荷味的。”
“你讨厌啦,那你要带什么。”
“那,你也把衣服挑几件给我好了。”
他们平时非常忌讳讲这个事情,偶尔提起,马上也都不讲了。今天真的非常不正常,竟然这样毫无压力的聊起来,不知道是不是刚要人回老家上过坟的缘故。
他是很害怕她这样提的,因为她不是说说而已,真的可能那样做。一次她讲:“我要跟着你,谁也拦不住,孩子也别想拦着我。”
孩子还这样小,自己死了,她要和他一起,一个女孩子无亲无故,可怎么办呢?那不是要他死也闭不上眼吗。
王佳芝摩挲着毛裤道:“到时候不要那样好的木头,古人也真是的,非要那种千年不腐的木头,人在里面和活着一样,那早晚被挖出来,不知道要被怎么作践呢。不是说慈禧太后的尸体扔了好多天没人管,长了一两寸的白毛呢。就那样普通的木头,地底下睡几十年,木头就坏了,自己也变成骨头,然后骨头也融在土里,最好上面种一棵开香花的树,把树养的好好的。”
他笑道:“有道理,那你喜欢什么树,就埋什么树。老家都是白兰树,埋白兰树?”
“白兰树好啊,我特别喜欢白兰花。小时候我外婆都摘了白兰花的花骨朵穿手链给我戴。”
但又一想,怅然道:“我们俩未必能埋一起,你要跟易太太埋一起的。要不然把我烧了,骨灰不怎么占地方,悄悄把我放进去,埋完了,她就是知道了也不会再把你刨出来把我弄出去。”
他笑道:“到时候怎么埋要听孩子的,孩子当然把你和我一起埋。”
王佳芝此刻才突然发现,原来有个孩子这样重要。
那些三妻四妾的人家,全看死后哪个孩子当家,把自己的亲妈埋进去合葬,也不管父母愿不愿意活着的时候过不到一起去,死后还要千载相随。还有那好容易离婚离掉的,可是有孩子,有的孩子还是十恶不赦的又把父母合葬,这样做的目的要么是为了上坟方便,不用跑两个地方,然后省一块墓地的钱;要么是圆自己家庭圆满的所谓自私的心愿。
这种孩子,受苦把他生下来,又辛苦把他养大,就是为了给自己养个讨债的吗?真应该生下来就掐死算了。
现在是她枕着毛裤的,他抽出毛裤,换成他枕着她了。
“讨厌啦,我想枕着你的。”
“是你要我枕着你的,该换我枕一会儿了。”他说给他那只小白猫枕头。
小猫咪这时候爬到她身边,钻进他怀里来。
王佳芝想起上辈子当她知道自己怀孕之后,有一次他也是这样枕着她,头刚好贴着她的肚子。她很想问问他能不能听到什么。当然什么都听不到了,太小了,摸都摸不到的。
现在已经有一段日子,王佳芝又旧事重提,把易太太接回来。他说她现在好不容易适应了,不如多静心一段时间,以后再说。
王佳芝心想能适应才怪。
乡下易太太几乎是要以泪洗面,没人陪着打牌奉承,没有高档饭店吃饭,没有百货商店买东西。家里的下人也是就地找的,又土又笨,咖啡是什么都不知道,奉承的话一句也奉承不到心坎上。拉来几个远亲陪着打麻将,也是又土又笨,城里的事情一点儿不知道,奉承话说上一车也奉承不到点子上,到了饭点还要供她们吃饭,打了两三天牌也不找她们上门了。这种日子还不如死了算了。
易太太又要人找来算命的,问能不能像传说中的化解或者迷惑……总之怎么都无所谓,她很想要老易把她接回去。
没想到这些算命的都是一套话,还是那几句:“你先生原本不该是你先生,你也不该是她太太,他太太是另有其人,因为这辈子有劫数,所以……但命里注定,该是她太太的总要回来找他,人回来了,你的福就要还给人家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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