课间一个穿黄白毛坎肩的男生进来道:“你们有朝王佳芝借过东西的吗,书什么的。”
教室里其他人听见这个名字,都有些诧异。已经休学一年多了,这个时候怎么突然提起了。
那男生道:“她家里有人来了,我刚好借了她一本书,她走的时候忘了还她了。”翻了一会儿挠头道:“是要我放在家里,还是学校了?”
然后又翻起书桌道:“还有寄到学校的一封信,还有她的学生证。人都走了才发下来。”
第二天那男生从家里拿来借王佳芝的一本《明诗纪事》,还有她的信和学生证。
交给来人的时候,那男生灿烂的笑道:“她现在好吗?”
那人勉强笑道:“好。”
“那真是太好了。”只是见对方神色有些不正常,要那男生很奇怪。
“你们有她在上海的地址吗?”
“你们怎么会不知道呢。”
“哦,她写了地址,不小心弄丢了,要是你们知道,省得再问了。”
那男生又进到教室,听里面喊道:“谁知道王佳芝家的地址吗?”
很久听里面没有回应,那男生出来道:“没有人知道,好像她住在她舅妈家里,还是要问一问她自己了。”
然后又问了一句道:“她很好是吧,她离开上海了吗。”
“是,很好。”
那人把学生证和信都夹在书里,道了谢转身走了,心里道:“死了也好了。”
那男生见人离开的背影,总觉得不太对劲,脸上的笑容也黯淡下去。
他是班长,也是王佳芝的前桌。
王佳芝平时很少和人交流,也很少见她笑过。见她吃穿都非常的刻苦,以为她是因为生活拮据自卑,故意避着人。
后来有过去和她一个学校在香港读书的人,讲她是被父亲抛弃了。别人问起她也讲过现在和舅妈住,然后就什么都不说了。
一年前她突然休学,其他人倒是不意外。看她的样子,生活都很成问题,书读不下去也不奇怪。同学们觉得她大概是去嫁人了,这是她这种女孩子唯一的出路。就是读完书也很难找到工作,何况没读完呢。除了嫁人,是没有什么别的活路的。
班长进到教室,同学们议论起来,问长问短,大家都非常感兴趣王佳芝现在怎么样了。
一个女生道:“我猜她一定嫁人了,她哪里还有亲戚,除非是嫁了人,婆家来人了。”
班长道:“我看那人是坐汽车来的,好像还很体面。”
又一个女生道:“这就对了,她天天吃黑面馒头救济米的人,娘家有开得起汽车的阔亲戚也不至于那样苦了,一定是啊……唉!”
班长忙道:“不要胡说,她不像那样的人。”
又一个男生道:“谁又想是那样的人呢,可是为了活命,有什么办法呢。”
这时候上课铃响了,老师进来上课,听大家还在议论着什么。听人提起王佳芝,也问道:“王佳芝怎么了,你们有她的消息了。”
王佳芝成绩很好,容貌气质也要人很难不注目,那女老师是很喜欢她的。
一个女生笑道:“我们说,王佳芝可能嫁了好老公了。”
老师听了很兴奋开心,道:“真的吗?”
同学们看出老师和他们的理解不一样,也就都安静下来,老师也非常奇怪,怎么都不说了,便打开教案上起课来。
班长回头朝后面的座位看了一眼,后面早坐着别的同学了,他仿佛感到了什么,深色怅然起来。
大概一年前,一本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叫作《羁旅》的小说。
“从宁波到上海的火车三等车厢里,充满了香烟、汗臭和脚臭味儿,虽然刚进五月份,但南方已经非常的热了。呆在这样闷热又气味恶劣的空间里实在是难熬,尤其现在到了深夜,蚊子更加猖獗,车厢里除了鼾声、磨牙声、梦呓声,又多了嗡嗡的蚊虫声。
白兰挠着被蚊子咬满了包的腿,挠破了,身上一出汗,伤口传来一阵阵的疼痛。她现在很累,却没办法睡着。车厢里太热了,身上出了一层汗,干了之后皮肤又痒又涩,又被蚊子叮咬的难受。脚下、过道里都被箱子、鸡笼、篮子这些行李堆满了,脚都伸不开,整个人就被禁锢在那狭小的座位上。在这充满穷人的最低等车厢里,倒要好像名门闺秀一样仪态万方的端坐着。
白兰想着要是买的座位靠窗子就好了,可以靠着一会儿,坐在靠过道的位置真是辛苦。她是实在太累了,总算睡了过去。不过这样的环境是睡不沉的,只过了一会儿,火车一颠簸,她就醒过来。
她睁开眼睛,惊讶的发现自己竟然靠在旁边男人的肩膀上。
她忙起来,尴尬道:‘真是不好意思。’
‘没什么的,不用介意。’他微笑道。
她这才转过头看清那男人的样子,他的脸清削苍白,嘴唇很薄,一双眼睛里闪着琉璃一样的光。这时候火车轰隆隆驶过一处地方,外面漆黑的夜色里投进一束光来,他眼里的琉璃光就变成了天上白月的光。
……
她给他留了地址,后来一连三个月他也没有来信来。这房子虽然已经很简陋了,但目前对于她来讲,租金还是很吃力的。为了等消息,她一直没有换地方。又过了一个月,她想他是不会来信了。本来就是嘛,只是萍水相逢的人,自己怎么就认真起来,人家大概早就把她忘了。他们只是彼此人生这列火车上,偶然短暂的相遇,仅此而已。
这时候她嘲笑自己真是傻,竟然真的以为能等到什么,为此还要本就捉襟见肘的日子更加拮据了。
她租了更便宜的房子,地段更偏僻了。她的东西并不多,只有一副铺盖和一只箱子。为了节省车费,她打算自己搬过去。
一天天才蒙蒙亮,她一手抱着铺盖,一手提着箱子下了楼,走在清晨孤寂苍凉的路上。这时候一列火车从不远处的铁轨上驶过,火车的灯晃进她的眼里。然后那车轰隆隆的远了,一切又归于凌晨的昏暗。她在那里站了一会儿,确认那轰隆声再也没有了,又拿着行李继续走下去。
在这黯淡无望的一生里,她也希望能有一束光救她出苦海啊。”
后来有人去了王佳芝的舅妈家,舅妈见来人的样子,不敢得罪。王佳芝没什么行李,当初一个箱子都拿走了。不过总算拿到了她父亲在英国的地址。
王佳芝的父亲在伦敦收到来自国内的一封信,里面讲王佳芝和她母亲的照片当初要他们一起带出国了,问可不可以寄回一些给她。另外附上很大一笔钱。
王佳芝的父亲很意外,王佳芝为什么不自己写信来。但有这么一大笔钱,而且寄信的信封还是政府专用的,信写的虽然很客气,但从措辞和笔记看来,好像不是普通人。
很快老易就收到了从海外寄来的包裹。他推断王佳芝和她母亲的照片大概都在这里了,因为就连她父母的结婚照都寄来了。
他想她父亲大概是对她和她母亲毫无感情了,所以一点痕迹和纪念都不留。
王佳芝想的没错,要不是他们过去之后一直没想起那相册,就一直在箱子底压着,他们真的很可能把她的照片都扔掉。因为他们亏着心,恨不得抹掉她所有的痕迹。
她死后很久之后,一次他偶然读到一本旧杂志上的文章。她和他一起后没有再写过文章,他也没看过她写的东西。但他读起来就仿佛似曾相识,措辞和她平时的说话习惯很像。要人去报社打听,主编讲自己很欣赏她的才气,寄去稿费的同时还写信想再和她约稿,可是一直没有回音。她投的手稿还在,信封上的地址是学校的地址,名字果然是“王佳芝”几个字。
深夜他回到办公室,见桌子上放着一本很旧的《明诗纪事》,翻开里面写满了注解,都是她的笔迹,那字迹也是有深有浅。里面夹着她的学生证,非常的新,她修学之前还没发下来。里面写着中文系三班王佳芝,她的学号是:090309。照片上盖着学校的公章。
王佳芝去拍学生证上的照片的时候,还是穿着那件藏蓝色袍子,照相的人对她道:“笑一下啊。”
她觉得她是在微笑啊,然后又提高了嘴角。
那边还在说:“笑一下啊。怎么不笑呢?”
“嗯?”
她诧异的又抬高了嘴角。
那边还是道:“小姑娘,你怎么不笑啊,笑一下啊。”
“啊?!”
王佳芝感到自己已经努力的把嘴角要提到耳朵跟了。照片洗出来之后,她才明白,难怪那人好几次要她笑,她以为已经笑得非常明显了,其实照出来不过才是微微的笑。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已经不会笑了。她心里非常的难过。再看照片照的鬼样子,真的很像鬼,她更难受了。
他看到那照片,人消瘦憔悴,没有一点精神,眼神是哀伤空洞的,嘴角努力的上扬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但那笑却比哭还要显得悲伤,一种万念俱灰的悲恸。那是她在这人间最后的一张的照片。
王佳芝投稿过好几次,就是没有一次成功的。那一篇她又换了一家新的杂志社。投出去几天后,邝裕民就来找她了。
之前接连的失败要她对那次投稿也没抱有什么希望。
她死后的一周后,那篇文章发表了。她永远没有见到那封信。
他打开那封信,是寄来的稿费和编辑的信,信里对她的才华大加赞赏,还提出想和她继续约稿。
拿到那一沓照片之后,他突然想起来了,12年前,有一个红衣服的女孩子要他替她折一枝木棉花。
一天他从衙门回去,车上保镖和司机都发现他左手缠满了纱布,但谁也不敢问。过了一会儿,他抬起那只手看了看,又满不在乎的放下去。
老吴还真是,只是简单的拶了几下子就疼的杀猪的叫起来。他也给自己拶了几下,看到底有没有那么疼。果然没有那么疼的,老吴这个废物,这点痛都受不了。
后来王佳芝的爸爸又写过一封信来,写得极其谦卑和蔼,大概是没收到回信,以后很长时间没来过信。
王佳芝从舅妈家离开后,直到老易写信过去,她父亲没有来过一封信寄过一次钱,舅妈也没有写信过去告诉他他的女儿一个人离开了,仿佛就没有过这个人。
两年后他要入狱之前,从英国又来了信来。
开头就写:佳芝吾儿,见字如面。
写多年不见,极其想念,还讲常常想起她和她的母亲。果然,最后还是要钱。信写得非常长,写几次投资失败负债累累,她继母已经和他离婚,把孩子和家里最后值钱的东西也拿走了。她弟弟尚不能自立,还需要家里供养,他们父亲俩现在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求她看在骨肉至亲的情份上,务必帮忙。最后还写了需要的数目。至少要一万两千美元以解燃眉之急。
他心里笑道:“还这样准确,精确到两千元。”
他想起曾经看过的一个关于狐狸的纪录片,狐狸到了年龄要离开父母自食其力,一对狐狸的女儿已经早过了独立的年龄,可是就不肯离开家。那狐狸父亲也没有驱赶女儿,每天都找吃的回来供养自己的妻子和女儿。
他看完那封信,手一松,信纸从手上滑落到地上。
他心里道:“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父亲。”
王佳芝的同学都能猜到,她这样没有钱没有学历的女孩,突然有钱起来,除了走了那条路,作了有钱人的玩物,还能有什么别的出路。
他作父亲的难道想不到吗?他就那样轻易的收了女儿的卖身钱,甚至还想巴结得到更多的钱。
如果他当初带她一起走,她就不会被那群混蛋欺负侮辱,就不会承受那样可怕的贫苦孤独,后来也不会遇到自己,也就不会死了。
原本她已经闯出一条路来,如果邝裕民那个伥鬼不来找她,只要再等两个多月,她就能见到自己的文章发表,就能收到编辑的约稿信。她会有自己的事业,有自己的成就。她也不会那样的自卑,不会那样的觉得自己不配,不会觉得自己除了被那群伥鬼利用作践,就不再有别的存在的意义。
最后她什么都没有,那些混蛋玷污了她,她跟了他,又是玷污了她。终究,她这辈子没有遇到过一个好人,不管她怎样拼命怎样闯,还是被这一群伥鬼毁掉了。
他没有再给英国寄钱,当初给那么多钱,是因为他觉得那些照片远不只那些钱。
他给她爸爸回过一封信。信里写王佳芝现在过得很好,这些数目对于她不值一提,只是禽兽尚且不会抛弃骨肉,他这个作父亲的做出这样禽兽不如的事情,现在还恬不知耻的要钱,实在不配为人为父。钱是没有的,他这个禽兽不如的混蛋活该万劫不复,这就是他的报应。
但过了一段日子,还是有信纷纷来。王佳芝的爸爸和弟弟从那封信里看不到愤慨,他们只看到了王佳芝有钱,他们要的钱对于她是举手之劳。
因为再也没有信来,王佳芝的爸爸想过回到上海,因为实在是走投无路。王佳芝就是不肯给,他可以去告,告她不赡养父母。
好在因为那时候是真的没有旅费,来不了。要是真的回来了,他按着信上的地址找了去,知道了那是什么地方,给他写信的是什么人,非吓死不可。
那些照片他要人埋给她了,他想着她是希望有妈妈陪着她的。
多年之后,有人去看房子,见一间带壁炉的屋子里,墙上挂着一张大照片。照片里的女孩非常年轻,最多也就不到二十岁的样子。长长的头发,容貌清美,那神色凄然而神秘。
人问道:“这是谁啊?”
卖主道:“不知道啊。在这房子里好多年了,大概是它过去的主人。”
“那好年轻啊。”
这辈子找房子的时候,他就看了这一栋,他觉得好像就该住在这里。然后又觉得应该把她的照片挂在那个屋子的那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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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4章 第 37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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