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王佳芝从学校回去的路上有一个收旧货的摊子，那摊贩会从废纸里挑出的杂志、笔记本什么的摆在前面卖，但从来没见有人买，那几本东西就那样风吹日晒的在前面放着，被风吹的哗啦啦的响。
一次她经过，发现前面放了一本速写本，风一吹，露出里面的水彩画。她蹲在地上翻了翻，画的都是花草、风景和静物。画的非常好，每一张画上还写了日期，有几张还写了感想体悟。
这画册保存的很好，它的主人应该很宝贵它。可能画册的主人已经死了，或者像她爸爸弟弟偷偷卖掉她的东西一样，是被人偷拿走当废品卖了。
那画册也一直没卖出去，然后逐渐被吹飞了页，被晒的纸张焦黄，雨水和街上的污水滴到溅到，水彩花了，上面也都是水印泥点子。就那样过了大概一个多月，一次她再经过，那画册没有了，应该是和其他的废纸一起收走了。
王佳芝又想起自己的笔记本、画的很喜欢的画、很喜欢的明信片，都被他们当废纸卖掉了，也不知道能值几个铜板。
“看吧，你视若珍宝的东西，在别人眼里只是废纸一张。”她心里道。无限哀伤。
妈妈眼中视若珍宝的女儿，在别人眼里不也是同一张废纸一样，可以随意丢弃，随意羞辱。连她自己都没有反抗过。
那时候她有预感，他们两个之间，如果有一个会死，那死的将是她。
她总想着能给他留下些什么。想想自己有什么呢？当时她所有的衣服和那几件不值钱的首饰都是那边的钱置办的，并不算她自己的东西。而真正属于她的只有那一只箱子的旧衣服和几本从旧书店买来的旧书。到收旧货那里都卖掉，还不知道够不够两天的饭钱。总不能把那一箱子破烂留给他。而且也都放到老吴那里了，大概早被他们扔掉了。
小时候她看过一个电影，男主不爱的女二过生日，他送了一条金项链；他爱的女主，他把自己装在大箱子里冒出来，说把自己送给女主，女主感动的哭了。
那时虽然小，但她也觉得很离谱，因为妈妈如果回外婆家，总要带好多东西回去给爸爸。爸爸要是出远门，也会带当地的东西回来。那么他出一趟远门，什么东西都不给女朋友带吗，就只把自己送给女朋友，然后女朋友还感动的哭了。
后来两个人吵架，他还讲，自己当初怎么那么傻，还把自己装箱打包给她。
故事里面男主对女二很好，给女二过生日、送女二礼物、对女二很温柔，两个人总是眉来眼去的。他口口声声爱女主，从来没送过女主礼物，还总是惹她生气。后来女主差一点死掉，他才给女主过了生日，但也只是布置了家里，还是什么礼物都没送。
王佳芝心里自嘲的想，自己总不能像那个男主那样无耻，讲把自己送给他。自己的身体早已经被糟蹋不值钱了，这样的身体哪里有资格做礼物。那真心呢，真心又值什么钱呢。最不值钱的就是自己的真心，自己对那群混蛋真心过，他们就利用糟蹋她的真心。
那时候她思来想去，自己竟然这样的廉价，拿不出一件像样的东西能留给他，自己的人和自己的心也不值钱，她想要多少有多少。她觉得唯一宝贵可以留给他的就是肚子里的孩子，可是留不下的。
中学的时候一次语文老师讲过一个古代小说里的故事，具体出自哪里记不得了。只记得好像是一个很年轻美丽的女人为了丈夫死掉了，丈夫又娶了妻生了孩子，过得很美满。故事的结尾讲男人每到清明寒食会去她坟上看看她。
那老师说，人世间没有那么多诗意的生离死别，刻骨铭心。能像这样，她死了，丈夫每年还能去她坟头看看她，就已经很好了。
那时候她对于爱情还做着浪漫的美梦。觉得那女人真是不值得，她是为了他老公死的，她老公就算不殉情，不终身不娶，至少也应该情殇很重，时常因为伤心思念她去她坟头看看她。好像小说电影里面，男主动不动就会去女主墓前流泪，送花，给女主削苹果，和女主说话。而不是这样，好像例行公事一样，只有清明寒食该上坟的日子才去看看她。
即使后来见识了她母亲快过世时她父亲的所作所为，她还是觉得自己遇到的人不会是那样，自己心爱的人也一定是和自己一样，他会珍惜自己，爱自己，如果自己早死，他一定会痛心疾首，一辈子想着自己。
但自从见识了邝裕民的卑鄙无耻，再又想起她父亲的所作所为。又到最后拼了命的挣扎煎熬想抓住他些什么，原来还是什么都抓不到。
在香港的时候再想起那个故事，她也懂得了。人间哪里有那么多的刻骨铭心，爱恨痴缠。她对于他，只是她自己的事情，他没有责任要一定对她有什么。她想着，她的奢求也只是他能在清明寒食去她坟头看看就好了。可是她没有坟，那他能偶尔想起她也好。
想起母亲的坟好多年没人去看过了，只是清明寒食例行公事的去拜祭都显得那样的难得奢望。
当时她非常意外，因为说那话的老师是位女性。她还想着，女人浪漫的天性怎么就这样淡了。后来想来男女说出来都不意外。男人最懂男人，他们当然知道对于他们来讲，怎么样是不切实际，怎么样对于他们已经是难得了。而女人经历了感情，当然也知道，她们对于男人能奢求的程度到哪里。
生命最后的那段日子里，她对于生命有了截然不同的感悟。人之所以要活着，是因为保留生命还有希望，如果只是无望的生不如死的活着，那为什么要自讨苦吃的活着呢？她否定了自己过去坚定的东西，过去她认为自杀放弃生命就是向命运认输，是弱者的表现。现在看来，自己努力挣扎，只是为了生不如死并且毫无希望的维持□□的存活，在命运眼里就好像一个可笑的蠢货一样，命运大概就是想这样看着你犯蠢的继续给他提供笑料。那不如结束自己的生命，自己得到解脱，也再不做取悦命运的小丑。
小时候读《血字的研究》，那样一个美丽优秀，被父亲和爱人视若珍宝的女孩，却被硬生生从父亲身边抢走，眼睁睁看着父亲被杀死，作恶心的恶霸纨绔众多小妾中的一个。
而那玷污她的人根本不珍惜她爱她，在他们那群人口中，她只是众多“母牛”中的一个。
那父亲在死前，拼了命的抵抗挣扎，还是无力的眼睁睁看着女儿被恶魔抓走，那男子回来发现爱人被夺走，老人被杀死埋在土堆下，那该是怎样肝胆俱碎的绝望呢。
那时候她还很小，但也感到那绝望，她多想男子能早一点回去，把那女孩救出去呢。
女孩被抓走后遭到玷污，一个月后就抑郁而死。
男子一夜白了头，历经二十年，从美洲找到欧洲，经历了千辛万苦，终于找到了仇人报了仇。但多年的身心承受的辛苦煎熬也耗尽了他的生命，报仇后入狱第二天他含笑而死。他笑着讲，终于此生无憾了。
杀死仇人之前，男子对仇人讲：当你把她从父亲身边夺走的时候，当你要她亲眼看到父亲被残害死的时候，当你在肮脏的洞房里强bao玷污她的时候。你对她可曾有过一丝怜悯。
读完那篇故事她非常的难过，想着就是报了仇又能怎样呢。两个人就这样被那样的恶棍毁掉了一生，而男子承受了二十年的折磨才报了仇，他最后死在了欧洲的监狱里，而女孩却一个人孤零零的埋在美洲的墓穴里。他们到死也没能在一起。
他们承受了那样的摧残折磨，而那两个恶棍却那样痛快的就死了。那时候她心里埋怨男子，怎么那样的善良，要那两个就那样死了，而没有好好的折磨一番。她感慨，到底是西方人，死心眼。要是换成我们东方人，有的是折磨得人渣生不如死的办法。
无数次，她也真的好希望，那个可怕的夜里，能有人来救她啊。
王佳芝很遗憾，最后也没有留下什么像样的东西给他留作纪念。
《金瓶梅》里李瓶儿死后，给西门庆留下好多的钱和东西。她贵重的衣服首饰都由西门庆收着。正房和潘金莲为了那些东西争得大打出手。
一次潘金莲好一通殷勤服侍，然后朝西门庆要李瓶儿那件值八十两银子的皮袄。
读到第二天西门庆拿钥匙开了箱子，把李瓶儿的皮袄拿出来要人给潘金莲送去。她心里燃起一种愤慨又欣慰的感情。
她死了，他说怎样爱，却把她的衣服送给害死她和孩子的仇人。
可是她的钱她的东西到底还是都留给他了，要他保管着，只有他有资格处置。她人死了，可是东西还在，他见到那些东西，总要想起她来。
看到后来西门庆死了，那么多的银子和贵重东西都被贪财的正房拿走了，还烧了她的画像，简直气死人了。凭什么都便宜了讨厌的人。
有一点不得不佩服潘金莲，她害死了人家母子，还敢千方百计的要人家的东西，得到了还志得意满穿着死人的衣服各种炫耀招摇，一点不怕阴司报应，她就不怕那衣服上附了死者的冤魂。
想来邝裕民和赖秀金他们也是一样，他们是真的只想要用她的血肉换来的荣华富贵，一点不怕她死后化成厉鬼来报复他们。
王佳芝想着，如果自己和孩子活不了，她宁可死在他手里，也不要被那些人害死，又白白的便宜了他们。
她真的好想有几件像样的遗物留给他，可是什么都没有。唯一的戒指也不是她的，还是他买的。
后来想来，就是那妻子死后，老公把亡妻的金首饰熔了给新人的寒心故事，在她看来也是有些安慰的。到底还是留下了什么。
她死后，他从老吴那里得到了她的笔迹本，他要人到报社拿回了她的手稿，还有去学校拿回来她的学生证、约稿信和同学借她的书。他又认着她的笔记从一千多本旧书里找出她的书和两本笔记。
老吴没有想替她保存东西，她的旧衣服都扔掉了，那几本旧书和平日读书记得笔记被胡乱扔进楼下旧书店的一堆旧书里。
她那两本笔记本是平时读书记录下的她觉得写作有用上的词句，整整工整的写满了两大本。可笑的是邝裕民和她是同学，还一起演过话剧研究过剧本，竟然连她的笔迹都认不出，以为那两本是收来的废纸，因为很厚，用来垫桌子腿，被弄卷了边还蹭上了地上的灰尘和水，纸的边缘磨得发黑。其他的几本书也被压卷了变，被老鼠啃掉了角儿。那本记录心情的笔记本也不知道老吴是放在哪里，封面积满了灰尘，又弄得又旧又黑。
其实邝裕民就是认出来又怎么样，结果还是一样的。他是图实惠的人，没有实际用处的东西，留着又有什么用。不过是写满字的笔记本，对他没有任何用处。王佳芝也再不可能用得上。那不就是废纸一叠，不用来垫桌子脚用来干什么。好像老吴烧了王佳芝的信，王佳芝要么死，要么继续被控制作婊*子，那信寄出去毫无意义，不烧了又干什么。又好像他一直在找王佳芝，因为王佳芝是他建功立业，改变艰难处境唯一的希望，如果她没有了这个价值，他又费心劳神找她干什么。又又又好像他找到王佳芝，只是鼓动她继续加入行动，对于她这几年的遭遇，她形容枯槁的原因，他问也不问。问了有什么用，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反正她之后不会有好下场，之前过得好与坏更是没有任何意义。
邝裕民就不会像王佳芝同学那样反复问来人王佳芝过得好不好，因为没有意义，好与坏他能改变她什么，徒劳无功。
老易把这些书本上的灰尘水渍清理干净，把卷边的书页一页一页熨平。
他一边收拾着这些东西，一边想着她平时一定非常珍惜的，落到他们手里竟然糟蹋成这样。别人无比珍贵的东西，却要被他们恣意的作践糟蹋。
他心里怎么能过得去。
那里的人非常惊讶，老吴被这样惨无人道的折磨，可是部长仍旧有办法要他死不掉疯不掉，就那样生不如死的活了那么那么久。心里都不得不感慨，要么说人家能作高官管着他们呢，光这专业能力就是他们望尘莫及的。
王佳芝死后她的遗物由他保管，他替她回了老家，替她去她母亲坟前祭拜，又替她最后看了木棉花，他也接替她和她父亲通着信。算来他也算她遗物的一部分。
他的遗物也并不多。他们都没有亲人，连个孩子也没生下来。家产给易太太带走一部分，剩下的都打点了身边的人。
他们的想法是一致的，人死了，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清清静静的埋在地下，过个几十年化为尘土，这才是最好的终结。
搞那么大墓，埋那么多值钱的东西，不是傻子一样等着人挖吗？
那墓非常的朴素简单，甚至连个墓碑都没有。不知情的人如果见到，绝想不到，这座寒酸的连墓碑都没有的荒坟里，里面的人曾经经历过怎样的惊天动地的故事。棺椁里面就铺了一床他们睡过的被褥，她的衣服首饰理了一箱子放进去，他那件要她哭湿过的长衫压在枕头底下。然后她自己的东西和要回来的照片，还有他在她老家捡的一瓶子木棉花，和从她母亲坟头摘的几枝花，装了一小箱子又放进去。他的东西更简单，几件换季的衣服和她缝过扣子的那件衬衫，再有就是几本他常喜欢读的书和几件自己得意的字画。里面唯一非常值钱的就是她手上的戒指。
很小的时候王佳芝读史书，读到一句：生同衾，死同穴。觉得无比的幸福。
在小孩子眼里，死亡是非常可怕的。可是这一句要她感到死也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因为两个人很好，活着的时候睡一床被子，死后也能埋在一起，那才是真正的圆满。
两个人那样好，当然要求一个永恒。而人的寿命是有限的，和永恒等同的似乎是死亡。这不止是她小时候的想法，也是萦绕她一生的执念。虽然知道没有什么实质的意义，人死了剩下的只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而已。可是她就是觉得，如果很爱的两个人不能埋在一起，是天大的遗憾。从小到大，直到她死，她都是这样想的。每每读到历史人物的故事，两人活着的时候如何的好，可是因为没有儿子，或者继承家业的不是自己的儿子，死后没办法埋在一起，一个孤零零的呆着，另一个和不是最爱的埋在一起，直到永远。又读到小说里，两人终究死后还是天各一方，永远不能在一起。总是无限的怅然。
走向死亡的路上她想了好多好多，那一段路想的东西好像比之前这一辈子想得都要多。她也想到了自己很在意的东西，他死后和自己的太太埋在一起，反正活着的时候都过得好好的，死后更可以。他们俩虽然看上去谁也不怎么在意谁，但看着谁也不讨厌谁，谁也没想过离开谁。到底还是要有缘分，爱不爱又怎么样，一辈子的结发夫妻，能白头到老，这就是最大的缘分。
不像她妈妈，虽然是发妻，死的早，就一个人孤零零的埋在那里，连个祭奠的人都没有。
而她自己呢，孩子去轮回转世，不管是自己的魂还是自己的骨头，就还是自己一个人孤零零的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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