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双写信来，讲美惠信里说，话剧社的邓凡柔先前被男朋友分手了，说两人以后还是朋友。前一阵子见了他的新女朋友，讲人没有她漂亮，皮肤还黑，还动不动拿腔作势，对男朋友凶巴巴的。回家好一通大哭。美惠见了那人，确实不如邓凡柔漂亮，脾气也差。讲要么说有的男人犯贱，一物降一物。邓凡柔那样温柔体贴，处处迁就，反倒被抛弃了。
王佳芝想起高中也有个女生，家世好，人漂亮，脑子也算聪明，偏偏喜欢又丑又蠢家里又穷的，次次都是找这种匪夷所思的破烂，次次各种温柔体贴迁就，次次被人家抛弃。次次那英俊优秀家世好的追求她，次次被她拒绝。周围的人都议论她精神不正常，有恋丑癖，恋蠢癖。
感情品味这种事情是说不准的。好像小双，说不找太死板的，偏偏找了个温润泽。
不过王佳芝的情感实践和最初制定的择偶标准是始终如一，从来没有改变的。
王佳芝始终觉得虽然容貌好是必备项，但自己的要求并不高，绝不是那种好色之徒，好像柳湘莲说一定要找个绝色的，这话要人觉得非常肤浅，只看中容貌而不注重最要紧的内涵。王佳芝觉得自己是很注重内涵的人，容貌、气质各十分满的话，容貌七八分就够了，甚至六七都可以，完全不用非要近乎满分那种容华绝代。只要气质风度接近一百分就够了。
自己是个注重内涵，而不甚注重容貌的人（她从来不肯承认，她要求的气质风度要接近十倍满分，远比容华绝代还难找）。
但这只是最基本的东西，然后是人一定要聪明有本事。
在王佳芝有恋爱幻想的年龄，她就觉得爱情是她一个人的事情，她要找的是一个自己爱的死去活来的人，而对方爱不爱自己并不重要。那么自己这样聪明上进，如果对方不如自己，怎么能配得上自己。这也和她的家庭氛围有关，家里除了她弟弟，她和父母都是既漂亮又聪明勤勉的人。她和他弟弟不和，父亲偏心，弟弟恶毒，这些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她弟弟被他爸爸惯坏了，又蠢又笨又不上进，要她厌蠢症犯了。
王佳芝有非常严重的厌蠢症，越是有本事的人这种病越严重。
也是因为这个，她经历了那件事之后才非常的痛苦，觉得自己太蠢。有一段日子她甚至都不恨她父亲抛弃她了，觉得自己这样的蠢，活该她爸爸不要她，养着这样一个蠢女儿，还不如要她死了的好。
后来她想，当初只是对邝裕民刚有好感，然后就恨死他再也不可能了。如果真的交往起来，对这个人有了了解大概也会受不了邝裕民蠢，没个结果的。
不过邓凡柔的心情她还是很能理解的，虽然在旁人看上去非常的蠢非常的傻。你真的很爱很爱一个人，当然觉得他是最好的，那么，就是轻易谁也配不上他，更是谁也不配诋毁他。你心心念念得不到的人，得到的人却总是讲他这不好，那不好，怎么能受得了呢。
这种精神病王佳芝上辈子就有过。
他这个人从年轻时候起，人前都是文静沉稳的，但谈吐并不沉闷无趣，这一点倒是和那个人很像，所以跟前更受器重。
其实从她认识易太太起，易太太就是那样炫耀的正话反说的。
人奉承的说几句他这里那里很好，她就总是得意洋洋说反话。可是这些反话要她听着特别刺耳。
“他的嘴才刁。”（什么嘴刁，他是难受吃不下饭。）
“衣服料子可是挑剔的很，稍不合意一次都不肯穿。”（你拿打折货糊弄他他当然不穿了。）
“别看他人前这样，都是做戏给你们看的。”（他不吵不闹，大声说话对你都没有，你还说他做戏。）
她也知道自己是精神病，人家夫妻俩秀恩爱，自己替他痛心疾首，不是有病是什么，怎么轮得到自己这个外人胡思乱想。
王佳芝总是不约而同的想起她的爸爸妈妈。
别人说起她爸爸如何如何好，她妈妈总是微笑着，其中带着克制的骄傲和感情。他爸爸是不珍惜她妈妈，但是对她妈妈的好是肯定的。有人对他说起她妈妈如何的好，她爸爸也是骄傲的笑道：“她倒是真的……”或者“我们家的倒是……”
王佳芝无论什么时候想起这件事，都觉得自己是精神病，凭什么在心里生气易太太。人家说自己的老公怎么了，人家又招她惹她了。
王佳芝这种不正常的恋爱小心思她以为只有她自己知道，其实他早有察觉。
换成别人他一定觉得自不量力发神经，不过是各取所需的床伴，认真就太傻了。
可是那时候他也不对劲的很，看到王佳芝那些小表情小动作，他简直喜欢死了，特别陶醉这种被喜欢的人在意的感觉。
他们俩刚熟悉起来，除了最爱的毛裤，她还喜欢摩挲他手臂上的伤疤。她也没问过，他想着她当然知道那是枪伤了。
其实她不是专业的，只是她经历过战争，那时候她知道了枪伤是什么样子。
又过了好久，有一次她仿佛不经意问道：“这是怎么弄得？”
“年轻时候，好久之前了。”
年轻时候的荣耀，现在他也没脸提起了，仿佛也成了耻辱。
她大概懂了，样子好像叹了口气，然后小猫一样把头枕在他手臂上，若有所思的惋惜哀伤神色。
一失足成千古恨，曾经那样拼命努力得到的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变成一个要别人看不起，甚至连自己都看不起自己的人，过去的荣耀似乎也成了笑话。她懂得那种痛苦那种折磨。曾经自己是那么努力那么拼命的令自己优秀，令自己骄傲，现在都不复存在了。如今在别人眼里，自己只是个脏的很的ji女，她自己也不想这样想自己，可是当初真的犯蠢的把自己糟蹋了，什么骄傲什么资格都没有了。这世界真是奇怪，付出了无数心血才能得到一点点的成绩，可只一步走错了，就可以轻而易举的毁掉曾经所有的心血。
王佳芝一直觉得那几个混蛋当然不会有这种痛苦，因为他们本来就是一群蠢货，从来没有过任何成绩任何骄傲的资本，又何来失去呢。其实那几个混蛋也未尝没有这种感触，他们从来没有意识到自己蠢自己坏，父母的宠爱要他们觉得自己非常的值得被爱被付出，他们一直觉得自己非常的优秀善良，他们骄傲自己是大学生是天之骄子，他们觉得自己一定会有辉煌的前途和美满的爱情。可是一场荒谬的爱国游戏，他们毁掉了别人，也把自己毁掉了。
终究，是演了一场玉石俱焚。
王佳芝写过一篇小说，一户普通人家，主妇沉迷打麻将，丈夫每天回到家里，就是吵闹的一屋子人，和没停息的麻将声。
对于易太太沉迷打麻将他一辈子都是没有不满的，好像他说的，这群女人，除了逛街、打牌、偷人，她们还能干什么呢。打牌就打牌，反正他也不怎么回家，回家进到书房，也听不到什么，有什么大不了的。
但自从王佳芝不在之后，他就看家里什么都不顺眼，更加的不愿意回去。过去不回家是没有必要，在衙门和在家无所谓，那时候是真的讨厌回去了。
不知道是耳鬓厮磨心有灵犀了，还是真的被她附了身。他也和王佳芝一样觉得家里中不中，西不西，乱七八糟，驴唇不对马嘴的。过去他也觉得家里的布置很怪，可是他也不在意，反正不怎么回来，易太太想怎么样就随她，现在就是觉得烦躁的不能忍受。终于有一天，他忍无可忍，把家里的油画都撤走了。但最要他不能忍受的还是成天成天的打麻将，只要回去就是一屋子人，一群女人叽叽喳喳的雌竞，没完没了的麻将声。
从年轻时候起家里就是这样的啊，可是现在他受不了了，就是受不了了。
王佳芝也和她们打麻将，但是到了后面，她对这群上流社会的伪诰命去魅之后，也恢复了原本的理智，每天只是这样堕落的浪费生命，毫无意义。当然肯定会有很多人讥讽她是出于穷鬼的妒忌，但是王佳芝认为，人生的意义不应该只是肤浅的享受荣华富贵，总该有更高级的东西。
一天他回去，走过起居室，又是麻将声和一群女人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他突然想起《金瓶梅》里的一句话：好的死了千千万万，留着这些干嘛。
他也知道自己这种想法是无理取闹，可是他控制不住他自己。
又有一次好多天没回去，一群人咋咋呼呼在客厅听婆子算命，走过的时候听那婆子胡说八道讲：“你先生原本不该是你先生，你也不该是她太太，他太太是另有其人，因为这辈子有劫数，所以……”
他默默的走上楼梯，进到书房，翻开那本看了无数遍的《楚辞》。
……
他穿着一件浅灰衫子，在书桌前写东西，夜已经很深了，其他人家已经没了灯火，只有促织还不停的叫着，桌子上的细长白玻璃瓶里插着一朵白芍药花，他一抬头，眼见着它一片花瓣无声的落在桌子上，好像一片雪白的羽毛，又轻轻的向前滑动一下。她为了这个瓶子特意买了一瓶汽水，说这瓶子特别适合作花瓶，只插一朵花刚刚好。因为是她不喜欢喝的薄荷味，汽水当然只能他喝掉了。
这时候她端着一只盘子和提着热水壶进来了。
她见盘子底铺满了白荷花瓣，上面放着做成荷花、莲藕、莲蓬、荷叶形状的莲子糕。
“我还以为你还在隔壁写东西，原来又悄咪咪做这些了，以后不要这样辛苦了。”
“没有啦，很好做的，一点不费时间。婆婆说你最喜欢吃这个了，现在正是莲子上市的时候，做的一定更好吃。”
她拿起一个塞进他嘴里。
“这样好看，吃掉好浪费，哪里有模具呢。”
她得意道：“当然是我自己刻的，手艺是不是很好。”
“我们好像贾府了，为了一道菜，还要特意做一套模具。”
“他们是穷奢极欲要别人做的，我们是自食其力的。好吃吗？”
“好~”
他在吃点心，她把热水蓄进暖水瓶，又把他的茶杯蓄满。然后伸出两只爪子咕噜他的头发。她穿着米白粉绿格子旗袍，头发在后面梳成一条长辫子，辫子梢扎着湖蓝色的纱丝带。她这样低头玩他的头发，辫子顺着他们的脖子垂到他身上，他一只手捋过她的辫子放在手里玩。
他恍惚的醒过来，原来是睡着了，是作梦，梦到自己年轻时候。果然，梦都是不切实际的。
王佳芝最后的那段日子，对他简直是温柔到了极点，本来就喜欢的要他自己都怕，后来她更那样对他，由奢入俭难，要他怎么能重新开始。
从小就有人讲，王佳芝的面相和她妈妈一样，一看就是温柔贤惠的贤妻良母。那时候王佳芝并不在意，甚至觉得这样评价自己非常的俗气，她才不要像妈妈一样，把精力都用在老公孩子和繁重的家务上。她要自由，要浪漫，要当作家，要画画好多漂亮的画，她要好多好多。
长大之后她的想法不同了。女人当然要有自己的事业，可是感情上，能守着自己心爱的丈夫孩子，平平静静的过日子，比小说电影里任何新奇的恋爱故事都要可贵。
这辈子，从一开她也不由自主的继续前世的温柔体贴，失忆的他根本招架不住。
搬进公寓之前，因为她在家里，他回家觉得哪里都好。自从她搬了出去，这份家里没有麻将声，没有一群女人叽叽喳喳的无聊雌竞。她温柔体贴的哄他，各种撒娇，和他聊文史绘画，养花养毛茸茸，用心的做饭给他吃。要他觉得自己大半辈子到底过得是什么日子。就是她离家出走的那段日子，他也宁可呆在这边不愿意回去。一回去，一屋子聒噪的女人，没完没了的麻将声，他再也受不了了。
八点多钟他回来了，一进去，见客厅里她穿着浅紫色睡衣，披着头发，在沙发上绣花，一条腿盘着，一条腿伸出去摩挲脚底下安安静静卧着的大白。女儿穿着和她一样颜色的衣服，也披着头发，坐在沙发上拿小刷子给小白猫刷着毛，旁边放着一只紫色的兔子毛绒玩具。见他进来了，开心的喊了一声爸爸。
他从一只纸袋里拿出一大朵深紫色的绣球花，那花有一只大柚子那么大。
小猫咪“啊”的一声，接过花抱在怀里，开心的不知道怎么才好。
他们见女儿穿着淡紫衣服，抱着那大绣球花，简直是只小花仙子，太美丽太可爱了。
王佳芝对于小孩子的印象就是她弟弟小时候，总是要摧毁一切。她以为小孩子大概都是那样的。可是有了女儿就完全改观了，女儿从来不会弄坏东西，尤其是她喜欢的东西，会爱不释手，小心翼翼深怕弄坏了。家里的毛茸茸也一样，不喜欢的玩具才会弄坏，喜欢的玩具会珍惜的搂在怀里。
她下颌抵在他肩膀上，一起看女儿开心的玩那朵大花。小丫头端了点心来，他见是做成荷花、莲藕、莲蓬、荷叶形状的莲子糕。
“我做的，模具也是我刻的，你看好不好吃。”
“有时间就做些别的，不要辛苦做这些。”
“很好做的，一点不费事的。”
“我们家好像贾府一样，为了一道菜，还要特意做一套模具了。”
“他们是要别人做的，我是自己做的。”
女儿抱着花朝他们爬过来，和他们撒起娇来，蹭了他们身上好些猫毛。
一天她从他西装口袋里掏出香烟盒子，续上新的烟。发现还有大半盒，烟抽的少多了，心想这样很好嘛。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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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5章 第 38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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