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柚本来想和隋轻一起吹风的,但中途的困意击倒了他,只好认命地回车上睡觉。
四点半,车外有点吵。他睁了眼,看见已经有人醒来,正开着手机手电筒走向远处的隋轻,和隋轻说话。
于是他清醒了,再次下车。
风袭面而来,但其实风向很乱,没法直接感知风往哪里吹。
海陆风的理论此时已然不适用。
他就在混乱的风中朝隋轻走去,并不管他身边是不是有别的朋友。
这段路比凌晨更远,隋轻的位置从路边到了海滩上。
走过去后他也不说话,静悄悄地站着。
十分钟内,所有人都先后下了车,海边的身影一下变成了不整齐的一排。
这一排人没站多久,就有人先一头跑出队伍,追浪去了。手机发出的光线是直的,被拿在手里无规则改变着照射方向。闹够了,蹲在石头滩上翻石头找鱼找螃蟹。
秦柚很难想象这群人的年龄比他还大。
又只剩下他和隋轻两个人。
不知道隋轻一个人在车外站了多久,但这人现在才把外套铺在地上打算坐下。
没叫他,但他跟着隋轻走过去了。
隋轻看都没看他,自觉把自己的外套让出一半,两个人就并排坐着。
天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有了颜色。
四周不再是黑白灰,静谧的蓝调笼罩了他们。
一个穿着鲜艳衣服的身影从远处走来,满脸笑容;到了差不多能听见声音的距离,对他们说:“一起过来啊。”
还没到太阳冒出头的点,隋轻反问:“急什么?”
朋友说:“大家一起等啊。”
秦柚看了对方一眼就继续看海;而隋轻偏头问他:“那走吗?还是再坐会儿?”
他说:“……再坐会儿。”
“行。”隋轻答应了他。
“真不陪我们啊?”朋友笑问。
“人在外面上学,一年我就见一两次,还不能多陪会儿了?”
朋友回去了,隋轻转过头来,他还在看隋轻。
隋轻笑着问他怎么了,他收回视线摇摇头。
一直沉默地坐着也不是个事,秦柚只好开口:“隋哥。”
隋轻还是回了一声“嗯?”。
“既然我能接单赚钱,为什么我非得要这个学历?”
期末成绩早出来了。他大一下学期的绩点,比上学期低了零点几个;更不幸的是,在他不懈努力地接单写歌中,他挂了一门课。
可以说怪他,但是推卸一下责任,也可以说要是换个老师,他或许就不会挂科了。
班上,包括专业里另一个班的一大半人,同一个老师教的都挂科了,过的都是低分过。秦柚属于“差那么一点就过了”的那批。
教他这门课的老师,态度比较认真,对学生的学业或学术很严谨,并不是期末把学生捞上来的主流老师。
在他眼里,该拿多少分就拿多少分。
这是他的原则。
但他还是鼓励“诸位”认真学习,静下心来学,一定能过。
即便“诸位”骂骂咧咧。
“怎么了?”隋轻不知道他为什么忽然那么问,“学得累吗?”
他只是盯着某块石头的石缝,问:“学历到底有什么用?”
海浪声侵入了隋轻的沉默,但很快,他说:“这个问题——很多人都爱说:这是进入社会的通行证。但我觉得,这种话术也就现在爱说了。”
秦柚已经放空了视线,放空了思绪,就等着给隋轻的话留空间。
“你先把学习和学历分开。学历筛选也算是一定程度上的保护,”隋轻说,“有的人没法活在不靠学历筛选的环境中。因为真实环境很复杂。告诉你学历‘只能’是‘什么’的人,可能是有自己的一种世界吧,交互性比较低。”
秦柚就默默听着,手指碰上那块很近的石块,沿着边缘小幅徘徊。
“至于被筛选下去的人,从你的角度上来说你不必在乎。但是他们每个人都要承受筛下的重量:要怎么平衡好能力和理想,要怎么在没人保护没人引导的环境中,独自保护好自己,去面对那些复杂的、真实的、混乱的。”
“大部分人没有你这种特殊天赋,你要面对的是生活和梦想,他们恐怕是生活和生活。”
“而且他们里面有的人我挺喜欢的。有的人认知被学历限制了,有的人却不会;有的人得到了学历,认知却比不过那部分人——不服都不行。”
手指从石头边缘拿开了,秦柚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隋轻说完后,他听了几声浪,低着头,说:“限制人的不是……‘信息差’吗?”
别问他为什么问这种愚蠢的问题,这是搬出宿舍前室友的口头禅。
“信息差?”果然,隋轻被这个词逗笑了。
没忍住笑,也没忍住问秦柚:“知道‘信息差’从哪儿来吗?”
秦柚:“……”
隋轻又接二连三问他:
“高数学了吧,你觉得微分符号和积分符号从哪里来?”
“有人觉得是因为这些符号存在于世界规则,然后被发现了,接着感叹‘造物主’的精妙安排——你也觉得吗?”
“你觉得‘信息差’也是因为本身存在于社会规则,现在被人发现了吗?”
“单个神经元的传递方向确实很有限,但人难道就不能用大量神经元,合在一起努力地创造一些用于理解世界的工具吗?”
“为什么‘信息差’就不能是:内在规则向我们呈现的表象?”
秦柚说:“……什么内在规则。”
隋轻:“现在的内在规则就是:物质循环、能量流动、信息传递。”
这扑面而来的高中生物课本味。
但他没懂。
隋轻又说:“你注定没办法知道所有信息,这是大量信息随机分配导致的。别总是被网上的话术带着走,这词是个市场词,是为了获利创造的;你的生活和理想,包括你本身,都独立于他们的利益之外。为这事儿焦虑,不值得。”
“有人把信息传递给你,让你去认识去学习的合理途径、你走在路上去‘获取’的必然过程,叫‘信息传递的动力学’;以为自己掌握了真相和真理,限制住你去尝试,束缚你欺骗你利用你,让你焦虑的叫‘信息差’。”
隋轻的声音真好听,秦柚听了,问:“但是你为什么就没有。”
除了感情上。
“我也有啊,”没想到隋轻坦然承认了,“你觉得我没有,可能是因为我说的任何东西你都接受了。你问我喜欢什么曲风的时候,我不是说过‘不了解’吗?”
好像……是的。
他潜意识觉得,隋轻就是什么都知道的人。所以不管听得懂听不懂,理解起来累不累,他好像就是能无条件接受隋轻说的话,会努力跟上隋轻的想法。即使跟不上。
——除了“那你爽了”和“你也是”。
这两句话什么时候从他的脑海里化为灰烬。
待会儿日出麻烦跟太阳一起烧了。
于是他对隋轻说:“……你说的这些,感觉跟网上那讲道理的人一样。”
隋轻就转头看着他,笑盈盈的,一点也没被他的话冒犯到。
他又继续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别人那么烦,你说的就是比他们中听。”
隋轻一笑,转头说:“因为你喜欢我。”
“……”
嗯?等一下。
不是,那个什么——嗯?
他耳畔心跳如鼓的时候,隋轻说:“喜欢是主动扩大认知的动力。”
隋轻还在说:“他们营造了一个你不喜欢的环境,但他们那些喜欢的人,自己有着驱动力,能够在这个环境生存,却让你去克服。你听我说这些,没阻力,所以你觉得中听。”
“……”
哦,这样啊,不好意思,还以为是那样呢。
还以为是那样呢。
搞得人差点就激动哭了。
隋轻忽然来一句:“可能你自己都没察觉这种‘喜欢’。”
“……”
谁没察觉,隋轻你看着人说话,到底谁没察觉。
这个信息差你要不要补一下呢?
“不讨厌我吧?”自顾自说完那些,隋轻像突然从那些话里跳出来一样,笑着看他。
他避开视线摇头。
“那就喜欢我一点,生活里闲着的时候,乐意听我说说话就挺好的。”隋轻看海去了。
“……”
这话说的。
早就在喜欢了。
……恨死你了隋轻。
从复杂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后,秦柚回归了那个现实问题:“我要把这个学历拿到手吗?”
“嗯?”隋轻问了一声。
他说:“既然我能接单赚钱,学历也不是通行证,我还要把这个学历拿到手吗?”
隋轻只是问:“单子接得怎么样?”
“写得够快够多就行。”
他低着头,隋轻默默看着他,看了很久,问:“我替你决定?”
他说:“嗯。”
“怎么总让我替你做决定啊?”隋轻带着笑意问。
秦柚没说话,海水也不看。整个人好像和环境隔开的时候,隋轻伸手搂住他的肩,拍拍手臂,说:“你以为我帮你做了决定,一切都会变好,其实不会的;运气不好,什么都不会变好。”
隋轻又对他说:“这次我不帮你了,你自己选。”
“帮一点。”海声阵阵时,他好像重新回到了世界,一丝丝柔软被他夹在了话里。
隋轻就着搂他的姿势看着他。
他又说了一次。
这次,即使是隋轻,都听出了他话里的乞求和柔:“就帮一小点。”
在凌晨的光线中,隋轻的轮廓并不清晰,但那抹笑意,了然地闯入秦柚眼中。
像反光的金色湿沙滩,和远处的金粉光带。
“现在的学历是一条疯路。”
隋轻对他说。
“学历爱压迫人就让它压迫吧,会有数不清的人被迫忍着恶心走这条路的。等它毁了越来越多人的梦想和生活,它就有动力回到它应有的位置了。”
“既然你实在不想选,你就置身事外好了;除了期末考试卷,还有毕业证到手的最低要求,没有什么是值得你在意的。”
他说:“可是我挂了一门课。”
“怕什么?”隋轻毫不在意,“为了给你毕业证,学校会主动给弥补机会的。”
此时此刻,他希望隋轻永远不要松手。
然而光线落入眼,隋轻盯着天和海,看着渐渐分出冷暖色的模糊界线。
“信息差”?挺有意思的。
他确实也有这种东西。
他的信息差就是:
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少人在抵抗,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顺应;
不知道抵抗的人有多少是开心的,不知道顺应的人有多少是开心的;
不知道有多少人愿意承担一些苦楚,不知道有多少人只想艰难地保持开心。
所以他不能轻易地说,世界究竟该怎么往下走,不能轻易地告诉别人,路究竟该怎么往下走。
但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往下走。
“快来啊!太阳要出来了!”
一阵高呼从远处传来,有人对他们招手,挥走了令人头疼的东西。
“走。”隋轻拍拍秦柚的肩,起身顺手拿起外套,抖了抖沙。
他们走过去,几个朋友已经围在一起,给他们留了两个位置,他们补上了。
中间围着一个储物箱,是戴鸭舌帽的阳光姐准备的。
箱子里有酒,有酒杯。
现在阳光姐没戴她的帽子,从箱子里拿出酒杯分给每个人,又拿出酒瓶。
“谁的手稳谁的手稳?”她连忙问。
酒被人主动请缨拿住后,她快速掏出手机,对着大家手中的酒杯、那瓶酒、海平面,开始录像。
“碰杯碰杯!”她说。
围成一圈的杯子清脆一碰,时机并不统一,发出好听的泛音。
“等太阳出来!就开酒!”她的声音快飞跃起来了。
透明的酒杯映着光辉,杯缘上聚着光,盛着一条天际线。
捏着杯脚的指尖,各自连着不为人所知的心跳,或沸腾,或只是平常。
隐秘的心跳中,那条线上开始出现一抹金色。
像被指尖按压的水滴。
像熔融的金滴。
“快快快!”阳光姐高呼,“就现在!”
酒瓶被几个人手忙脚乱协作打开,在混作一团的催促声中,酒液倾泻,洒了满手,滴落在箱底。
开瓶时机没有与日出对准的酒,在欢呼中沿着这一圈酒杯,环绕着落入了每个空杯子。
金色的光滴在天与海之间,在杯与酒之间。
洋洋洒洒落入酒杯,像浪花一样动荡翻滚。
“敬自由!”阳光姐大声对海喊道。
“敬工作汇报。”下一个人说。
阳光姐惊讶地反问:“疯了吧??”
那人扬着头说:“那就敬明天!”
下一个:“敬我。”
下一个:“敬你敬你。”
下一个:“敬日出的半小时!”
到了隋轻,他笑着说:“没得敬。”
他说完,秦柚摇头。
“你们两个凑一对吧。”阳光姐两只手都没空,只能用下巴指人,指了他们两个。
真的吗?秦柚想问。
谢谢。但是你得看对方同不同意。
“然后你们两个凑一对。”阳光姐又对“敬我”和“敬你”说。
最后笑容灿烂自得,“剩下的就是我们三个人的快乐和时光!”
“干杯!”
紧紧围在一圈的酒杯像花瓣绽开,又一起朝着中心相碰。
大概就是日出的声音。
喝完酒,杯子和酒瓶留在箱子里,算得上杯盘狼藉;人却各自跑开去玩。阳光姐一边玩耍,一边录下众人。
秦柚只是站在干燥的岸上,看着那些人像小孩一样追着浪,看他们的生命力挥洒在沙滩上。
然后看见了隋轻。
太阳已经膨胀成一个圆。在沙滩的干湿分界处,晴朗的清晨四处吹起风,隋轻同样面对着那些欢愉的朋友,背影给了秦柚。
风吹着,他并没有故作活跃好动的姿态。
他就站在那里。
站着一动不动,四面八方的风朝他吹鼓过去,就好像整个世界涌入了他。
如同源源不断的生命力。
而秦柚的生命力只是依靠心脏跳动,供给血液循环;他看着隋轻,忍不住想问一句——
隋轻,你会一直年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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