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开平早就晓得她是位极有学识的女子,却不知她竟有这样的见地与胸襟。
师杭真正牵念的从来不是自己,而是这一城的百姓。如果能用她的命换回百姓的安宁,那么,她会毫不犹豫做出同爹娘一样的选择。
然她深知,元政不纲,回天乏力,非她一人可救。
面对爹娘二十余年来都束手无策的局势,她还能改变什么呢?
孟开平说不好此刻心里的滋味,那滋味堵在喉间,又酸又涩,又令他生出莫名的宽慰。
原以为得非所愿,却不想,得之正如所愿。
从抓到这姑娘起,孟开平始终不屑于她对元廷的愚忠,更厌烦她清高自许的脾性。明知不是同路人,可这场围猎既开,没有空手而归的道理。
怪谁呢?他定言了,都怪她命不好。生在师家,落在他手。
元廷作孽太多,只要她活一日,他就见不得元臣之女坐享其成、独善其身。世道的火焚了芸芸众生,又岂能不沾她一片裙角?
可是方才,孟开平猛地发觉,或许他们并非生来殊途。他怨恨她背后的一切,可他却怨恨不起她。
但凡这个叫师杭的小娘子自私几分,蠢钝几分,他都能心安理得地放下曾经的执念。偏偏这姑娘的心是澄澈的。
这个忽而闪现的念头,既令他喜,也令他忧。
师杭言罢,见孟开平长久不答,只当他理亏。俗话说,致富贵易,保富贵难。她坚信这群贼人是爱慕富贵而来,但她不信,他们能将这富贵牢牢抓在手心。
“人事迩,天道远,得乎民心则得乎天心。”师杭冷着脸,一板一眼道,“尔等纵兵为乱,以逞歹志,仁者所不……”
孟开平默了半晌,突然上前一步,将她紧紧揽进了怀里。
师杭被吓住,当即止语。
“是平乱,非为乱。你信我。”
男人轻声道:“天下豪杰并起,胜则人附,败则附人,假号令而据城邑者不知其几。但是师杭,我与他们绝不相同。因为我本就是徽州人氏。”
呼吸相闻间,孟开平感受着怀中的软玉温香,觉得自己其实也并非定要同她做了那档子事才快活。
眼下,短暂地抛开纷扰仇怨,只是抱着她,他竟已感到十分满足。
“徽州不是我抢来的。”
孟开平稍稍松开她,直视她的明眸,掷地有声道:“元军杀我父兄、刨我祖坟,我不服,想法子打回自己老家,这有何错?”
“元本胡人,当年起自沙漠,屠戮甚广。咱们汉人世世代代居于中原,宋亡才几十年,怎的到了外族口中就成了反贼?”
“师杭,你也是汉人,你身上流着汉人的血,而不是鞑子的血!难道你要帮他们,却不肯帮我?”
“不、不……你错了!”师杭抖着唇,急切地往后退,“他是天子,你们反他……”
“天子?”孟开平扣住她的肩不让她逃,步步紧逼,“弃黎民而不顾者,天将厌之!”
“江南自兵兴以来,元军多死,何故?皆因他们强逼饱受饥荒的贫农投充为丁。”
“贫农不习兵事,遇战,弓不发矢,剑不接刃,其状如鸟兽散。那些军户上战场前,家中债台高筑,甚至要卖儿卖女才能换得盔甲兵刃,这些,你爹爹曾告诉过你吗?难道你以为徽州城的守军都是心甘情愿送死的吗?”
“我晓得你念的是什么。你念的是建国之初,辅臣贤达,清明可观。可是后来呢?元帝昏聩,主荒臣专,小人擅权,奸邪结党。”
“他信了那群妖僧蛊惑,日日年年不理政务,专心修炼淫邪的十六天魔舞。你说,教咱们还他一片太平盛世,他配吗?大元卒不可救,都是他应得的!”
话音落地,重重砸在师杭面前。
师杭双腿发软,面色惨白。她不敢听这些,她想蹲下身,想捂住耳朵,想固守本心,可是全都办不到。
孟开平与她抗拒的反应恰恰相反。这会儿他耳根透红,双眸透亮,黝黑的面庞上涌现出异样光彩,眼角眉梢甚至还有藏不住的喜意。
他始终没有放开师杭,他渴望得到她的认同。
相见以来,孟开平都在这骤失双亲的小娘子面前背负着反贼的骂名。名不正则言不顺,他认了,但他今日实在忍耐不住,欲要对她吐露几句真心话。
就算是错觉也罢,可他当真是头一遭对一个女子生出了希冀之情。
他做的事,冒天下之大不韪,任何人不懂他、敌视他都是寻常,他也根本不在乎,但方才抱住师杭后,孟开平却没由来地想——万一,她能懂他呢?
懂他走上这条路,押上自己的性命,同样是想救万民于水火;懂他从来不是嗜杀的恶鬼,只是再也寻不到旁的法子了结乱世……
“……我不会信你的。”
那点渺茫的希冀落在师杭身上,一眨眼,冷凝为冰,碎裂无声。
她渐渐镇定下来了。
贼人之巧舌如簧,远超她的预料。先前辱她父亲标榜叛军,眼下又意图以汉夷之别说服拉拢她,然夏虫不可语冰,曲士不可语道。
“何为君子,何为小人,你永远不会懂。”
师杭轻声道:“我见了你们杀人,堆尸贮积,手足相枕,血色入水,塘为之平……难道这就是对元帝过失的匡正吗?不错,徽州城的守军并非全都甘愿赴死,可红巾军中,怕也并非人人都为了报仇雪恨罢?利多则聚,利尽则散,此乃小人矣。”
君子闻义则喜,见利则耻;小人见利则喜,闻义不徙。是故君子舍生取义,小人舍生为利。
这一番君子小人的论断,教孟开平听了颇为失落,但也在意料之中。
十年二十年来认准的道理,又岂会因他寥寥数言而轻易改变?她本就站在他的对立面,敌视他,他怨不得什么。
孟开平叹了一声,自嘲道:“你是君子,我是小人。圣贤之君臣,忠孝之士子,我字字都沾不上。但我好歹是个男人。只要我在徽州一日,定保得此处安稳。”
闻言,师杭狐疑地看向他。
“你又不信?”孟开平摸着她的发,宽慰她道,“放心,一时半刻还打不起来,也就是苗军棘手些。”
师杭心念一转,下意识接道:“待你与苗军交手,便知其兵强了。领兵的杨元帅纵横江淮一片,至今未遇敌手,你还是趁早想想后路罢。”
孟开平不知少女所思所想,听得后一句,还以为这姑娘多少记挂着他,当下便觉心头热乎乎的。
“怎么,该不会是担心我罢?”
孟开平咧嘴笑道:“也对,我要是死了,你的好日子才真是到头了。”
呵,她确实非常担心他。
担心弄不死他。
师杭斜睨了他一眼,孟开平见状更乐呵了。
他爱看她言笑宴宴的模样,也爱看她嗔怪着恼的模样,这丫头总装成个道学先生,可他早看穿了——
“你这性子,哪里做得了正经贵妇人?”
孟开平打趣道:“你合该谢我才是。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破一桩婚,可依我之见,你与那福晟绝不相配。破了这桩婚不准你嫁,倒算件积德行善的大好事了。”
这话没由来,荒谬得可笑。师杭想这男人庙也没少拆,婚也没少破,简直就是个无法无天的魔头。
“你还敢提他?他仁心仁义,若镇在此,比你强出百倍。”
师杭觉得一切都乱了套了。徽州路本该归于父亲掌管,而她本该伴在福三公子身旁,是命运跟所有人开了个玩笑。被夺去的那种人生,一定比现下圆满。
孟开平知道她有多不甘,摇摇头无奈道:“你读过的书多,见过的人却少。男人看男人,还有什么看不明白?”
夜已深了,孟开平明白说再多亦是徒劳,干脆闭口不再提福晟,将师杭抱去了床上。
岁月仿佛静好,只听窗外蝉鸣声阵阵。
师杭被折腾了一通,并无睡意。男人将碧纱帐子解下,而后睡在床榻外侧,搂着她的肩轻哄她。
于师杭而言,这是一种奇妙又惊悚的感觉。她能想象得出男人杀人放火,却想象不出他口中轻哼着小曲哄人入睡的场景。
可他现下偏偏这样做了。
“月娘爬过马头墙,火萤虫儿提灯晃,新安江水流潺潺,黄山云被盖身上,明朝且买松萝糖,数至天光困得香……”
孟开平借着朦胧月色,望着怀中少女如画般的眉眼,少顷,突然开口道:“师杭,你去过昌溪么?”
“……嗯?”
也不知他哼的什么曲子,悠悠扬扬还蛮好听。师杭越听越迷糊,原本都打算睡了,男人却没头没脑地问了这样一句。
于是,她只得打了个哈欠回道:“未曾,我从记事起便没怎么出过徽州城。”
“那先前呢?”男人追问道。
困倦袭来,师杭勉强眨眼想了想:“我七岁时随爹爹来此处就任,先前一直待在杭州。”
闻言,男人反倒更来劲了:“你名唤师杭,是因为生于杭州?”
师杭觉得他啰里八嗦的,简直烦得要命:“我阿娘姓杭,所以取了这个字。”
居然猜错了。男人似乎有些失落,转而又问道:“那你有小字吗?”
“没有。”师杭只希望他赶紧闭嘴,颇为不耐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孟开平看她逐渐阖上了眼眸,生怕她睡着了,立刻轻晃了晃她的肩,低声道:“哎,你先别睡啊。我问你,你想去昌溪看看吗?”
这人有完没完,还聊不够了?师杭身上不痛快,心里又燥得慌,干脆半撑起身没好气道:“你到底睡不睡?这都几更天了,发什么疯?”
孟开平被她劈头盖脸骂了一通,满心的期盼都被浇灭了,闷闷道:“你不晓得,我老家就是昌溪的,那里风景可美了——有新安江、大樟树、三眼井,好多好多祠堂寺庙,还有后山林里的黑瞎子……”
不要和他硬着来,不要和他硬着来。师杭暗自默念了好几遍,强压着火气道:“我哪儿都不想去,只想离你远一点。”
孟开平一听就明白她毫无兴致,也明白自己根本描述不出什么好景致,不免憾然道:“你是不是觉得我说的没意思极了?可我是真心想带你去看看的。”
这些年来,他南征北战,去过很多地方,见过很多人也杀过很多人。到如今加冠之年,身边亲近的故友越来越少,除却当年和他一起走出昌溪的沈周成,居然一个也没有了。
孟开平更加用力地环紧怀中的少女,似乎想借此填补心中的空茫。
“我们是什么关系?”
师杭敏锐察觉到男人的那一丝孤独,睁开眼,定定地看着他:“将军和俘虏,人夫和外室,还是嫖客和妓子?”
孟开平噎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他回不去家乡,也毁了她的家乡。
师杭重新躺了下来,阖上眼眸,心平气和道:“思乡情切可以理解,但你应当带妻儿回乡看看,而不是我。”
说罢,师杭便彻底歇下了。孟开平默默听着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思绪越飘越远。
千言万语压在心头,不敢说,不可说,无人能说。
记得那日攻破金陵城,他一马当先闯入福信的府邸,旁人都只当他想夺头功,却无人知晓他内心深处的隐晦。
其实,他只是想更早些看一看。
看一看能名正言顺与她定下亲事的人家,究竟是何等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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