处理完这头的事,孟开平又带人巡了两圈营,结束时已临近夜半三更。
主帐的宴都散了,大营又重归肃穆。孟开平仰头,远远望见后山顶上悬着的一钩残月。
他没有回帐休息,而是将身边的人尽数遣了,独自钻进林中。刚踏进老地方,那颗繁茂榕树上便骤然跃下一道黑影,枝叶随之簌簌作响。
“等你好半晌了!”
齐闻道稳稳落在地上,起身后,他扬手将一只酒囊丢给孟开平,旋即挠了挠脖子埋怨道:“嘶,这里毒虫可真多……你怎么巡个营还磨磨唧唧的?小爷我都快被吸干了!”
孟开平闻言叹了口气,接过酒囊,靠着树干一屁股坐了下来。
“你以为巡营轻松?真轻松哪能轮到我。”他仰头喝了口酒。
齐闻道也挨着他坐了下来,从怀中掏出个纸包打开,里面竟是片好的卤牛肉。
“能者多劳嘛,别说丧气话。”齐闻道吃了口肉,颇为惬意道,“义父信任你,连你手底下带来的那万把人也没给分开,往后总能熬出头的,想那么多干嘛?今朝有酒今朝醉!”
然而,孟开平却苦笑道:“今时不同往日了。我并不想挟恩图报,这个位子简直将我架在火上烤。”
齐闻道饮了口酒,喉间火辣。他无奈道:“孟开平,我真搞不懂你。要说你为人和气,这军中没几个不怵你的,他们都说你心狠手黑,治军未免太严苛了些。可一到在人堆里挣面子的时候,你又处处不吭声。”
他皱眉瞧着孟开平,颇不甘心道:“方才在宴上你何必拦我?那黄珏句句对准你,明里暗里不服你采石矶立功,我帮你出气你还不乐意?”
“你那也叫帮我出气?”孟开平忍笑道,“我若不拦着你,那宴都要被你搅黄了,大家面上都不好看。再者,有赵元帅在场,你争不过他。”
“嘿!”齐闻道挑眉道,“连你也瞧不上我?那赵至春从前不过是和州打家劫舍的山匪,投奔来不到半年,算什么英雄好汉!”
齐闻道满脸不屑,继续道:“黄珏骂我是个石头缝里蹦出的叫花子,对,没骂错,当年若不是义父在庙门口施舍肉饼给我,我早饿死了。可他又有什么好得意的?仗着他姐姐嫁了位好夫婿?”
“啧,我听着此言颇酸啊。”孟开平笑道,“无须艳羡,待你与沈家的亲事定下,往后也不算全无依靠了。”
“艳羡个屁!儿女情长,没意思。”齐闻道哼道,“这门亲若非胡将军做媒,我才不答应。沈家姑娘才多大?又不是嫁不出去了,偏要让我一个没立过功的小子娶回家。”
孟开平摇摇头,长叹一声道:“你瞧左右有几人没姻亲的?娶了令宜,才算于军中有了根基,平章也会更放心你。”
齐闻道略微沉吟,转而道:“黄珏要与你比试枪法,你可应下?”
“不应。”孟开平眯着眼,单手枕在脑后,“且让他去做什么‘太子太师’罢,我可乐得清闲。”
齐元兴如今终于得了个儿子,又是容夫人嫡出,待日后成就大业,这位可不就是太子爷么?
既然黄珏要当太子爷的师父,理应封他个太子太师当一当。
闻言,齐闻道捧腹大笑道:“你就胡扯罢!就算要封太子太师,那也该先封给赵至春,这位可是师父的师父。”
两个人东拉西扯,这些话,齐闻道根本不当真。毕竟他人生的前十年都过着沿街乞讨的日子,吃了上顿没下顿,饿急了就跟野狗抢食吃,哪里想过所谓称王称帝的皇图霸业。
“教会徒弟,饿死师父,我可没胡扯。”
孟开平叼着草根,悠悠道:“你是稀里糊涂被一张肉饼骗来的,我是蒙着父兄遗愿投奔来的。其他人,应当做梦都想着高官厚禄、名正言顺呢。”
战场之上是真刀真枪的拼杀,而战场之下,则是人心诡谲的较量。
齐闻道一一评价道:“齐文正和齐文忠哥俩倒还行,一个吊儿郎当,一个重情重义;冯胜这人就是个搅屎棍子,刻薄贪功,但遇事还算拎得清;郭英嘛,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好手。他一家都肯为义父效力,连长姐都成了义父妾室,真是够下本钱的。”
“唯独那个黄珏,可真真是……”
他咬牙切齿好半响,忍了又忍,最终闷声道:“也罢!总归他面上还算敬我,背地里怎么说且随他去罢!管天管地,管不了他拉屎放屁!”
“他武功确实强过一众小辈。”孟开平思及采石矶一役,缓缓道,“赵元帅不凡,黄珏更是天生的将才。”
这句评价极高,但黄珏确有真本事。连孟开平都自叹弗如。
“我虽以火攻取巧,擒获了敌军精锐,可赵元帅带着黄珏直冲敌阵,左右拼杀,同样功不可没。”
“取金陵必自采石始,平章十分看重他二人,赵元帅的忠心和勇猛会使他成为平章手中最利的刀剑。”
赵至春有个外号叫“赵十万”,因为他曾放出豪言,只要率兵十万就可以橫扫天下。而黄珏则随了他姐夫的打仗作风,勇武难匹,不顾性命,极适合作为先锋官冲入敌阵厮杀。
齐闻道习武晚,本性也不如黄珏凶悍,闻言只得颔首道:“我不求同他相较,只求留在军中效一份力罢了。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你如此想便对了。”孟开平开解他,“平章为你取字‘沐恩’,便是让你时刻感念他的恩情。加之容夫人待你亲近,多有庇护,黄珏必不敢动你。”
两个少年躺在枯黄的草地上闲聊,仰头望着夜空中袅窕浅淡的月色,静听林间溪流潺潺,一时感慨万千。
孟开平顺手摘了片叶子,叠在唇边吹响。那声音悠悠扬扬,越飘越远,似乎是徽州那边的小调。齐闻道忍不住击节和调,唱了曲《临江仙》。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歌起三更……”
少年郎的嗓音沙哑低沉,却又柔肠百转。一曲毕,两人皆意犹未尽。
“……孟开平,那你呢?”
齐闻道不唱了,揉了揉眼角:“你孤零零一个人,将来又靠谁庇护?义父将‘徽’字赐给你,明摆着想让你成为他的左膀右臂,难道你就一点儿都不动心吗?”
如果有一日,义父真的当上了皇帝,定会毫不吝啬封他这些兄弟和义子们做大官的,齐闻道坚信这一点。
然而孟开平不急不慢地丢开叶子,摇摇头,肃声道:“方才巡营,我又下令杀了三个人。本以为今日是不必杀人的,可是不行。”
杀人这件事会上瘾,只要有了头一回,往后的每一回都很难再心慈手软。
“他们都有苦衷,我不必听,也不能信。当年我大哥死,就是因为下头的人生了不轨之心,瞒报军情。”
那三个人他必须杀,带兵打仗,仁慈只会害人害己。这是用他兄长的死换来的教训。
“有时静下来想一想,好似人生只剩下这一件必做之事。”
孟开平垂首看自己的掌心,极度平静道:“为了报仇,沾了满手的血,这辈子应当是洗不净了。”
以杀止杀,难得善终。但他不后悔。
说起杀人,齐闻道也深吸一口气道:“我上回杀了个斥候,用箭,一箭穿目。当时全被新鲜刺激冲昏了头,可夜里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我到今日还忘不了那人死前的眼神。”
“义父夸我眼力好,旁人都没发觉那斥候,独我发觉了。如今再想,即便重来一次,我照样不会手软。”
何为扬善,何为惩恶?齐闻道无意多想,也压根不在乎。
“我们这群亡命之徒是一定不会有来生的。”
孟开平饮完最后一口酒,淡声道:“神佛绝不会宽恕我们的罪孽。”
当此之时,真男子必取敌元首级。每一次破杀戒,都只是为了早些结束这片混沌乱世,还贫苦百姓一片清平盛世。
“算了,不说这些了!”
齐闻道站起身拍了拍屁股,望了眼山下头的大营,强作欢喜道:“等仗打完了,你有想过去哪儿吗?我是一定不要待在军中了,去庙里撞钟都比这儿好。”
去哪……
孟开平闭上眼睛细想。
河山大好,他已去过许多地方了,待到烽火散尽,天下景色会更加锦绣壮阔。
可他唯有一处魂系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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