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士诚降元的消息传至孟开平耳朵里时,他还在卧榻养伤。
钩吻之毒阴损,虽救治及时,也不是三五日功夫便能痊愈的。大夫劝他少挪动、少耗神,偏生孟开平总闲不住,才躺了半日便嚷嚷着要下地,没一刻消停。
“一个个大惊小怪。我这浑身上下就破了道小口子,再躺下去,骨头都躺软了。”
“应天的文书呢?快给我搬过来,再把师爷们都叫过来!”
孟开平并不拿右臂的刀伤当回事。好了伤疤忘了疼,他现下回想,甚至觉得那日吐得昏天黑地,该不会是吃坏了肚子罢?
师杭见他躺着休憩倒比吊起来受刑还难受,懒得多管他,干脆让他带着铺盖卷滚回府衙睡。
“袁将军。”
她去唤了袁复来,淡然道:“这么些吩咐,我一个小女子着实办不齐全,烦你另找几个人帮忙收拾东西罢。”
“我这处庙小,容不下大佛,更没有好茶供给师爷们喝。”
孟开平本想趁着病中小闹脾气,再引她温言哄他,没想到师杭压根不吃这一套。
这小娘子只横了他一眼,转身就绕去了花鸟屏后躲清静。
绰绰生姿,却冷得不可亲近似的。
“呵,搬就搬。”
孟开平被不高不低地架着,下不来台,闷声赌气道:“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袁复,咱们走!”
走?走去前院?
袁复不明白他有什么好折腾的,愁眉苦脸劝道:“元帅,要不再凑活几日罢。您瞧,这处又敞亮又雅致,可比府衙好多了……”
“好个屁!”孟开平一个劲儿朝他使眼色,“女人住的屋子阴气太重,昨儿夜里我都被鬼压住了,还是我原先睡的那处风水最佳。赶紧,赶紧搬走!”
不对啊,这屋子明明向南朝阳,采光好极了,哪来的阴气?
袁复头都快挠破了,绞尽脑汁也没猜透他的心思,只得直言道:“您原先睡的那张小榻被齐小都尉给占了。他说住议事厅边上方便,您不住了,空着也是空着。”
闻言,孟开平简直气得牙根痒痒:“谁说我不住了!”
袁复探头觑了眼屏后的人影,压低声音道:“可是这小娘子伺候不周?”
他自以为对二人间的事了如指掌,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指点道:“您这一走,再想搬回来可就麻烦了。瞧着她年岁小,人也娇贵,您好歹是个大老爷们儿,多担待些呗。住这儿也多个人使唤不是?”
孟开平张口就欲驳他,可转念一想,对啊,他要是走了,她不就又清静了吗?
她可不能清静啊!
原先让她闲在闺中,结果惹出这么多乱子,事到临头还得他来收场。
就她那几招花拳绣腿,莫说是会武的男子,同寻常姑娘家打起来胜算恐怕连五五开都没有。这回他必须看住她。
“咳,行罢,那就勉为其难再凑活几日。”
孟开平装模作样退了一步,旋即招了招手,示意袁复凑近些。
“对了,你去帮我寻个物件来……”
他俩嘀嘀咕咕好半晌,也不知又在谋划什么见不得人的贼事。师杭听见袁复脚步声远去,方才从里间缓缓步出。
她见屋内的陈设一样未动,不禁蹙眉道:“怎的又不走了?”
孟开平把两个枕头堆在一起,往后一靠,嘻笑道:“你这女人翻脸比翻书还快,保不齐哪日就反悔了,爷得时时盯着你。”
同他吃住在一处,师杭一万个不情愿。眼见男人将自己往常所用的绣枕当垫背,她立刻沉下脸色,拉他起来。
“就这么嫌弃我?惯得你!哪来这么多怪毛病?”
孟开平觉得她矫情日子过久了,真该丢去军营里历练历练,看她还怎么瞎讲究。
师杭忍无可忍回道:“咱们脾性不合,过不到一处。”
两人拉拉扯扯较了几回劲,可惜,即便她用尽全力,孟开平依旧跟块大石墩子似的纹丝不动。师杭见状,只好转而去拽他背后的物件。
孟开平不明白自己究竟哪儿碍着她了,思来想去也只能想到男女那点事儿上。
“你都是我的人了,害什么羞啊?虽说头一回出了点岔子,但我保证下回一定……”
师杭赶紧打断话头,嗔了他一眼:“我没害羞!”
“十来个师爷挤在这儿,不成样子。”她总算夺过绣枕抱在怀里,“我还是去隔壁院子住罢,免得扰你。”
孟开平哼哼唧唧道:“方才不过是逗你的。那群老头子腹内酸臭,手一负,眼一翻,倒出的全是腐菜坏叶,来了都怕熏着你。”
“使唤他们是为了批阅文书,适时做个笔架子。我字认得不全,又没空寻夫子从头教起,只能边干边学……”
“不过,往后可好了。”
他将身边幕僚贬得一文不值,故意卖关子,师杭果然困惑地看向他。
孟开平颇为得意道:“往后有你这位‘翰林娘子’随侍笔墨,灯下伴读,红袖添香,岂非胜过臭老头子万千?”
师杭怎么也没想到他会有此安排。
“你……”她怀里仍抱着绣枕,面上惊愕不已,“难道你要让我帮你批阅文书不成?”
孟开平笑吟吟点头。
他也太胆大了,就不怕她私传消息,伺机坑害?
师杭何等聪慧,一见男人笑得轻松又自在,心中波澜顷刻平息。
她很快便虑到了不妥。
“将军怕是不知,我自小能读古文。”
师杭沉着道:“非我自夸,不敢说过目成诵,但文章只要经了我手,背个大概总是有的。”
她料定孟开平多半在试探她,于是婉拒道:“将军位高权重,往来文书但凡出了差错,牵连的可是上万人的性命。我不敢,也担不起这责。”
师杭这话说得灵巧,也说得恳切。毕竟,即便她生不出加害旁人的心思,可要是旁人背地里使绊子,她跳进黄河也难洗清罪名。
然而孟开平听了这番推辞,一心只在前两句上。
恰好袁复着人搬了两摞待阅的文书来,正搁在案几上,他当即兴致勃勃道:“筠娘,你去取一册来。”
师杭有些莫名其妙,抿了抿唇,放下绣枕,还是依言拿了。
“你看完阖上,背给我听。”
孟开平自床上坐起身,催促她道:“过目成诵者,我平生还真没见过,快,让我长长见识。”
“……”
十数年来,师家府上往来无白丁。然而此时此刻,就她的闺房内,却有这么一个大块头的“白丁”切切盯着她瞧,满脸的求知若渴。
风水轮流转,自家风水由“南辕”转成了“北辙”。师杭哭也不是,笑也不是。
男人又催了她一回。她勉强按下心中的烦闷,打开手中的折子,垂头扫了一眼。
原来是战报。
上面有许多不熟悉的人名和地名,爹爹从前或许同她提及过,可她并没有细问。这会儿再看,只言片语之下,全是刀光剑影。
墨迹深深,隐约透出的却是血一样的暗红。
徽州以外的各路,竟打得如此纷乱。
不到十次呼吸的功夫,师杭便阅罢一遍。孟开平见她抬眼后神色怔忪,还以为自个儿太难为人了,赶忙劝道:“不必着急啊,筠娘,多看几遍也无妨……”
啪地一声,师杭阖上了文书。
“将军,勿言静听。”
孟开平一愣,旋即便见这姑娘立在他面前,不缓不急道:“癸酉日,亲军左副都指挥李文忠率兵取浦江县,下之。中翼右副元帅谢再兴率兵略石埭县,与陈友谅兵遇,战败之,擒其部卒四百余人。”
“甲午日,张士诚兵寇常熟县,廖永安与其战于福山港,大破之。”
“庚子日,廖永安败张士诚兵于通州郎山,获其战舰而还。”
“丙辰日,张士诚寇江阴,守将吴良击走之,俘获其士马辎重。元江浙同佥员成率元帅李福、刘震、黄宝、蒋英以兵三万人诣德兴翼降。”
……
分毫磕绊未有,师杭洋洋洒洒,一口气复述罢了。
而孟开平则说不出话,他已然听呆了。
平章身边有位谋士,名唤刘基,听闻他也有过目不忘的本领。未读过的书,他翻过一遍后立时就能背出来,人家要将书送给他,他却说:“书已在我胸中,要书何用?”
这样的本事,孟开平没想到师杭也有,而且她并不以为这有何难——
“科考场上,博闻强记、操笔立就之才不知几何。”
师杭面色平淡道:“小女才疏学浅,将军若非要使唤,就捡些不打紧的战报,由我念给你听罢。”
才疏学浅。
孟开平暗道,她要是才疏学浅,他手下的师爷不如一道搓麻绳了断罢。
师杭将手里的文书归置好,心念微动。
她改主意了。这件事,即便冒着风险也十分值得。因为发往孟开平处的战报,又简练又准确。一册文书里的消息,几乎比她一整年听来的还多。
这段时日被关在府里,外头的情形她知之甚少,师杭觉得,不能再继续浑浑噩噩下去了。
不管往后是去是留,她都不能与世隔绝。知道得越多,握在手里的机会也越多。
师杭忽而想起宋时的内尚书。
阿娘曾同她说过,宋时,有一群女子在宫廷内主文字。她们从琐碎的文书处理做起,一步步接近权力核心,最终成为皇帝倚重的参政尚书。
“……四方奏牍及内中批出皆过其手,代撰御笔,执掌印玺。”
“……阿筠,女儿家亦可不逊男儿。”
师杭思定,心中一片清明。
孟开平,你既赞我为翰林娘子,我又何须徒劳艳羡呢?
她会教他知晓,她的胸怀绝不浅薄,所学所知也并不是囿于一隅、执于一端的空中楼阁。
她坚信不疑的,不是书册,不是爹娘。
而是她自己。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