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书房内,孟开平倚在榻上,师杭伏在案上,将数日来积压的军务都一并处置了。
说是一并处置,其实有好几册还须留中再议。孟开平并未与师杭多言,只着她念罢后,在其余十数册上批了字。
写的几乎都是“阅”字,只有一册是“不可”。
师杭留意到,他将那位齐平章以及曹远、汤和等元帅发来的文书都单独捡了出来,没准她打开瞧。
耳观鼻,鼻观心。师杭也不多问,言谈举止间,细致又利落。
孟开平右臂伤了,不若往常,“阅”与“不可”都是他自个儿写的。他识的字不多,会写的字就更少了,独这几个字颇为熟悉,写得还算端正。
“舍命护你这事儿,我可不敢报上去。”
落笔前,他提醒师杭道:“你且仿一下我的字,别教人瞧出破绽。”
师杭看了眼他的字,黛眉紧蹙。
“难仿吗?”孟开平啧了一声,“那就给袁复送去……”
“不是。”师杭打断他,瞥了他一眼,“是被丑到了。”
春蚓秋蛇,鬼画桃符,她就没见过比这更不雅观的字迹。
孟开平被她的坦率直言给噎住。奈何,的确从没有人夸过他字迹好看,饶是心里再不服,也只得忍气认了。
“多嘴,你写就是了。”男人挂不住面子,“等伤好了,我一定勤学苦练。”
师杭对此半信半疑。
“张士诚降元,索要王爵,达识帖睦迩不许。又索三公之位,再不许。元廷授张士诚为太尉,任其弟张士信为同知行枢密院事,遥封张士德为淮南江北等处行中书省平章政事……”
读到这儿,师杭突然停了。
“这个张士德,不是落在你们手里了吗?”
孟开平原本阖着眼眸,闻言睁开眼,挑眉笑道:“不错。故而只是遥封,给他个体面罢了。”
师杭明白了,这正是一人造反,满门朱紫。
“张士诚与杨完者互通首尾,因利而聚。他能搭上达识,便是杨完者从中牵线的。”
孟开平耐心解释道:“张士诚名义上虽降,但府库军械、兵卒钱粮,仍为他所据有。这般行径,而今并不罕见。割据东南的方国珍亦是如此。”
“方国珍一面讨好红巾军,一面又接受元廷的官职。平章谕书与他,他则献币求和,阴持两端。依我看,他于海滨之地窥伺江左,待咱们与张士诚分出高下,必会借势分一杯羹。”
滑不溜手,真个好算计。
师杭原以为叛军都是一个路数,而今听来,似乎各人有各人的算盘,并非人人都想同官军血拼到底。
“我记得方国珍是首逆之徒,造反比红巾军更早。”
师杭不解:“那时朝廷没有派兵镇压吗?他同朝廷有何过节?”
啊,这故事说来可就话长了。
难得两人之间谈得投机,孟开平示意师杭倒盏茶来润润喉,饮罢,旋即开口从头讲起——
“至正八年,有个名叫蔡乱头的人骚乱海上,起兵反元。官府派兵追捕此人,方国珍的仇家乘机告发方国珍与蔡乱头实为一伙,欲治他以通寇之罪。没想到,方国珍先下手为强,杀死了仇家,与兄弟逃亡海上。”
“他聚集数千人,打劫船只,阻塞海路。朝廷起先发出诏令,募集壮士剿寇,有人应诏立功,可官员却将赏钱据为己有。”
“百姓家中战死几个人,得不到一官半职,方国珍跟朝廷对着干,却官运亨通、横行无忌。如此,跟随他的人越来越多。”
“自后,方国珍屡降屡叛,孛罗帖木儿和达识帖睦迩都曾督军征讨过,未果。”
“情形大好时,他敢诱杀台州路的达鲁花赤,攻城略地,焚烧太仓;情形不好时,他便贿赂朝中权贵求得招降。”
“而今,方国珍连年造船,占有庆元、温州、台州等地,势力已不可控。”
“张士诚也曾与他交过手,结果却是张士诚一方主动退兵。再算上与元军的战绩,方国珍七战七捷,堪称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
孟开平读书少,见识却很广。
凡是江湖上叫得出名字的将领,无论天南地北,无论出身来历,好似没有他不知道的。
师杭听入了神。
她能理解方国珍的无奈,正如她能理解孟开平的怨怼一样。
这一回,她没有把自己代入任何一方,心中不喜亦不怒,格外平静。
一个负贩鱼盐、无闻于时的年轻人,因为仇家构陷,逃死无所,只能被迫流窜海岛。其实这本是一桩惨事。
最开始,他或许根本没想作乱,只想自救。可待众人将他推举上去后,打着打着,方国珍突然发觉自己已坐拥三郡了。
元廷惮于用兵,一意招抚。他从前是被这个庞然大物唬住了而已。
所谓皇帝老儿,所谓丞相大人,原来如此软弱,如此的不堪一击。
蒙元贵族依赖张士诚的粮食饱腹,依赖方国珍的船只运粮,故而,不得不以官爵笼络他们,方能保得海运平安无事。
于是,方国珍越打,胃口越大。他不再满足于抢夺朝廷的海运粮供给己军,他要把大都的运粮通道截断,让那群耀武扬威的贵人都从他的指缝里乞食。
这厢,孟开平见她沉思良久,不由好奇。
“想什么呢?”
师杭被他唤回了神,笑笑,轻叹一声。
“我在想,原先我实在太天真了。”
这些年来,她始终不能理解——为何叛军贼寇层出不穷?为何朝廷任其势大,屡讨而不能平?眼下,她总算明白三分了。
如果她是方国珍,在海上讨活路,生来没有多余的选择,那么,她绝不会比他做得更好、更成功。
他保住了性命,护住了亲人,一朝翻身,扬眉吐气,实在是很痛快了。相较于此,面对命运的倾覆,她师杭又如何呢?
“筠娘,这样的世道,天真是最难得的。”
孟开平望着她秀丽眉宇间的淡淡愁色,欲要将其拂去,却不知怎样开解才好。
师杭无意顾及他的心思,飞快理清了自己的思绪,继续问道:“我有一惑压在心头许久,今日斗胆出口,唯盼将军能够推心置腹,与我解惑——”
少女敛去愁色,娇容肃然,眸中却神采奕奕。
“当今能者莫不称雄,可东北并北方大部仍由官军掌控。”
“西北,韩林儿、刘福通据汴梁。”
“中原,徐寿辉据荆襄。”
“西南,明玉珍据川蜀。”
“东南,张士诚据姑苏,方国珍据温台。”
“纵观天下,你们这一路红巾军四面皆敌啊。要说谁赢面最大,难有定论,但要说谁输面最大……”
说着,少女兀地笑出了声。
“将军,张士诚、方国珍之辈固守无忧,尚且愿意降元,齐元兴胜算最小,怎的不降?”
小孟:打的就是逆风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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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议局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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