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杭一点儿也不怕孟开平生气。她不仅敢笑话他们,甚至还连名带姓地直呼那人。
孟开平面色一正,瞪了她一眼,没多作计较。
“你问的都是些什么?巴不得见咱们一败涂地,直说便是,何必拿降元之论绕弯子。”
枉他还为她忧心费神,简直是抛媚眼给瞎子看。孟开平撂下话,便用左臂撑起身子,想要下榻回内室。
师杭见男人不答她的问,含笑上前几步,挡在榻前,扶住了他的肩:“这就恼了?”
孟开平拍开她的手:“起开,不用你扶。等某日老子缺胳膊少腿快断气了,才敢劳动师大小姐您呢!”
又赌气。
师杭发觉这男人在她面前,不像一翼元帅,也不像行枢密院判,越发像个小孩子。
浑身上下一副窝窝囊囊受了气的模样,哪有号令十几万人的赫赫威风?
“以将军的胸怀,定会愿意答我的问。”
师杭拦住他,温言道:“天大的事,也没有自绝的道理,与我赌气则更是无益。将军,您说是也不是?”
孟开平听罢,莫名觉得这话有几分耳熟。对上师杭促狭的目光,再一想,原来正是初见那日他曾趾高气昂教训她的话。
这么一想,连他自个儿都忍不住笑了。
原句奉还啊,还真是够记仇的。
两人数日来朝夕相对,师杭渐渐摸出了一条同孟开平相处的法门。
这男人得顺着毛捋。你越跟他来硬的,他只会比你更硬,逼急了还会装聋作哑;可你若是绕过尖刺儿,以柔克刚,他的脾气也发不出来,顶多自己憋着生闷气。
果不其然,男人被她逗笑过后,面色立刻好看不少,顺势悠悠坐了回去。
“百战百胜,难免阴沟里翻船。天底下,赢也好,输也罢,没有十成十的局面。有些局面看似必输,可换个局中人,绝境亦能拼出一线生机。”
师杭认为他对齐元兴评价过高。
“齐元兴的出身比你还不如。”她摇摇头道,“听闻他不仅当过流民,还当过剃度的僧人。”
翻遍史书传记,这般低微的出身实在少见。如果齐元兴能够称王称帝,也算是千古奇闻了。
师杭说得中肯,但孟开平还是坚定道:“筠娘,我现下同你说平章如何英明果决,你怕是不会信。但从跟随平章的那一日起,我就知道,他跟其他的义军首领不一样。把性命托付给他,我心甘情愿。”
孟开平有多自傲,师杭是知道的。他能放出这句话,说明他当真对齐元兴心服口服。
“你就不怕他辜负你?”师杭轻声道,“万一他要降元,你怎么办?”
孟开平敛色沉吟,少顷,他沉声道:“他不会。”
即便真有那一日,情谊不假,他也谅他。
“除却张部与方部,大家明面上都打着‘红巾军’的旗号反元复宋,背地里却自相吞并,不可与之共事。若非看准了平章,我当初何不另寻靠山?”
“大丈夫相遇,重在磊落。一语契合,洞见肺腑,他既以赤心待我,我自当以忠心报他。“
连师杭都看清楚的局势,难道他会看不清吗?
他不在乎齐元兴势强势弱,他在乎的是这个人可靠与否。
“西北,外有强敌,内有纷争。小明王庸碌,不堪大用。”
“中原,主弱臣强,权柄下移。徐寿辉虚有帝名,受悍将陈友谅挟持。”
“西南,舟楫不通,商贾不集。明玉珍龟缩蜀地,未有大志,非雄主之计也。”
孟开平一一答了师杭的问,气定神闲道:“眼光要放长远,筠娘。行军打仗,每走一步,少说也要再想想十步之外的事。”
“咱们胜算虽小,反倒不容易引敌来犯。当今局势太乱,多些喘息之机,就能多站稳些脚跟。”
师杭听得若有所思。
直到这会儿,孟开平才恍然发觉,自己本无须同她言及至此的。难得这几日不忙,大好的时辰,美娇娘就在眼前,他怎么满心记挂的都是军务呢?
该死该死。他在心里暗骂,这毒果然厉害,难不成给他脑子毒傻了?
“嗯,时候不早了。”做戏做足,孟开平赶忙打了个哈欠,“来来来,就寝罢,有什么话明日再……”
“且再等等罢。”师杭迫不及待追问道,“将军,你方才说红巾军反元复宋,那你呢?你也想复宋吗?”
这丫头到底有完没完?都念了大半日文书了,她嗓子就不疼吗?
“你要是再问,就是探听机密,图谋不轨。”孟开平没心思答疑解惑了,只想让她赶紧闭嘴。
然而师杭听罢,另有法子歪缠。
“你要是不说,往后就各睡各的。”说着,师杭作势就要将那床芙蓉妆花的锦被抱过来。
孟开平立时被气了个仰倒。
一物降一物,孟开平算是不幸被她降住了,只好无奈回道:“我没想过这些,就是看龙椅上那个狗皇帝不像样。秦汉唐宋,不都是汉人做主么,只要把鞑子赶出塞外,复谁都成。”
他这是实话实说,闻言,师杭却沉默了,良久未再言语。
有一缕思绪,师杭无法跟孟开平开口,因为即便告诉他,孟开平也不会深究。
这个男人,其实是只有信念,而没有信仰的。
他的信念是报仇。这辈子,他最想做的就是这件事,唯一能做的也只有这件事。
父兄的性命、千万乡勇的性命都担在他肩上,他看似有选择,其实根本没得选。
不念佛不信儒,不忠君不爱国,天不怕地不怕,为着恨意而活的人,师杭从前并没遇见过。所以有一瞬,她真的很想问问孟开平——如果某日大仇得报,除了追杀鞑子,你还愿意做些什么呢?
话在嘴边,转念一想,似乎又没有问的必要。
毕竟,他真的能活到那一天吗?
师杭骤然觉得有点悲凉。
……
刀口沾不得水,男人擦过身收拾完后,便一直盯着师杭瞧。
师杭洗漱罢了,抬眼对上男人灼热的视线,面颊渐红。
“惜命些罢。”师杭侧身解下碧纱帐子,转而要去熄灯,“若不安分,便教袁将军来守着你睡。”
孟开平哪里不晓得孰轻孰重,可这会儿色心既起,碍于伤情,不如取个折中之法——
“少拿袁复压我。”他长臂一揽,少女便落入怀中,“他可管不了那么多。”
余下的一小盏烛火隐隐绰绰照在眼前,孟开平嗅得幽香扑鼻,垂头,只见少女眼睫纤长,像黑色的羽,飘乎乎落在他的心口上。
明明刚饮了水,当下竟又口干舌燥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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