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秋的天,晚间蝉声细弱。师杭几乎被逼到床角,咬紧了唇,不敢泄出声来。
男人还算规矩,没有大动干戈,甚至可以说有些拘谨。但一通折腾下来,师杭仍是受不住,香汗淋淋,双腿发软。
碧纱帐子飘啊飘,银丝香球转啊转,耳边,水声与笑声贴在近处涟涟作响,她的身子则像湖上的一片浮萍,随着波浪浮浮沉沉,无有尽头……
混沌之间,师杭恍惚想——这就是同床异梦吗?
她对孟开平难得稍有改观,可一场情事却又将她推进了谷底。
床榻之外,他们可以谈天说地,她可以想方设法骗自己。实际上,他们之间的关系根本不干净。
少女侧身掩面,默然而泣。
“筠娘?”男人无暇再与她亲昵,慌里慌张拉她的手,“你转过来,别哭啊。”
他不明白自己又做错什么了,她既答应做他的人,难道还有解不开的心结?
“……我想家。”
孟开平俯身,才听清师杭的细细呜咽。
“阿娘……我、我要回家……”
孟开平心里硌得慌。他想说,虽然你爹娘不在了,但你还有我啊。我是你夫君,只要有我在,这里就是你的家。
但他又觉得这话还是不说为妙。
师杭自顾自哭了一阵,痛苦消解不少,渐渐缓过了神。她知道,哭是没用的,可若是不哭,她也没有旁的法子能让男人冷静下来。
女儿家的细腻心思,孟开平难以理解。他取来帕子给她擦脸,边擦边悻悻道:“要是做一回哭一回,往后我是不敢碰你了。”
他待她,虽算不上顶好,但也绝对称不上凶恶。当他的女人就这么难以忍受?
孟开平的心像被浸在腊月的冷水里。
任是无情也动人,即便看出她对自己没有分毫情意,他也不愿放手。
这女人生得太美,宜喜宜嗔,一颦一笑都能牵动他的目光。事情已经渐渐偏离了他的预期,再这样下去,恐怕迟早有一天他会背弃自己的誓言。
师杭揉了揉眼睛,哑声问道:“将军,你就不思亲吗?”
孟开平手上一僵。
下一瞬,他丢开帕子,面色骤沉。
“别跟我说这些。”他冷声道,“你是沉溺在从前的富贵乡里,享惯了爹娘的庇护。我事事纵着你,你还有什么不足?”
他没那么多闲心思这个思那个,心不定,战场上早晚送命。再亲的人死在眼前,也得握住手中的枪。
师杭眼圈红透却不再言语。然而她越是乖顺,孟开平就越是不安。
原以为自己会喜爱她所有模样,可现下他才发现,原来他讨厌她满脸平静时的模样。
这种平静不是心绪的平和,而是不在乎——她不在乎他如何说、如何做。即便他们意见相左,她也不会怎样,因为她将自己的处境看得太透彻了。
“睡罢。”
烛火熄了,孟开平老老实实躺了下来,阖眸似睡。
男人较往常不同,师杭担忧他再动手动脚,没想到很快就听见了微微鼾声。师杭心中纳罕,但没有多问,各自都睡下了。
她扫兴哭罢,似乎将两人间的关系都哭冷了几分。
这一晚丑时,师杭半梦半醒间,隐约听见有人叩门。
那声音极小,她又太困,一开始只当是错觉罢了。直到后来声音渐大,还没待她起身,男人便翻身披了件外衫下床。
“……何事?”
“……回元帅,是扬州传来的消息。”
一片暗色中,师杭竖耳静听,可惜只听到这两句。
男人不知是防着她还是怎的,开门去了院中议事。因为有伤未愈,她还听见他咳了几声,不过很快便被他压下去了。
孟开平回屋时,约莫已经过去了一盏茶。夜深露重,他外衫上沾满了寒意,师杭挨到他不由瑟缩了一下。
“出什么事了吗?”她轻声问道。
孟开平尽量放缓动作,没想到还是将她吵醒了。
“不用管。”他脱去外衫,敛目开口,“离咱们远着呢。”
“扬州怎么了?”师杭追问道。
闻言,孟开平掀被的动作顿了一顿。他似乎不太想告知于她,但终究架不住她的好奇心。
“我若说了,你不害怕?”
“不怕。”
师杭半撑起身,借着朦胧月色侧望他的面庞。
男人的鼻梁很高,轮廓坚毅,在浅淡朦胧的月色下莫名显出几分隽秀气质。
他伸手揽过她,长叹一声道:“青军首领张明鉴被擒,扬州攻下来了。”
师杭更不明白了,他们叛军又夺一城,难道不应该像攻破徽州时一般大加庆贺吗?
孟开平长久不言,她思索片刻道:“张明鉴何人?扬州城守将竟不是镇南王孛罗普化?”
孟开平摇了摇头,简略同她解释:“淮西张明鉴麾下青军以青布为号,百姓又称‘一片瓦’。其党众凶暴,专事剽窃,去岁,孛罗普化曾以元帅之位招抚,张明鉴反倒直接率军攻占了扬州。孛罗普化逃至淮安,现已被杀。”
师杭大致捋清了来龙去脉:“所以,近来你们又将张明鉴赶出了扬州城?”
“不只是赶出,他已被押往应天。”孟开平点了点头,浓眉依旧紧锁。
此等禽兽不如之人,岂能任他四处逃窜?
斩草除根,除恶务尽。依他之见,收编张部与否都得仔细斟酌。
见孟开平愁眉不展,师杭没由来得也有些担忧。局势太乱,例如这扬州城,前日姓元,昨日姓张,今日姓齐,明日还不知姓甚名谁呢。
即便一时占据了上风,未必能保得长久安稳。
“听闻你们那位平章大人用兵如神,麾下将领个个骁勇。”师杭忍不住宽慰他,“更何况扬州距此不算太远,若有不测,你可以发兵去救的。”
师杭从未见过孟开平这般郁郁情态。男人怔怔望向头顶的幔帐,眸光暗淡,似有千言万语抑于心底。
“筠娘。”他这样沉声唤她,“其实很多时候,我也会觉得无能为力。”
他曾劝解她,这乱世很糟,但应当不会更遭了。没想到现实总会给他狠狠一记当头棒喝。
师杭惶惶然觉得不妙,正欲起身点灯,却被孟开平止住了。
“缪将军受降张部后进城……”
她偏过头,任他拉着自己的手腕,一字一句轻声道:“整座扬州城,只剩下十八户人家了。”
周遭昏暗死寂,明明还未到冬日,师杭只觉得后颈一阵阴寒,似有冷风拂过。
“人呢?”她已经开始打颤了,“都逃出城了吗?”
孟开平瞧出了她在害怕,不愿让她知晓这些残暴血腥之事,干脆打断道:“罢了,快睡,总归不是你该操心的事。”
“我要听!”师杭不肯就此罢休,“你说过,不许我独坐高楼,要让我见识这世道之艰的。”
男人对上她澄澈的杏眸,好半晌,终于肃着眉目涩然道:“青军虽劫掠百姓之财,但不过三月便耗尽了粮草。将士们食不果腹,张明鉴便屠居民为食。”
“天下兵甲方殷,而淮右之军嗜食人。以小儿为上,妇女次之,男子又次之。按籍城中居民,仅余十八家,然张部仍众数万,战马数千匹……”
男人紧紧攥着她的手,力道之大,仿佛这世上只剩下他们两个清醒之人。
“筠娘,以人为粮,这便是当今的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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