崎华领路。他的步幅和我们习惯的不同,被刻意训练得等长且带着某种节奏,让人不自觉地被他带偏了呼吸的频率。
摩肩接踵的欢乐人潮在他面前仿佛被无形的气场分开。
目标明确,他笔直地停在了一处金属栅栏隔绝的场地。
里面是咆哮的引擎、尖锐的摩擦、硬塑料车体撞击时发出的沉闷、巨大的砰砰声——碰碰车场。
“你们先试试。”崎华站在栏杆外,双臂环抱。手背上绷紧的青筋在变幻的强光下显露出来。
他的姿势是观察哨的站姿,后背抵着冰凉的铁栏杆,肩背线条绷紧如待发硬弩。
目光穿透那些疯狂旋转、碰撞、尖叫的躯壳,如同探照灯在捕捉可能存在的异常信号。
哥侧脸看我,嘴角牵起一个短促的、带着点挑衅意味的弧度:“来不来?”眼珠在霓虹彩光里流动着一点灼烫的光,像是某种邀约。
金属撞击的闷响在血液里锤起鼓点。坐进去,安全带粗糙的带子束紧身体。冰冷的塑料方向盘传递着内部齿轮的粗粝震颤。
车身被猛地启动,在磁极板上发出短促的电磁嗡鸣!
根本来不及掌控方向。一辆鲜红涂装的车子毫无征兆地从斜后方高速撞来!砰——!沉重的冲击力通过座椅背狠狠砸在脊椎上,身体被惯性抛起又重重掼回硬质椅背。
眼前剧烈晃动的灯光和尖锐的刹车尖叫混成一片色与声的旋涡。耳朵里灌满了引擎的嘶吼和不知是谁发出的、短促的狂笑或惊叫。
哥那辆黑蓝色的车灵活地贴着场地边缘滑动,竟像一头蓄势待发的猎豹。突然,他方向盘猛地一打,直冲着我的侧面蛮横冲撞而来!塑料车身碰撞的巨响震得齿关发麻!他几乎擦着我的车门呼啸冲过,巨大的惯性下,他的头发被疾驰带起的狂风吹乱,额头撞在前方缓冲软胶条上,喉间滚过一声低沉痛快的闷哼。
碰撞瞬间,他扭过头看我,那双眼睛里燃烧着一种纯粹的、野性的快意,混合着额角被撞出的一点微红痕迹,在昏暗里迸发出惊人的热度。
车身分离的刹那,他的手臂擦过我的手臂——短暂一瞬,隔着外套,臂骨清晰地感知到对方硬实的骨骼轮廓和肌肉瞬间绷紧收缩产生的热量传递。
心口位置上那枚雾金色的金属片,在一次次野蛮的冲撞间微微震颤,在高速旋转扭曲的彩灯光影里不断变幻着冷硬又短暂的光。
摩天轮的庞大钢架结构在夜空中切割出缓慢旋转的黑色轮廓。
每一个悬挂的舱体,此刻都成了一个个悬停于半空的、灯火通明的孤岛。
我们三人被塞进同一个小小的玻璃盒子里。门关上的一瞬,外面庞大的声浪和旋转彩灯的光污染仿佛被陡然推远了一层。
舱内空间窄小,暖烘烘的空气里混杂着彼此的、刚刚剧烈运动过的体热气息,还有塑料座椅皮套被烘热后散发出的那股化学气味,闷滞而粘腻。
狭小的空间被这三个成年男性的存在感挤得毫无余地。
每一次微小的转动,膝盖或者手肘都可能意外碰撞到另一个人的肢体。
空气密度似乎陡然增加。缆车缓缓上升,脚下喧嚣狂欢的游乐园开始缩小,灯光化作流淌的熔金之河。
更高处,城市边缘那片沉坠的暮蓝色天幕在逼近,带着冰凉的气息。
崎华的位置离门最近,后背挺直如尺,并未靠在座椅上。他从开始就没有看窗外的景象。
那双眼睛如同固定焦点的镜头,毫不懈怠地锁定在我哥身上,更确切地说,是锁定在他左胸位置那片厚实柔软的灰色羊绒上,锁定着那枚随着呼吸微微起伏的雾金色胸针。
他右手以一种极其自然放松的姿态搁在大腿上,但食指关节处微微弯曲的硬角,透露出那姿势里无时无刻不在的评估和预备。
“下周,”崎华开口,声音压得很平,如同在审讯室进行常规确认,“要拆那套关节复位示教模具了。”
眼睛始终没有离开我哥的脸。这话像是问句,又像是某种带着特殊警示意味的通告。
哥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脖颈的线条绷紧,脸上那点因碰碰车碰撞而残留的、带着孩子气的亢奋红晕骤然冷却。
他沉默着,下颌那道冷硬的线条收紧了一瞬。
目光短暂地与崎华的对撞,那眼神里有着晦暗不明的复杂东西在翻涌。
然后他猛地扭开头,视线像铁屑被磁石强行吸走一般,投向窗外的虚空。
他投向外界的目光深处,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悄然浮上眼角,但眼底那份岩石般的、被淬炼过的硬冷底色,纹丝不动。
摩天轮巨大的钢架轮齿在夜色里发出沉重的、令人牙酸的金属咬合声。每一次微小震动,都通过冰冷的钢铁传递上来,细微地钻进我们的骨骼深处。
脚下流光溢彩的乐园如同一个巨大、失控、高速旋转的旋涡模型,而我们将越升越高,逐渐脱离它的灼热与声响,被悬置在深蓝寂静的半空。
上升的高度带来一种奇特的失重感。
舱体终于静止在顶点。城市的灯火在脚下无尽铺展,灿烂到荒凉。
整个嘈杂混乱的世界,此刻被浓缩在巨大的寂静里。哥缓缓收回投向远方的视线,那双眼睛深处,刚才那些复杂涌动的东西似乎沉淀了下去,剩下一种纯粹的、巨大的寂静,如同风暴肆虐后留下的真空地带。他的身体在极其缓慢地、几乎无法察觉地朝我的方向倾斜。
一股热量隔着衣物缓慢地渗透过来。
对面的崎华突然轻轻咳了一声,极其短促,却像一把锋利冰冷的小刀瞬间切断了某种悄然弥散开的氛围丝线。
他右手的食指关节在大腿上极轻微地、警告性地敲击了一下,目光依旧沉静而锐利地盯着我哥侧脸那道绷紧的线条,带着无声的审度。
哥身体里那股几乎察觉不到的倾斜立刻止住了。肩背重新挺直,如同拔出的刀骤然归鞘。
顶点的悬浮感消失了,舱体开始平稳地下降。城市的光焰被重新拉近、放大。无声的电流在玻璃与空气制造的狭小樊笼里无声交锋,被霓虹与星光共同照亮。
最后的目的地是鬼屋。入口被设计成一个巨大骷髅头张开的颚骨,喉咙深处幽绿荧光的雾气弥漫,散发着冰冷的、人工合成的腥甜朽烂气息。
崎华自然而然地走在了最前方。他步速放缓,不再像之前那样带着警校生特有的精确,但每一步落下都异常沉稳。并非全然适应黑暗,更像是在主动掌控黑暗。
他的后背像一堵移动的、沉默的墙,挡去了大部分未知恐惧的侵袭。他的左手始终按在腰侧皮带的位置——那是警校训练养成的、预备随时拔枪的肌肉记忆点。
眼神锐利地刺向前方被闪烁的绿色骷髅幽光勾勒出的、扭曲的、悬挂的残缺肢体道具轮廓,像在勘查可能埋伏异常的现场死角。
哥紧贴着我后面。每一次鬼屋里突兀的爆闪灯亮起,那些造型扭曲的塑胶枯骨和滴血的塑料肠脏被瞬间照亮,冰冷的蓝紫色强光刺穿黑暗,我的身体都会不由自主地绷紧、僵硬。
而每一次绷紧,身后紧贴的他便会清晰感知到,那只大手几乎在瞬间就会沉稳地按上我的背心——并非安慰性的轻拍,而是整个宽厚有力的手掌完全覆盖在后心那片脊椎中央,带着沉重的、无可置疑的安抚力道和温度,缓慢地揉压两下。
每一次揉压都精准地落在因为惊吓而骤然锁住的肌肉束结上,传递着一种沉实的支撑力量——他在后方,屏障在彼,而他在此。
鬼影幢幢。惨白的塑料女鬼拖着粘稠电线的长发从头顶猝然垂落,伴随着凄厉放大的尖叫。我只觉眼前一花,心脏几乎跃出喉咙。
就在这条件反射的战栗抵达顶点的瞬间,一个冰凉的、带有粗糙金属质感的硬物,出其不意地抵在了我的手背皮肤上——是崎华不知何时从侧面极快地递过来的东西。
他依旧注视着前方黑暗里隐约晃动的下一个“凶杀布景”,看也不看我,只是低促地吐出两个字:“拿着。”
我猛地攥紧。冰冷的金属棱角立刻嵌入我的掌心皮肤,带来清晰的异物感和一种莫名的支撑感。
摊开手掌,暗淡光线里,躺在掌心的是一枚冰冷警徽模型(大概是游乐园的鬼屋主题钥匙扣或任务道具)。金属材质,警星形状,边缘处理得粗糙尖锐,硌在掌纹里,在鬼魅光影中闪着微弱的冷光。
它是此刻唯一真实、可握持的冰冷坚硬之物。这枚意外递来的冰凉金属,似乎成了一个锚点。身后覆盖在背心的手掌温度持续扩散。我紧紧攥着那枚小小的金属警徽,指节用力到发白。
掌心冰冷的警徽、后背他手掌沉实的热量、心脏位置随着奔跑激烈撞击胸腔的跳动——身体被切分成几个不同温度与硬度的点。掌心金属摩擦着皮肤,每一次脉搏都传递着一种硬质的频率。
鬼屋里精心渲染的恐惧感在这些真实不虚的触碰与硬物抵靠中,显得苍白而虚假。崎华沉默开路的背影像撕破劣质幻觉的刀锋。我跟随他的脚步,攥着警徽,后心被他的掌心熨帖着,像在一条已知终点的黑暗隧道里穿行。
那枚冰冷的警徽模型在指缝里棱角分明,压着掌纹深处那条隐约的生命线。他哥那只大手覆盖在我的后心位置,暖意透过薄薄的针织衫扩散,仿佛在无声地稳固那块骨骼和其下狂奔的脏器。
崎华沉稳的脚步声在崎岖幽暗的通道里构成单调的回响节拍。
前方隐约透出出口的光亮,嶙峋的枯骨道具逐渐稀疏。崎华的步伐加快,几乎在出口白光涌现的瞬间,他突兀地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像冰冷的金属片抛落在被白光漂白的、布满廉价灰尘的地面上:“感情,”他停顿了一下,语气毫无波澜,“也是凶案现场。
痕迹分析,证据链,动机……”他抬起手,极快地在左胸前肋骨上方的位置敲了两下,指关节叩击的地方,似乎是虚拟放置警徽的位置(那里空无一物,只有贴身的衣物勾勒出胸腔骨骼的结构轮廓),随即指向洞开的光明出口,“出去前,自己想清楚。”说罢,身影毫无留恋地率先踏入那片炫目的白光里,背影在强光中晕染成一道利落的黑色剪影。
巨大的烟花开始在城市边缘的游乐园上空炸裂,如同神祇毫无怜悯的狂怒绽放在暗蓝丝绒般的天空。
轰隆巨响在颅骨内部滚过沉闷回声。
我们站在一片被圈出来的沙地上。空气里充满了刺鼻的火药味和人群震耳欲聋的欢呼声浪。
金色的、赤红的、惨白的光流如同燃烧的暴雨急坠又熄灭,在视网膜上留下灼痛的光斑和眩晕残影。
崎华独自站在几步外。没有看天。冷硬的光色如同流动的油彩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明灭不定。他微微仰着头,视线落点却在我们身后的虚空。脖颈绷直的线条如同刀锋,下颌微收。
喉结在斑斓光线的扫射下,缓慢而沉重地滑动了一次。
嘴角依旧压着那道锐利的平直线条,沉默得像一块投掷在庆典喧嚣中的冰冷顽石。哥就在我身边。
他的手从背后挪到了我的肩头,很重地握着,无声传达着一种沉厚的分量。每一次烟花炸裂的强光扫过,他的轮廓都被瞬间点亮,尤其是左胸那枚黄铜胸针,在高空刹那迸发的惨白强光里,折射出刺目的、几乎能灼伤眼球的金芒。
这光芒消失得太快,快到只留下视网膜上一块尖锐灼热的盲点。
光芒熄灭后,那胸针又迅速被投入更为浓稠的、被硝烟污染的夜色里,沉坠下去,轮廓模糊,只剩下一点隐约的、不甘心的硬质微光。
只有肩头那只手的存在是恒定而沉重的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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