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的寒锋利得像崭新的解剖刀片,轻易就能割开皮肤,剐出骨头。
24号这天,城市的天空是沉重而均匀的铅灰色,如同冻僵的金属穹顶。
雪花零散地飘着,沾地即融,泥泞不堪。
法医学馆内空旷得令人心悸。下午最后一批学生离开后,排风扇沉沉睡去,留下一种巨大的、渗入骨髓的静默,福尔马林冰冷刺鼻的气味反而更清晰地缠绕上来,仿佛无所不在的亡灵低语,钻进鼻腔深处、攀附在味蕾上,丝丝缕缕,挥之不去。
我独自滞留在冰冷的标本陈列室,面对着那一排排玻璃瓶中悬浮的、灰白色的人体切片和被剥离净化的骨骼标本,它们整齐、沉默地接受着惨白日光的审视。
空气中有细微的松节油溶剂的味道,混合着尘埃落在金属架子上的冰冷气息。
玻璃窗外的天色越发沉了,光线是浑浊的雪灰。
门轴转动发出一声艰涩的低吟,像尘封已久的骨骼在摩擦。
寒意挟带着走廊特有的尘土和消毒水混合的气流猛地灌入。我抬起头。他站在门框的阴影里,高大挺拔的身影被身后走廊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一道沉默的剪影。
深黑色的长款羊毛大衣裹得严实,肩头沾染着几粒细小的、尚未融尽的湿雪花。寒气缭绕着他,如同无形的冰霜斗篷。
他手里拎着一个纯黑的、无任何标识的硬壳方匣,四棱见角,像是精心存放某种精密器械的工具盒,被他随意地提着,指关节因为用力抵御寒冷显得有些发白。
“还没走?”他的声音不高,却在巨大的空旷里清晰地反弹到冰冷的墙壁和陈列架玻璃上,再弹回来,带着一点回声的凉意。
眼睛在逐渐暗沉下来的空间里扫视了一圈,落点最终凝在我身上,像某种温热的探照灯。
福尔马林的气味仿佛被他的到来强行逼退了一点。他没走近那片陈列着沉默器官和骨骼的钢架,就在门旁一张闲置的、蒙着薄薄一层尘灰的不锈钢器械台边站定。
手一抬,那个漆黑的方匣被轻轻搁在冰冷的金属台面上。
匣体与台面接触时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无比清晰的硬质碰撞声。
我走近了几步。不锈钢台的寒意透过空气渗到皮肤上。
匣子是哑光的,表面没有任何花纹或者锁扣,像一个无言的谜团。
“给你的。”他没多说,眼神示意我打开。那目光沉静的像一口深井,里面波澜涌动,却深不见底。
空气像是被抽走了一部分,福尔马林特有的气味又悄悄包围上来,混合着他身上携带的室外清冽寒气和大衣布料那种深沉的、混杂着烟草与木质冷调的男性气息,形成一种独特而略带压迫感的氛围。
陈列架上的骨骼标本在越发昏暗的光线中,轮廓显得更加幽白森然。
我探手过去,指腹触碰到冰凉的匣体表面。搭扣的位置极其隐蔽,藏在一个平滑的凹陷边缘,需要用一点指甲的力度才能拨开。
细微的“咔哒”一声轻响在寂静里格外醒目,像敲击在神经末梢。
缓缓掀开匣盖。内部是深邃的纯黑色吸光植绒,像一片浓缩的宇宙深渊。
而在那幽黑的中央,被凹槽稳稳托举着的,赫然是一个人类头骨的模型——确切地说,是头颅上半部分的颅盖骨。
它是纯粹的瓷白色,干净、冰冷,光润得没有一丝烟火气。塑形精准到严苛,眉弓的突起,颞线的蜿蜒,枕骨的饱满弧度……如同从真正的颅骨上翻制下最完美的拓印,每一处细节都被放大、凝固在纯净的瓷釉里,呈现出一种惊心动魄的、属于基础骨骼本身的几何美学张力。
天顶窗最后一点浑浊的雪灰色光线斜斜打下来,正落在这片冰冷的瓷白上,竟给它染上了一层近乎圣洁的、不容亵渎的光芒。只有眼眶那深邃的、规则圆形的孔洞里,依然盛满了吸光丝绒的绝对漆黑。
那是一种冰冷的邀请,一个通往虚无的空洞入口。
喉咙莫名地发紧。空气里漂浮的松节油气味似乎浓郁了一些。
目光被那纯粹的瓷白和幽深的黑洞紧紧吸附,几乎能听到血液在耳膜里汩汩奔涌的回响。
它太真实,也太纯净——真实得像一个终点的具象模型,纯净得抹杀了所有生命曾有过的悲欢温度。
“颅骨。” 他的声音从身侧传来,低沉浑厚,带着胸腔共鸣的微震,在这片巨大静默中像投入潭水的一块磁石,“法医的钥匙孔。” 他向前略略倾身,一只手指探向匣内,指节修长有力,指腹带着薄茧。那手指并未直接触碰那片冰冷的瓷白,而是在空气里停顿了一下,随即极其缓慢地、沿着那道清晰利落的颞线边缘轮廓——那道连接着智慧、情感与感官的骨性分水岭——在虚空中缓慢地描摹起来。
指尖在空气中移动的距离几乎贴合着骨头的每一个微小起伏转折。他的动作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郑重和专注,指腹仿佛能隔着空气,感受到模型上那层薄釉之下所蕴含的、属于生命原始支架的坚硬质地。目光低垂着,紧紧追随自己手指的轨迹,在那片瓷白上方移动。
他的气息拂过冰冷的台面,微微搅动了空气中沉滞的尘埃微粒。
然后,那手指的指尖终于落下——不是落在瓷白的颅骨上,而是轻轻点在了模型一侧幽深空悬的眼眶边缘。
冰冷的瓷釉触感似乎刺痛了他的指尖。指腹在眼眶骨冰冷光滑的圆弧边缘上,以近乎爱抚的力度,极其缓慢而沉重地、绕着一个完整的圆周摩挲了一圈。
一圈。
缓慢而沉重。
“顶骨……额骨……”他低声念着骨骼的拉丁语学名,声音哑下去,如同细沙缓缓流下漏斗,“像不像那个夏天我们躺着的山坡轮廓?” 他的目光黏着在光滑的骨面上,手指摩挲着枕骨后方一个微微隆起的骨节,“枕外隆凸,”指尖在那里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极其轻微的、硬物相撞的笃响,“这弧度……像你后颈那儿。” 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冰冷的模型边缘,直直地刺入我的眼底深处。
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陌生的、近乎狂热的光芒,像冰冷的酒精灯芯上跳跃的幽蓝火焰。
那光焰里跳动着属于解剖刀的绝对理性,却也翻涌着能焚毁一切禁区的、滚烫熔岩般的执拗痴迷。
“看,这些结构,”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滚烫,字字落在冰冷的空气里,带着沉甸甸的分量,“它们硬,够冷,”指腹用力碾过眉弓那生硬的转折,“也够干净……” 他的嘴唇紧抿了一下,随即用力舒展开,却扯开一个带着奇异神往和痛楚的弧度,像某种皈依仪式中无法言说的痴迷,“……只要穿透了它们,最后……” 喉头用力一滚,仿佛咽下了一块滚烫的铁块,“……就是一切问题的答案。”
他的身体猛地向我逼近了一步!黑色大衣的下摆带起一阵裹挟着寒气的气流。一只冰凉却异常沉重的手掌,带着外套尘粒的粗粝感,以不容置疑的力道猛地按在了我的胸口正中央!位置精确地压住了剑突下方,几乎抵住了胸骨柄!掌心冰凉的寒意和巨大的压迫力瞬间穿透衣料,沉甸甸地按在胸骨上,仿佛要将这层皮囊和其下的血肉直接按开,直接去触碰那颗正在肋骨牢笼内疯狂擂动的脏腑!我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指根处骨骼的坚硬轮廓和整个手掌施加的那股深沉、几乎令人窒息的重量。
“答案,”他死死盯着我的眼睛,声音像从胸腔深处磨砺出来,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般的嘶哑和灼痛感,“……总在骨头底下压着!” 那枚别在他左胸上的雾金胸针,在心口的剧烈起伏上微微颤抖,反射着他眼中那两簇冰冷而癫狂的焰火。
“穿透它!你学的就是这个!”按在我胸口的手掌又加了几分力,指骨隔着厚厚的衣物、肌肉和肋骨,凶猛地挤压着我的心脏!
陈列室的灯光系统“咔哒”一声自动亮起。惨白的荧光瞬间倾泻而下,将那冰冷的瓷白颅骨照得纤毫毕现,同时也在他脸上投下深刻的、如同骷髅凹陷般的阴影。
胸口的重压陡然撤去,带着一股冷空气猛然灌入的空洞感。
那只仿佛要将一切都穿透的手松开了,留下胸口一片冰凉的凹陷感和沉重的麻木。
空气重新流动起来,福尔马林的气息更加霸道地占据了鼻腔。
他似乎耗尽了某种巨大心力,身体微微晃了一下,才迅速恢复了站姿的挺拔,只是下颌绷紧如生铁。
“拿回去,”他重新指了一下匣子里那片在惨白灯光下更显森然孤绝的瓷白颅骨,“好好看。”声音恢复了冰冷,却像淬了火的钢铁。
窗外的灰雪彻底失去了白昼的残光,沉入墨蓝。
我合上匣盖,锁扣咬合的“咔哒”声清晰冰冷。
将整个匣子沉重地抱在怀里。那硬壳表面如同北极的冻土般冰冷彻骨。穿过陈列室里那些在惨白灯光中越发显得幽白沉默、轮廓狰狞的器官和骨骼标本,那些浸泡在永恒药液中的切片仿佛隔着玻璃睁开了无数双无形的眼睛。
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每一步都踏出自己沉重的心跳。
实验楼外,街灯昏暗的光芒刺破沉沉的铅灰色夜幕。
他早已没了踪影,像被更深的夜色溶解。只有我怀抱着这个冰冷沉重的方匣。空气冷得凝滞,吸入肺叶像吞下冰渣。
头顶铅灰色的云层沉重低垂,仿佛就压在裸露的发顶和肩膀上。
抱紧匣子,冰冷的硬壳硌着胸骨。
那里面安静地躺着一份惊心动魄的礼物——来自生命终点支架的纯粹模型,也是来自深渊彼端的、带着滚烫灼痛感的一道凝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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