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跨入除夕的方式沉重得像冻僵的关节缓慢扭曲。寒风裹挟着零星的、被烟火映成锈红的碎雪末子,刀子般刮擦人脸。路灯投下惨淡的光晕,如同浸泡在冰水里,照着人行道地砖缝隙里凝实的污黑残雪冰碴子。
商铺早早关门,卷帘铁门冻结在锁死的姿态,像一排排低垂的钢铁眼睑。
只有残留窗棂褪色的红纸对联,被风撕开粗糙边缘,发出低泣般的瑟瑟声。
推开公寓铁门,楼道里的黑暗浓得化不开,仿佛沉入矿坑底层。
声控灯吝啬得要命,非得等脚步沉重踏上最后两级台阶才不情不愿地吐出一小团浑浊的黄光。
手指摸索着钥匙插入锁孔,金属被冻透后那种艰涩的咬合摩擦感,一路酸进人骨髓里去。
门开一线微光泻出,随即被玄关鞋柜旁倚立的身影吞噬大半。
哥背对着门厅唯一的光源,只穿着松垮的黑色高领羊绒衫,肩胛骨的弧度像削薄的山脊线,突兀地顶在微弱的暖光灯背景里。暖昧的光线模糊了他身体的轮廓,影子在地板上拖得幽深漫长。
他没立刻回头看,只听见鞋底在粗糙的旧地板上刮擦了两下。
寂静里,一种滞重的、近乎腐朽的地板尘埃与灰尘被扰动过的干燥气息扑进鼻腔,混合着老房子木头吸收多年烟火气又冷却后的陈滞味道。
他不动的时候,空气凝得如同冻住的松脂。
厚重的窗帘紧闭着,将窗外城市死寂的铅灰色风雪与可能的流火一并隔绝,制造出一种沉坠的、被时间遗忘的洞穴感。
客厅没开主灯,只有墙壁角落一盏老式落地灯,灯罩是磨砂玻璃,边缘一圈铜绿斑驳的痕迹。
昏黄的光线竭力穿透厚浊空气,仿佛隔着布满尘粒的冰层照明。光晕中心,是暖气片干涩、沉闷却又一刻不停的嗡鸣嘶嘶声,像一种内部行将燃尽的古老炉子发出的嘶哑喘息。
这声音搅动着沉滞的空气,却未能搅起丝毫暖意。
他侧头,轮廓被昏黄光线描摹得异常清晰,如同被冰封住一半的浮雕。
目光滑过我臂弯夹着的硬壳黑匣子——那只陈列室诞生的、被寒气浸透的礼物匣子,瞳仁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冰封的更严实了一点。
嘴角平直得像用手术刀划出的刻痕。
“煮了点速冻饺子。”声音低沉,像冻土层的开裂。
指关节却下意识地在身侧蜷缩起来,指节凸起的阴影投在灰调墙纸上,轻微一颤。
厨房弥漫着水汽凝结的白雾,是狭窄空间里煮沸的热量最后一次徒劳挣扎。
灶上小锅里的水在翻滚,咕嘟着细小的、疲惫的泡泡。
速冻饺子被投入浑浊水波中,像一尾尾冻僵的苍白小鱼,裹着面粉浮沉,散不出真正的食物香气,只有冷冻食品特有的那股塑料外皮与凝结油脂在解冻后的微腥水汽,湿漉漉地黏在皮肤上,甩不脱。
他的手指握着筷子的指关节在升腾的水汽里泛着一丝不健康的青白。
客厅沙发陷得很深,老旧的内部弹簧发出喑哑呻吟。
腿上的黑匣子沉甸甸的冷,寒气透过裤料砭入肌骨。电视屏幕固执地闪烁着幽蓝的雪花噪点,那单调的、沙沙的杂音如同干枯的树叶在脑际摩擦。
蓝光映着他沉默的侧脸,下颌绷紧如弓弦,那枚雾金心形胸针别在羊绒衫心口位置,在光怪陆离的荧屏噪声里时而被撕成几道模糊残影,时而又猛地沉淀出它硬质冰冷的内核轮廓。
饺子的味道在沉寂里散得很淡,几乎被那种陈年的家具尘埃气味完全覆盖。白瓷碗的边缘在昏光下冰冷锐利,汤汁表面浮着一层凝脂般的腻白油膜,几粒葱花沉在底下,像死去的水草。
咀嚼如同吞咽钝器。齿间是冷冻馅料解冻后粉质松散、寡淡微凉的质感,舌苔上粘着淀粉糊化后的滞涩。
热气刚从喉咙下去,立即被胸口那块瓷白骨头的寒匣吸走了所有暖意,食道里沉坠如冰。他进食无声,姿态带着一种刻意的机械与克制,眼睫的阴影被电视闪烁的蓝光拉得很长,在眼底投下深潭般的暗影。
彼此吞咽的声音在巨大的寂静里被放大了数倍,每一下都是落入古井的石子,响过之后,是更深沉的空洞。窗外零点的焰火在厚重的遮光帘边缘撕开了几道短暂的红痕、锐利的白光和金紫色碎芒。
爆裂声闷闷地从远方传来,裹挟着砖石冻裂般的寒意,震得窗框嗡嗡作响,像是整个城市冻僵的骨骼正在微弱地呻吟。
屋内唯一的响应是老旧暖气片内部一声更为艰涩、仿佛被金属碎屑卡住的嘶鸣,接着是暖气水管猛地发出一声巨大的、如同受伤野兽最后的咆哮般的、让人心悸的金属撞击空响!随即,屋内光线倏然暗了一瞬。
他握着筷子的手指僵在半空,仿佛被冻住。
筷尖一滴冰冷的汤汁在震颤中坠落,砸在白瓷碗沿无声碎裂,溅出一小片微凉的印记。
窗外的喧嚣是另一个世界的鼓噪,遥远得如同隔世的葬礼。
喧嚣与寂静之间的落差如同刀劈开的裂谷。
他猛地站起身,带倒了茶几上的醋碟。浓稠暗沉的液体在灯下淌开,蔓延出深褐不祥的形状,如同某种干涸内脏的印迹。
碟底磕碰地面的清脆声异常尖利,碎成几片锐利的残骸,带着黏腻的深色痕迹散落在沙发脚旁。
他没低头看。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脖颈侧面拉出一道清晰又紧绷的深壑。
“我上楼看看暖气。”声音粗糙得像砂纸摩擦声带。
他转身走向楼梯口那吞没一切光线的黑暗甬道。深暗的光线将他挺拔的背影迅速削薄,溶入楼梯上方的绝对漆黑中。每一步踏在木质台阶上,都发出沉重而缓慢的回响,空洞地砸在心室壁上。
那脚步声每一声都在攀升、远去、消失在那道门缝背后压抑的暖黄细线里。门吱呀关上了。
将死一般的沉寂重新关在了楼下。
楼下成了绝对的冰窖。暖气片最后一点干热的嘶鸣断绝,冰冷的沉默迅速从四面八方合拢,仿佛要将一切吞噬冻结。
空气里那点速冻饺子带来的人气儿彻底被阴冷的霉尘气味取代。
膝盖上的黑匣子冷硬得如同北极冰核。电视雪花屏的沙沙声是这死寂里唯一顽强延续的背景,却单调空洞到令人发疯。
指尖触碰冰冷的沙发扶手,寒气沿着血液直窜心口。
胃里的饺子像是冻成了冰块,沉沉地坠着,压得人透不过气。
空气里有速冻饺子寡淡水汽蒸腾过后的微腥,有刚才碎裂醋碟残留的酸腐冲鼻气味,更有一股从墙壁、家具深处散发出来的,属于经年累月无暖房间那种特有的、带着腐朽木屑和湿霉菌的冰冷潮味。
头顶楼板发出几声沉闷的钝响,是光脚踩踏的声音,带着一种滞重的、被粘稠黑暗阻碍般的艰难。
接着是金属管道被更猛烈、近乎粗暴的拧砸敲打的空荡响声在头顶震荡开来,连带着整个旧宅的地板都发出嗡嗡回响!是愤怒?是绝望?是试图击碎这顽固冰封的徒劳宣泄?沉重的击打声穿透楼板直落心室,砸得人身体内部都跟着嗡嗡颤抖起来。
那持续不断的、金属对金属的猛烈撞击敲打声如同钝器在反复捶打一根朽坏的钢铁骨头,听得人齿根发酸。
楼上的动静突然彻底消失了。死寂重新统治一切,比先前的寂静更为沉重、深冷。心跳被这绝对的死寂压迫得在耳膜里擂鼓,咚咚作响。
连电视雪花屏的噪音都消失了,屏幕彻底暗沉下去,只映出黑暗中自己被吸光背景后模糊扭曲的轮廓影子。
楼板深处传来锁芯被扭开的细微咔哒声。哥的身影从楼梯顶端那片粘稠黑暗中显形。没有穿鞋,赤脚踩在冰冷的木阶上,脚步沉重拖沓,如同耗尽了所有气力。
他走下两级,停下来,扶住朽暗的木质扶手,喘息声沉重压抑。光影在他身体上切割出大块大块的硬冷明暗。
喉结在阴影覆盖的颈部上下滑动了一下,似乎艰难地咽下了某种滚烫的东西。深棕色的眸子在楼下的昏暗中亮得惊人,里面翻腾着陌生的风暴——那不是愤怒或者焦躁。
那是一种冰冷的、烧尽了疲倦与情绪后的余烬浮层,底下涌动着熔岩般的绝望与炽烈!
那视线穿过昏暗的空气,直直地钉住我,如同一双滚烫的铁爪猛地攫住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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