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祉正将最后一根竹钉锤进床板,断裂的檀木接缝处缠着新削的藤条。
艾玙倚着斑驳的墙壁,看着对方沾着木屑的指尖被藤条勒出红痕,喉结动了动却别开脸。
该!
“修好了。”
邬祉直起腰,粗粝的手掌在衣摆蹭了蹭。
话音未落,少年已经趿拉着鞋啪嗒走来,素白长衫带起一点新创的木渣。
他连个余光都没施舍,径直翻身躺倒,压得床板发出“吱呀”轻响。
邬祉望着那团裹紧薄被的身影,弯腰捡起少年蹬落的布鞋,鞋底还沾着暗红血迹。
屋外传来喻执的叫嚷,艾玙却把脸埋进枕头,只露出泛红的耳尖,活像偷腥得逞的猫儿。
“睡吧。”
“……要你说。”
深夜的大通铺笼罩在昏暗里,艾玙的意识在睡与醒之间浮沉。
脚踝突然触到一丝凉意,像是有人用浸过泉水的绢布轻轻拂过,裹着纱布的伤口处,分明有双不属于活人的手正在游走。
那触感轻柔而冰凉,顺着缝隙钻进被子,指尖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竟沿着小腿纱布的纹路慢慢摸索。
少年猛然打了个寒颤,浑身鸡皮疙瘩骤起。
他强迫自己睁开眼,却在低头的瞬间,看见床尾垂落的长发间,一张泛着柔光的脸正缓缓抬起。
那身影身着半透明的素色纱衣,脖颈处系着褪色的蓝绸,指尖萦绕着若有若无的雾气,不似活人,却也没有丝毫凶煞之气。
“呜……”
艾玙喉咙发紧,本能地夹紧被子。
对方的手指已爬到膝盖,指尖轻轻点在纱布边缘,某种温热的力量顺着皮肤渗入。
两秒的对视后,少年突然意识到对方并无恶意,刚要开口询问,那身影却化作一缕青烟消散。
“艾玙?!”
邬祉的声音带着浓烈的睡意,却在触及少年颤抖的肩膀时瞬间清醒。
他指尖亮起符咒微光,照亮空荡荡的床尾,仅有艾玙缠着纱布的小腿上,几道淡金色的光纹若隐若现,在苍白的皮肤上流转,像是某种古老的警示符文。
艾玙蜷缩的背影在窗边抖成一团,被子下传来闷声闷气的抽气。
倒不是害怕,只是那不合时宜的触碰,搅得他心跳如擂鼓,连带着被碰过的皮肤都泛起诡异的灼热。
邬祉反手摸向床头油灯,火芯“噗”地跳起,暖黄光线里,只见少年把自己裹成糯米团子,连发顶都埋进棉被,只露出泛红的耳尖。
“艾玙?”
邬祉探身去碰那团鼓起的被角,换来闷声闷气的抗议:“我没事……”
喻执揉着眼睛从对面铺位探出头:“大半夜闹什么鬼——”
话未说完就被江砚舟肘击打断。
邬祉示意两人噤声,伸手轻轻叩了叩墙壁:“到底怎么了?”
棉被里传来窸窣响动,艾玙像是在翻身,却把自己裹得更紧了:“说了没事!”
少年突然赌气般翻身,后背重重撞上墙面。
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棉被边缘镀上银边。
邬祉望着那团倔强的影子,忽而轻笑一声。
艾玙斜睨了邬祉一眼,被鬼摸过的地方还泛着麻意,偏偏身边这人还在笑,舌尖顶了顶后槽牙,他低骂了一声。
“咚—!”
忽听得一声脆响,打破死寂。
三人几乎同时翻身下床,警惕搜寻。
艾玙床底阴影处,一本边角磨得发亮的小册子正静静躺着,封皮上“云游杂记”四个字被血渍晕染得模糊不清。
艾玙深吸几口气,把发烫的脸埋进凉被里降温,这才磨磨蹭蹭爬起来。
油灯昏黄的光晕下,泛黄纸页间,墨迹斑驳,前载四海奇闻,末篇独记一事,字迹潦草,歪斜的字迹浸透了水渍,似藏无尽惊恐。
异史氏曰:尝闻九嶷山壑深处,有村名栖凤。村后断崖,云雾终年盘桓,素为山灵所居。
村人擅制骨鸢,取山雀、白鹭全骨,渍以秘药,历四十九昼夜,覆以白鹿幼胎之皮,朱砂书祈年符于其上。
每值骨灰风筝节,百鸢齐发,竹哨清越,声彻云霄,村人皆谓此乃通神之仪,可祈岁稔年丰、六畜蕃息。
然天有不测,连岁亢旱。栖凤溪涸,河床皴裂,鱼骸曝于赤土。村人罄其廪粮,祭于龙王庙,竟得黑风裹沙,毁屋过半。稚子羸弱,面若菜色;耆老伏垄,啖食观音土以苟延。
当此绝境,有巫者黑袍缠面,杖悬婴脐,铜铃作响如稚子啼泣,踏沙而至。
巫者展其染血之面,半腐半生,声若寒泉:“幽冥渡使至矣!唯以百婴魂魄为引,化骨为鸢,献祭幽冥鸢神,方得生机。然需筑镇灵祭坛,封怨魂于九幽,否则灾祸延绵,殃及子孙!”
村长怒而逐之,未及半月,疠气忽袭童稚。诸儿高热谵语,皆言“鸢神饥甚”。
待首童夭折,其母悲恸,抱尸长跪巫者前。
遂于村西乱葬岗筑坛,掘黑棺百口,棺隙渗血。
祭日阴云四合,巫者跣足履炭,咒文晦涩,虚空如沸。婴孩为杖上脐带所缚,啼哭化而为厉啸。首鸢冲天,天穹裂赤,骨雨纷扬。及骨入土,生黑麦如墨,芒间磷火明灭。
自此,栖凤易名骨鸢。村人颈系朱绳,绳结隐刻骨鸢符咒,以为桎梏,亦作护符。每至中宵,地底似有婴啼爬行之声,祠堂常闻线轴转动之音。
岁逢“骨灰风筝节”,村长振铜铃以集众,村巫取犯禁者脏腑为灰,和以糯米黑狗血,制为恶鬼纸鸢。其翼血痕殷然,历久如新。
异哉!此等妖异之事,闻之令人毛骨悚然,然天地之大,孰知有无?故录之,以飨后人。
翻至末页,见蝇头小字,墨色枯淡,似书者临终绝笔:
世人皆知,村民有尽,婴孩有数,然欲壑难填,如饕餮之口,永无餍足。
吾误入此村,见祭坛血痕犹新,闻夜半婴啼惨绝,始知大祸临头。观村人目露凶光,皆为妖邪所惑,恐命不久矣。
惜乎!天下奇闻异事,十未得见其一,昆仑云海、蓬莱仙岛,皆成泡影。
今留此书,若有后世之人偶得之,切记:见骨鸢腾空,闻铜铃泣血,万勿停留,速速离去!迟则性命难保,慎之!慎之!
“这下好了,全得给你们陪葬!”额角青筋突突跳动,艾玙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话不能这么讲……”喻执喉结上下滚动,平日里飞扬的眉梢此刻拧成死结,“谁能料到……”
“料到?”艾玙突然欺身上前,沾着血痂的手指几乎戳到喻执鼻尖,“我三番五次扯着嗓子喊撤,你们非要逞能!真当自己能撼得动吃了百年人血的怪物?”
尾音像淬了毒的匕首,字字剜在众人耳膜上。
“神本该庇佑苍生……”喻执梗着脖子辩解,声音却被艾玙冷笑碾得粉碎。
少年嫌恶地撇开头,踢开喻执。
邬祉俯身拾起散落的黄符,符咒边缘焦黑的灼烧痕迹还带着余温。
他望着坐在床角的身影,声音压得极轻:“先歇着,天一亮就去探探虚实。”
回应他的只有被褥剧烈的窸窣声,艾玙背对众人,将自己团成紧实的茧。
当最后一盏油灯熄灭,黑暗中传来含糊不清的嘟囔:“探探探……探进鬼肚子里才甘心……”
裹着薄毯的脊背随着呼吸微微起伏,月光爬上少年的肩头,在阴影里织出细密的蛛网。
天空似浸透沥青的重帷,将祭坛裹成密不透风的棺椁。
浓稠的黑暗里,连呼吸都似被无形大手攥住,残损的骨鸢悬停虚空,空洞的眼窝里明灭着鬼火般的幽蓝磷焰。
鸢翼流转着妖异的紫光,宛如魔镜般映出村民扭曲的残影。
他们的肌肤皲裂如焦黑的火山岩,沟壑间渗出腐臭的绛紫色汁液,眼窝里跳动着两团森冷的翡翠火焰,凝视瞬间便让人寒毛倒竖,原本纤细的红绳早已勒进肌理,化作盘绕周身的赤红锁链,每一次徒劳的挣扎,都让锁链绞得更深,将他们的魂魄死死锁在这永劫之地,在轮回中受尽折磨。
“众生皆困苦厄中,唯离苦方得自在乐。洗净罪孽尘埃,自入轮回之道。”
巫者垂眸低吟,袍角处缠绕的婴孩脐带诡异地蜷曲蠕动,语气平静如深潭死水,却隐隐透着上位者俯瞰蝼蚁的冷冽,仿佛真将自己视作普度众生的神祇,全然忘了双手沾满的婴孩鲜血。
巫者宽大的黑袍无风自动,猛然间,本该是手臂的位置探出一团蠕动的诡异肉瘤。
那肉瘤由数不清的婴儿脐带缠绕交织而成,潮湿的表皮泛着诡异的青紫色,还不断渗出暗红黏液。
脐带末端时不时抽搐颤动,仿佛无数小手在虚空里抓挠。
肉瘤缓缓收拢,渗出缕缕幽邃鬼气。
刹那间,虚空中的混沌法则被强行撕裂重组,细碎的空间晶尘如玄色流萤纷至沓来,于掌心凝聚成核桃大小的暗渊。
暗渊表面流转着深邃的靛紫色纹路,随着晦涩咒文从其喉间溢出,暗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表面泛起层层叠叠的空间涟漪,如同一颗正在坍缩的暗星。
空间裂痕如蛛网般蔓延,裂隙深处传来洪荒巨兽的呜咽,裹挟着幽冥血海的腥风,所过之处,光线被尽数吞噬,周遭万物仿佛都要被吸入这深邃莫测的虚空漩涡之中。
而一旁的村长,面容扭曲如恶鬼。
他摇晃着手中的青铜铃铛,看似普通的铃铛内,密密麻麻的细小指骨在疯狂敲击内壁。
每一次碰撞,都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嗒”声,宛如死神的丧钟,又似无数婴孩在幽冥中发出的绝望哀鸣,那节奏阴森而冰冷,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死亡倒计时。
其他三人已随时准备好战斗。
“我没错!是你们错了!你们才是罪人!罪人!”
他们转头望去,一村民如提线木偶般被重重掼在渗血的长桌上。
青铜骨刀泛着幽光,刀刃划开肌肤的声响混着凄厉惨叫,在祠堂内回荡。
待血肉归于寂静,他将那人的骨灰与糯米、黑狗血搅作一团,浓稠的浆糊散发着刺鼻腥气。
那些浸透祭品怨气的纸鸢从血池里缓缓升起,翅膀上凝结的血珠永远鲜艳欲滴,仿佛随时都会顺着鸢翼滴落,诉说着无尽的冤屈与诅咒。
艾玙不经意垂眸,瞥见足下积水倒映的景象。方才还阴森残破的祭坛,此刻竟在血云翻涌的天穹下彻底变了模样。
猩红如泣的天幕下,祭坛化作一座骇人的尸山,层层叠叠的孩童尸体堆叠其上,苍白稚嫩的面容凝固着恐惧与绝望,破碎的衣袂在腥风中翻飞,浸透鲜血的肢体相互交缠,浓稠的血顺着祭坛台阶蜿蜒而下,将整片土地浸染成地狱般的惨红。
突然,村长嶙峋如枯枝的手指死死扣住青铜铃,铃舌与内壁相击的瞬间,沉郁声响仿若黄泉丧钟,撕破凝滞的死寂。
须臾之间,村民们瞳孔翻白,青紫之色如墨染宣纸般在皮肤上晕开,皲裂的肌理下隐隐透出暗红血线。他们佝偻着脊背,似被无形丝线操控的傀儡,喉间溢出浑浊嘶吼,肢体僵硬如朽木,迈着机械的步伐,向众人逼来。
与此同时,巫者口中念念有词,万千纸鸢自天际呼啸而来,鸢翼上未干的血珠如泣血般坠落,在空中交织成密不透风的囚笼。
悬浮的磷火突然凝聚成幽绿锁链,如灵蛇般飞窜而出,缠绕众人的脚踝与手腕,刺骨寒意顺着血脉侵入骨髓,令人不寒而栗。
大地突然剧烈震颤,地面的骨灰坛嗡嗡作响,坛口黑雾翻涌。
无数惨白手臂破土而出,指甲缝里嵌着暗红泥土,指尖滴落着腥臭黏液。
这些手臂贪婪地抓向众人,仿佛要将他们拖入祭坛之下那深不见底的幽冥深渊,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腐臭气息,令人几欲作呕。
邬祉指尖银光乍现,四道符咒如灵蛇般飞射而出,直取行尸面门。
符咒触及怪物的瞬间,轰然炸开幽蓝火焰,将最前排的几具行尸烧得皮开肉绽。
然而焦黑的躯体尚未倒地,新的血肉又从伤口处翻涌生长,他旋身避开抓来的利爪,手中鸦九划出凌厉剑花,剑刃上缠绕的金丝符箓与磷火锁链相撞,迸溅出串串火星。
喻执长剑出鞘,寒光如练,剑势大开大合。
他腾空跃起,剑气纵横间将迎面扑来的纸鸢绞成碎片,可那些破碎的纸片在空中又迅速重组。
火焰属火,怨念属阴。
喻执的火焰对普通行尸有效,却会被婴孩怨念扑灭。
少年暴喝一声,剑身燃起赤红火焰,借着下坠之势劈开逼近的骨灰手臂,滚烫的剑刃将惨白的肢体灼得滋滋作响,焦糊味混着腐臭弥漫开来。
江砚舟掌心结印,凛冽寒气自脚下蔓延。
眨眼间,地面凝结出层层冰霜,将行尸的双脚牢牢冻住。
他双掌推出,冰刃破空而出,将织就囚笼的纸鸢翅膀割裂,却见巫者袖中甩出无数婴儿脐带,如毒蛇般缠住他的手腕。
江砚舟面色一冷,周身寒气暴涨,冻得那些肉瘤状的脐带表皮龟裂,迸射出腥臭的黑血。
寒冰属实,暗渊属虚。
他的寒冰能冻结脐带,却会被巫者的暗渊吞噬。
三人背靠背结成战阵,在尸山血海间浴血厮杀,每一次攻防都险象环生,又默契十足。
邬祉挥动鸦九,四道符咒如流光般疾射而出,化作金色光网将断裂的磷火锁链牢牢困住。
随着锁链被成功封印,他们迅速背靠背结成战阵,手中宝剑光芒流转,严阵以待四周蠢蠢欲动的邪祟。
艾玙揉了揉酸涩的眼角,指尖还沾着未干的金疮药。
身后木门“吱呀”轻响,像夜猫踩过窗棂的动静。
那声响太轻了,轻得像鬼魂掀起的帘角,却偏偏挠得后颈寒毛直竖。
他猛然回头,正对上半悬在空中的枯槁面容。
老妪的头颅从斑驳的墙皮里探出,灰白发丝间缠绕着褪色的红绳,空洞的眼窝里渗出的不是血泪,而是黏稠的黑雾。
它仅剩的半张完好的脸上浮起诡异微笑,溃烂的嘴唇翕动,枯枝般的手指朝艾玙勾了勾。
艾玙耳尖骤缩,听见身后鬼物喉间嗬嗬作响。
袍角扫过青砖上蜿蜒的血纹,他灵巧地侧身避开扑来的行尸。
余光瞥见邬祉被三只骨鸢缠住,他咬牙,扑过去攥住对方染血的手腕,指尖触到鸦九剑冰凉的剑鞘:“走!”
少年拽着人往左急闪,肩头擦过村民腐烂的指尖,腐肉碎屑簌簌落在发间。
他不敢回头,只盯着前头布满裂痕的月洞门,腕间咒文泛起微光。
方才老妪显形的厢房就在转角,门框上残留的祈福符虽已褪色,却仍在阴风里轻轻颤动。
艾玙迅速回头,灵活地闪过几只鬼魂,又接连躲开几个村民的抓挠,一把抓住邬祉的手腕就往外拽。
“踹门!”
邬祉瞳孔骤缩,长臂一伸将艾玙拽到身后,鸦九剑鞘狠狠磕在斑驳的木门上。
腐朽的门板轰然碎裂,扬起的灰尘里裹着陈年血渍,门后阴影中,无数双泛着幽光的眼睛正缓缓转向他们。
腐臭混着骨灰的涩味劈面灌来,艾玙捏着邬祉手腕的指尖骤然收紧。
门后哪有什么青砖土墙,分明是翻涌的灰雾漩涡,万千婴儿虚影悬浮其中,有的只是茫然抓挠,有的眼冒红光,有的竟对艾玙流露出微弱善意,透明的小手隔着雾气抓向他们,可每张模糊的小脸上都凝着怨怼与悲戚。
老妪半截腐烂的身躯从雾中升起,怀里襁褓的布料正片片碎成光点,它开口时,喉间漏出的竟不是人声,而是无数婴儿啼哭的重叠:“百年来困在这炼狱里的……是我们自己啊。”
同是被束缚者,艾玙听得偏过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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