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看不清路,就先歇脚。”
方才,邬祉提议。
四人靠着断壁残垣席地而坐,噼啪声里,絮语落进夜色。
整整一个时辰,他们绕着“执念”二字反复推演,像被困在蛛网中的飞虫,越是挣扎,丝线缠得越紧。
但最终,四人的决心如同拧成一股的麻绳,坚韧而笃定——无论深陷谁的幻境,唯有破除执念,方能寻得生路。
老妪佝偻着身躯,对着村长的背影磕头,额角蹭着泥土碎语“求你别怪娘”。
村长则盯着空无一物的粮仓,喉结滚动着“想让大伙吃顿饱饭”。
难。太难了。
当执念深如井,凡人如何舀干?
“扮傻子。”艾玙突然一脚踢开脚边的石子,狡黠的光芒在眼底一闪而过,“装成吃饱的模样,哄他们信了执念已了。”
于是祠堂前多了四个捧着空碗砸吧嘴的“食客”。
喻执拍着肚皮打夸张的饱嗝,江砚舟绷着脸往“碗”里添空气,邬祉掐诀捏出几缕微光充作饭香,艾玙则歪靠土墙,用枯枝在地上画“满桌佳肴”。
村长浑浊的眼突然亮了。
它望着这群“心满意足”的“村民”,喉间溢出哽咽。
待它佝偻着背消失在巷口,老妪的身影也终于化作光点,掌心还攥着半块早已发霉的“饼”。
那是它臆想中喂给“饿坏的孩子们”的干粮。
“然后呢?”
喻执盘腿往地上一坐,膝盖还沾着假扮村民时蹭的草屑。
艾玙斜睨他一眼,不得不承认这傻子总能在一团乱麻里拽住线头。
这股子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愣劲,倒像块砸不碎的顽铁。
四人沿着石板路走了三圈,鞋底磨得发烫,村口的老槐树却始终在三丈外晃悠。
江砚舟剑尖戳进青石板缝,撬起半块生着苔藓的砖。
底下赫然又是同样的砖纹,仿佛一条被无限复制的黄泉路。
“回祠堂歇着。”艾玙甩袖踹开挡路的枯枝,“与其在这转圈喂蚊子,不如合计合计——”
他忽然顿住,目光扫过祠堂檐角垂落的铜铃,那枚铃铛正随着夜风轻晃,发出细碎的“叮”声,像极了某种隐晦的提示。
祠堂门槛上,喻执抓着头发唉声叹气,邬祉则摸出罗盘反复校准方位,唯有江砚舟忽然直起腰,盯着供桌上的牌位瞳孔骤缩。
最末那排不起眼的小牌位上,竟刻着“喻氏老妪之灵位”,相片里的人正穿着他们方才见过的靛蓝粗布衫。
“看那。”
众人循声望去,喻执“嚯”地蹦起来,草鞋在地上打滑:“这、这不是方才那婆婆!”
邬祉已经掏出朱砂笔,符咒在掌心簌簌发抖:“幻境嵌套得比想象中深,我们破了表层执念,却还困在更底层的局里。”
艾玙摩挲着铜铃冰凉的纹路,忽然扯断红绳。
铃铛坠地的刹那,祠堂梁柱轰然震颤,供桌上牌位无风自动,密密麻麻的灵位里,竟有半数都穿着靛蓝粗布。
“原来我们根本没让他们解脱。”艾玙冷笑,指尖擦过牌位上斑驳的刻痕,“那些所谓消散的执念,不过是被更深的幻境掩盖了。村长、老妪,都是幌子。”
他突然扬手将铃铛掷向墙壁,铜铃碎裂的脆响中,地面裂开蛛网般的纹路,露出底下暗红的符咒阵,阵眼处赫然插着半截褪色的稻穗。
邬祉指尖无意识摩挲着罗盘边缘,铜面映出他凝重的神色:“驱散了村民的执念,不过是撕开了幻境的第一层皮。”
他抬眼望向祠堂外翻涌的黑雾,“但这鬼地方,分明还锁着更深的局,而那个设局的人……”
“谁?”喻执问。
艾玙与江砚舟齐齐望过去。
“除了那个装神弄鬼的巫者,还能有谁?”邬祉想起村民们提起巫者时恐惧又麻木的眼神,想起那些被邪术扭曲的执念,唇角勾起一抹危险的弧度,“这出戏的终章,该由我们来改写了。”
江砚舟默默抽出佩剑,剑身映出供桌上密密麻麻的灵位,泛着森然冷光。
他沉声道:“能操控这么多执念,巫者必定藏在幻境核心。但越往里,恐怕越危险。”
邬祉将罗盘收入怀中,符咒在袖中发出细微的嗡鸣:“无论几层幻境,只要找到巫者,破除他的邪阵……”
他握紧拳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我们就一定能出去。”
三人掀翻青砖、扯碎供桌,扬起的灰尘里,暗紫色纹路如活物般在地面蔓延。
当最后一块刻着符文的石板被撬开,一座直径三丈的圆形法阵赫然显现。
阵眼处镶嵌着漆黑的骨片,十二道锁链缠绕着半具白骨,符文在骨缝间渗出猩红液体,空气中弥漫着腐肉与铁锈混杂的腥气。
这分明是失传已久的“血祭冥引阵”,用活人执念为引,以生灵血肉为祭,强行撕开阴阳裂隙召唤邪祟,是玄门明令禁止的禁术。
喻执一脚踢开滚落脚边的头骨,喉间涌出压抑的怒吼:“畜生!”
他盯着法阵中扭曲的人脸虚影,那些都是被献祭的村民,此刻正化作滋养邪物的养料。
“难怪执念永散不尽,这巫者分明在用整个村子饲养邪神!”他的指尖泛起火焰,却在触及法阵的瞬间被吞噬,只留下一缕青烟,“得找到阵眼,不然我们迟早都要葬身于此!”
艾玙盯着喻执认真的神情,忽然觉得太阳穴一跳一跳地疼:“合着你们门派不仅藏**,还整本成册地教?”
他揉了把眉心,目光扫过邬祉腰间鼓起的符囊,那里面说不定还塞着《邪阵破解要诀》之类的古怪典籍。
喻执没听出讽刺,反倒挺了挺胸脯:“那当然!师尊说‘知己知彼方能百战百胜’,禁术虽毒,但若能摸清门道……”
“停。”艾玙神色复杂,“我现在信了你们是真疯,把禁术当教科书的门派,整个玄门找不出第二家。”
他转身望向翻涌的法阵,“不过暂且谢你们的‘疯劲’,至少现在,知道该从哪下手拆这邪阵了。”
“找阵心。”邬祉道。
三人步入阵法,圆心黄铜盘时骤然熄灭,盘面如镜面般映出一张浮肿的脸,巫者嘴角淌着青黑涎水,眼球浑浊凸起,正隔着法阵阴恻恻地笑。
“靠!”喻执踉跄着撞向江砚舟,喉间翻涌着酸水,“这老东西把自己炼成阵灵了?”
江砚舟皱眉避开他的手肘,靴尖却不慎碾到法阵纹路,顿时无数黑色触手破土而出,缠向众人脚踝。
邬祉迅速掐诀,符咒化作金光劈开触手,目光却死死钉在铜盘上巫者扭曲的脸:“他用禁术与法阵共生,阵灵就是他本人!要破阵——”他摸出朱砂笔在掌心画符,“必须先撕碎这张恶心的皮!”
邬祉指尖翻飞,三张符咒呈品字形拍在法阵边缘,暗紫色纹路顿时凝滞如结冰的溪流。
艾玙挑眉望着他后背绷紧的衣料,不得不承认,这玄乙派弟子倒真有几分手段,至少比他预想中只会死啃**的书呆子强得多。
黄铜盘骤然迸发刺目黑光,巫者顶着那张肿胀变形的面孔,自虚无中一步踏出,所过之处,空气发出刺耳的嘶鸣。
这浑身缠绕黑雾、撕裂空间现身的架势……
艾玙怎么感觉,这出场方式有点眼熟啊!
“这、这哪里是人!”
三人接连后退,后背重重抵上祠堂斑驳的砖墙。
艾玙的鞋跟碾过法阵边缘,后腰突然撞上冰冷的青砖。
腐臭气息裹着黑雾扑面而来,他瞳孔骤缩,那些缠绕在巫者指尖的黑雾竟化作无数苍白手臂,顺着地面蜿蜒爬行,指尖泛着青紫尸斑。
凉意攀上后颈的刹那,他猛地侧身翻滚,黑雾擦着耳际掠过,在砖墙上腐蚀出滋滋作响的焦痕。
“小心!”邬祉的符咒化作金光劈向黑雾,却如泥牛入海。
艾玙抹去嘴角溢出的血丝,望着巫者周身翻涌的邪气,那黑雾深处隐隐透出猩红竖瞳,绝非人力所能抗衡。
江砚舟:“南疆古籍记载,邪神降世需以活人为牲,执念为引,是撕裂阴阳界限的终极禁术!”
喻执:“他不是在养邪物,是在给邪神当钥匙!”
邬祉:“那些村民的执念根本不是困局,是祭品!是打开禁忌之门的祭品啊!”
艾玙抬头,谁在说话?密密麻麻的话在脑子里晃来晃去。
“好吵!都给我闭嘴!”
瞬间安静下来了。
是通感,艾玙反应过来了。
艾玙被三道灼热的目光盯得发毛,没好气地剜过去:“干嘛?看我脸上开花了?”
他抬脚刚迈出半步,脚下青砖突然下坠。
轰隆声中,整段地面朝着深渊坍塌,飞溅的碎石擦着耳畔掠过。
邬祉瞳孔骤缩,望着裂缝对面摇摇欲坠的艾玙,他几乎没有丝毫犹豫,后退三步蓄力,踩着不断崩解的砖石纵身一跃,却在即将触及艾玙时,脚下的落脚点轰然崩塌。
艾玙心一横,迎着坠落的方向扑去,骨节发白地扣住邬祉手腕。
两人重心失衡向后倒去,邬祉因惯性重重砸下,艾玙下意识偏头护住后脑,却不料对方鼻尖正巧撞上自己锁骨。
“嘶!”艾玙疼得闷哼,腰间却被邬祉搂得死紧。
混合着朱砂与松烟墨的气息扑面而来,却在交错的呼吸间,悄然漫进一丝清冽香气。
邬祉鼻尖发麻,混沌的意识突然清明。
这萦绕在幻境里若隐若现的香气,竟真的来自怀中这个总冷着脸的人。
“滚开!压死我了!”
艾玙涨红着脸,膝盖狠狠顶向邬祉腰腹。
后腰硌着碎砖的刺痛混着锁骨处的麻痒,让他愈发烦躁,恨不得立刻把身上这如山般沉重的躯体掀飞。
邬祉的手掌慌乱下压,试图按住不停挣扎的人,指尖却不小心擦过艾玙腰侧敏感处。
“别动!”他的声音染上几分狼狈,耳尖通红。
“滚呐!”艾玙攥住邬祉的衣襟,使出浑身解数将人推开。
他踉跄着爬起身,拍打着衣袍上的灰尘,眼尾泛着因恼怒而起的水光。
“你是猪吗?那么重!”发丝凌乱地黏在汗湿的额角,眼里烧着两簇怒火,“压在人身上半天不起来,想我死直说啊!卑鄙小人!”
他抖着手整理歪斜的衣襟,每一个动作都带着恨不得将邬祉千刀万剐的架势,“早知道玄乙派弟子如此德行,方才就该把你丢进裂缝喂邪祟!”
“我不是……我没有!”
邬祉喉咙发紧,手忙脚乱地比划着,却连一句完整的辩解都说不出。
他望着艾玙戒备后退的身影,耳尖红得几乎要滴血,偏偏方才鼻尖那缕若有若无的清冽香气还顽固地盘旋在呼吸间,像根羽毛轻轻扫过心尖,搅得他胸腔里乱成一团麻。
“你不是想我死?你没有故意不想起来?”艾玙冷笑一声,“若不是看在你方才伸手的份上——”
忽闻巫者发出嗬嗬怪笑,那双肿胀的手掌在黄铜盘上按出深深血印,法阵中万千冤魂突然齐声哀嚎,震得祠堂梁柱簌簌落灰。
巫者浑浊的眼球转向僵持的两人,喉间挤出黏腻的笑声:“鹣鲽相争徒生趣……何不黄泉路上诉衷肠?”
地面符文骤然窜起丈高黑焰,将众人退路彻底封死。
“你说什么?你也在骂我?”艾玙额角青筋暴起,撸起衣衫袖口便要往法阵里冲。
邬祉见状慌忙伸手,铁钳般的手掌攥住他后领,生生将人拽回半步:“冷静些!这老东西故意激你!”
艾玙被勒得踉跄,转头瞪向他指尖泛白的指节:“撒手!”
巫者又发出嗬嗬怪笑,黄铜盘上的血印突然渗出黑色浆液,在地面勾勒出狰狞的黄泉引路灯。
邬祉喉结滚动,却把人攥得更紧,他指尖无意中勾到艾玙的赤金发带,发带缠上指节,拽回人时动作刻意放轻,怕又勒疼对方后颈的薄红皮肤。
他能感觉到,怀中人的后颈正因为暴怒而泛起薄红,像只竖起炸毛的小兽。
邬祉猛地摇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口褶皱。
方才那瞬间,他竟在艾玙泛红的耳尖上看出几分猫儿炸毛的可爱。
喉间涌起荒唐的燥热,他慌忙甩脱这不羁的念头。
“破阵!”
他冲江砚舟怒吼,却在余光瞥见艾玙转身时,鬼使神差地伸手拂去那人肩畔的灰尘。
指腹触到衣料下柔韧的脊背,他如遭雷击般缩回手,暗骂自己:“邬祉,你该砍的是邪祟,不是不该有的心思!”
巫者指尖血珠砸在黄铜盘上,八道阴火柱冲天而起,将祠堂切割成困兽之笼。
江砚舟和喻执立马冲上去,幽蓝火焰在黑雾中疯狂游走,却在触及巫者周身邪气的刹那发出刺耳的“滋滋”声,如同雪落沸油,转瞬消散殆尽。
邬祉的朱砂符篆在空中划出耀眼红光,可那些符咒甫一靠近巫者,便被无形的力量撕扯成齑粉,化作点点火星坠落在地。
少年猛地半蹲俯身跃起,幽蓝火焰与邬祉的朱砂符篆在黑雾中相撞,绞成漩涡,悬在空中,却在触及黑雾的刹那被吞噬殆尽。
江砚舟咬破舌尖,将心头精血混入墨汁,颤抖着在地面绘制破阵图。
然而符文尚未完成,墨线便被扭曲的空间撕成碎片,腥甜的血味在空气中弥漫。
“看招!”邬祉暴喝一声,剑魂祭出玄乙派镇山符,金光如瀑倾泻而下。
巫者却只是轻蔑一笑,随意挥动手臂,浓稠的黑雾瞬间凝聚成巨口,恶狠狠地朝着邬祉吞噬而来。
千钧一发之际,艾玙合身扑上,拽住邬祉的腰带向后翻滚,两人狼狈地摔落在布满诡异符文的地面。
祠堂穹顶在剧烈的能量波动中轰然坍塌,碎石如雨点般坠落。
喻执突然发出惊恐的尖叫:“看他胸口!”
众人抬眼望去,只见巫者肿胀变形的胸膛裂开巨大的血口,无数缠绕着锁链的惨白手臂从中伸出,每只掌心都刻着与黄铜盘一模一样的邪恶图腾。
艾玙下意识攥紧胸口玉石,其内的流纹正在逆向转动。
“糟了!他要把整个村子拖进黄泉裂隙!”
同时,邬祉的符咒光芒逐渐黯淡。
“这东西根本杀不死!”喻执的声音带着哭腔,他的右臂无力地垂在身侧,显然已经骨折,“必须毁掉黄铜盘的本源符文!”
巫者发出刺耳的尖啸,无数利爪从黑雾中探出,朝着他们疯狂抓来。
邬祉的左肩被利爪撕开深深的伤口,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半边衣襟。
艾玙的腹部也被划开一道大口子,可他却浑然不觉,只是死死盯着前方的黄铜盘。
就在利爪即将触及艾玙咽喉的瞬间,他身上那缕清冽的草木香突然变得浓烈无比,与巫者的腐臭气息碰撞时,形成肉眼可见的白色雾气。
黑雾竟在香气触及之处发出痛苦的嘶吼,生生辟出一线生机。
艾玙丢下邬祉,独自攀上屋檐冷静,脑内思绪如沸。
邪巫图谋催生邪神,那直接毁掉邪神不就行了?
对方执念在此,又为何突然生出退意?
“全部杀掉就好了。”
他嘴唇微动,喃喃自语,声音被夜色吞没,眼底却闪过微乎其微的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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