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砚白又做梦了。
梦里还是琼花村。
琼华村山高林密,冬天即使气温低到零下也不会下雪,放眼望去山上全是绿油油的。灰蒙蒙的天下着湿漉漉的雨,冷得人骨头发酸。
唐闲他们家墙角种了颗梅花,枝头上开着数朵小白花,多么寡淡的颜色。
郭砚白站在树下,他只要抬抬手就能把花掐下来,然而他此刻没有做采花贼,反而罕见的抽起了烟。
雨很密,他站了一会双肩就被打湿了,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幻听了,总觉得那个女人临走的时候说了句什么,但是任由他怎么努力去想,就是想不起来。
良久,郭砚白嗤了一声,烟已经抽完了,他把烟屁股弹到树枝上,闷闷地说道:“喂!你太招摇了。”
幸好树不会说话,否则他远在千里之外的老娘就得被树问候了。
老子开老子的,干你屁事!还有,不要乱丢垃圾!
郭砚白站在树下脑补了一会树会说的话,他自己都觉得好笑起来。
唐闲的婚礼超无趣,他决定提前离开。
按照当地习俗,唐闲给他回了一个小礼包,里边塞了些散装小饼干、一个红鸡蛋、几颗花生和几颗糖果。
郭砚白挑出里头的小饼干吃了,出乎他意料的,那些小饼干竟然很好吃。他拍了拍唐闲,让他再给他拿几个,就在这时他副驾的车门被人拉开,两人转脸瞧过去,就见程伽南已经坐到了车上。
距离他车子不到两米的地方停了辆白色雪佛兰,有一对父子站在车边,父亲打开车后座往里面塞进去一个行李袋,小的那个,小的那个是程伽南的儿子,他正往这边瞧呢。
郭砚白又转眼去看车里的女人,只见方才还慵懒抽烟的女人此刻阴郁着一张脸,头发披散着,期艾的瞧着他。
“让我搭个顺风车吧。”
郭砚白哪还能距离呢?他正求之不得呢。
车子驰离琼花村,开到一个拐弯处时他听见副驾那边传来一声压抑的抽泣声,他顺手就把挡风玻璃处一包纸巾递过去,程伽南低头接过,郭砚白听到她低低地说了声“谢谢。”
然后他就看见了后头跟着的白色雪佛兰,开始他还不以为意,毕竟出村的路只有一条,本就狭窄,对面如果来车的话都不太容易避让。一直到车都开上二级路了,雪佛兰仍紧紧跟在后头,郭砚白加速对方也加速,始终稳稳地保持着两三米的距离缀在后头。
后来他开车上高速,雪佛兰才放弃了尾随,调头回去了。
程伽南歪在副驾那边,脸向着外面,沉默地撑着下巴。
“郭砚白,世间八苦,你是求而不得。”
“为什么这样说呢?”
郭砚白喘着粗气从梦中醒来,他心慌得厉害,白天蹦极时那种濒死的感觉在梦里被放大了十倍,总感觉脚下是悬崖,稍不留神就会掉下去。
旁边的程伽南睡得很沉。
昨晚进门之后他开了瓶酒,郭砚白家里珍藏的酒都是烈酒,以程伽南那小水洼似的酒量三口下肚她人就脸烧脑热了。郭砚白含了点酒抱着她亲,唇舌交缠中又喂了她点,烈酒的味道从舌尖蔓延至四肢百骸,程伽南眼神迷离,迷醉的模样惹人得不行。
郭砚白眼热得很,抱着她就扑到沙发上,他觉得自己也醉得厉害。
不知道是不是半醉的缘故,总觉得沙发比床更得劲,两人又试了很多新姿势,程伽南的坐怀练得还没到火候,郭砚白出不来,又换成靠的,到最后程伽南乏得连洗澡都没力气,挨着床直接睡死了过去,不过这次她学聪明了,没让郭砚白抱着。
郭砚白伸手将她揽进怀中,低头在她的脸颊上重重亲了一口,一点都不在意会不会把她弄醒。
程伽南睡眼朦胧,挥开他,脸埋进枕头里翻了个身。
“程伽南,为什么那么说?”
入睡之前程伽南说了句话,他在梦里都想求得一个答案,但是死也想不起来。
程伽南睡意正浓,脑子虽然醒着,但是一点都不想理他。
“程伽南。”郭砚白扒拉她,直到把程伽南彻底扒拉醒才罢休。
程伽南心里直骂娘,心说老子再来你家过夜老子就是狗!
程伽南鼻子痒,下意识伸手去擦,她这个举动落在郭砚白眼里就变成了准备撒谎的前奏。
于是,他说:“你这到底是什么毛病?”
有些人形成一些习惯性的动作多数是长时间潜移默化的结果,他们在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往往自己是没有意识到的,程伽南也不例外,她撒谎的时候会下意识的擦鼻子。
“小的时候我妈跟我说,小孩子如果撒谎的话鼻子就会变长,”程伽南说,“我怕我的鼻子会变长,所以当我撒谎的时候我都会伸手摸摸鼻子,确认它没有变长。”
原来是这样。
她说起这事时表情是很温暖柔软的,郭砚白想,她的妈妈应该是一位非常温柔的人吧,在她还在的时候程伽南应该也是一个非常幸福的小孩。
“郭砚白,你住过群租房吗?”程伽南问。
“没有。”郭家世代从商,积累下来的财富不知多少,郭砚白是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富贵旮瘩,群租房这三个字他只在新闻里见过。
“我刚离婚的时候去深圳打拼,深圳那地方很多公司都不包吃住,得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程伽南说,“我初来乍到,并不了解那儿的市场价格,我虽然手头有点钱,但是也想省着花,就想找个既便宜又舒适的小窝,当我在某平台跟商家谈好价格后就约去看房。”
程伽南说到这儿顿了一下,床头灯暖黄的光洒在她脸上,却不见一丝笑容。
“我没想到那是个群租房,”她语气平淡地叙述道,“商家事先也没有透露,当我看到小小的单间里放着三个铁架床时人都傻了,那居然是个按床位出租的群租房,一个床位一个月200,厕所还是无遮挡的开放式。”
程伽南说:“那样的条件居然还租出去了五个床位,商家说就剩最后一个上铺,可以算我便宜点,问我要不要租,我找了个理由转身就走,下楼的时候我是用跑的,心也提到嗓子眼,生怕跑慢了会被楼里的陌生人抓住。”
这是郭砚白第一次知道群租房的真实情况,他像个听了天方夜谭的无知凡人,表情都是木的。
程伽南说她吃了很多苦,直到此刻才具象化的出现在他眼前。
大少爷他觉得蹦极已经是人世间最痛苦的事了,没想到凡人众人竟然能苦到这个程度,他睡在香软的被子里,每天都有钟点工来打扫房屋,他实在无法想象跟陌生人挤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是什么感受,他们不害怕吗?不怕交叉感染吗?
他把程伽南抓得很紧,就像那天在雪地里,总觉得抓住她才有点真实感。
“那是我第一次离三教九流那么近,”程伽南说道,“也是我人生中第一次产生后悔离婚的念头。”
“我当然可以说回头就回头,但是我们说好了,要给彼此时间,去过各自想过的生活。”
程伽南表情平静无波,她不知道郭砚白心里是怎样的惊涛骇浪。这些事在她过去几年的生活里遭遇的操心事来实在无足轻重,她看得很淡因为在这件事里她也没有什么损失。
“后来我租了个工厂宿舍住下来,那里比群租房的好只在于我是一个人住,有独立卫生间和阳台,”程伽南说,“但是宿舍的门板很薄,形同虚设,简陋到一脚就能踹开,锁头也是老旧的挂锁,每天锁门的时候我都衷心的觉得那是在寻求一个心理安慰。白天倒还好,最难熬的是夜晚,我每晚都在担心半夜有人潜入,那段日子没睡过一个整觉……”
郭砚白不忍再听下去,低头亲吻她,用行动堵上她的嘴。
“程伽南,你得到你想要的了吗?它是否对得起你一路走来的艰辛?”郭砚白问。
出来混哪有那么容易?何况她还只是初中毕业。
满心期待的去经营婚姻结果连孩子的抚养权也没有。
她有过多少次想死的念头郭砚白不敢想。
“你会不会后悔太早结婚呢?”
“后悔。”程伽南承认自己的确是后悔的,但每个人都得对自己做出的选择买单,好在她还算年轻,事业上虽然起步得晚,但只要努力学习就还能赶上,还能对那个错误负责,唯一对不起的就是孩子。
女人这一生,不是辜负自己便是辜负孩子,能得两全的极少。
“可是呢,人生不是非黑即白,很多时候不是你想不想,而是不能。”程伽南说道:“我的叔叔要负担我上学的费用,这对一个农民来说是笔惊人的数字。”
所以她能选择的只有辍学打工,但16.7岁又是人生最悸动的年华,容易在冲动之下做出错误的决定,很多时候心智不成熟时犯下的错误得用一生去买单。
“我也想要重新来过,”程伽南自嘲一笑,说,“孩子上幼儿园的时候我曾短暂的做过幼儿园的生活老师,每天都有擦不完的屁股,孩子们是那么闹腾,家长们又是那么奇葩,我一度崩溃到抑郁。”
“郭砚白,”程伽南说,“我已经被生活磋磨到失去耐心,你跟我在一起只会发现我越来越多的缺点,我怕你的喜欢只是一时的**熏心。”
郭砚白正听得入神,冷不防被点名,他直视对方的眼睛,认认真真地问道:“程伽南,你只想做炮友,对吗?”
一不用负责,二不付出感情,果然是老油条,还说得那么迂回,差点被她绕进去。
“行。”郭砚白咬着牙,恨恨地说道,至少他在床上的表现她是满意的。
程伽南心满意足的闭上眼睛,伸手搂住他的脖颈,把自己埋进他怀里,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声,慢慢陷入沉睡。
她以为终于说服了郭砚白,却不知男人此刻正瞪着一双雪亮的眼睛,在想着怎么把她拆吃入腹。
“郭砚白,你会去哪里都想着我,去哪里都会带着我吗?”程伽南喃喃地问道。
“会的。”郭砚白说。
“程伽南,我不会剪断你的翅膀,你永远都可以做你自己。”所以,别害怕。
四月的时候发生了一件事,程伽南接到远在琼花村的她叔叔打来的电话,有些流言终究悄悄酝酿,在多嘴之人眼里捕风捉影的事早变成了事实。 “我听人说你要再嫁?”叔叔上来就切入主题。
“没有,”程伽南皱着眉头说,“不要听那些人乱说,如果真有这种事我会亲口告诉你们的。”
她叔叔说道:“以前叫你不要离婚,公公婆婆嘴巴多点就让他们说,反正你们也不住一起,你也是,怎么还要动刀拍武打片?真离婚了一个人好过吗?”
程伽南无语凝噎,缓了一会才说出话来。
“我只是气急了。”
“要是再嫁人可不许这样了啊,你那脾气得改改。”
“说了没有,”程伽南急得挠头,“我没有那个打算。”
她叔叔叹了口气,说:“其实你反正都已经离婚了,也还年轻,再嫁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我听说那个男人挺有钱的?”
“……”
程伽南直接被无语到,村里的情报站远比她想象的要强大。
“我哪知道,”程伽南说,“不知道,别问了。”
她叔叔说:“你要自己考虑清楚,你爸妈已经不在了,我们也做不了你的主,叔叔也是希望你慎重,不要再像读初中时那样,别到时候又后悔。”
程伽南说:“我知道了。”
当时她人就站在蹦极台边缘,接完这通电话之后再往下望,忽然就有了害怕的念头。
真的好高好高啊。
郭砚白又出差了。
程伽南也忙,她也有自己的工作要做,只是她家经常会被快梯员敲开,郭砚白送她的东西从配置极高的电脑主机到各类名贵酒品,那人声称‘人在微醺的状态下会比较有灵感’,程伽南想起微醺的某次,收快递的时候耳朵都红了。
有时候他也会寄一些当地的特产回来,如果实在没有特产他就会寄回一片树叶一把鲜花。
有一次他居然邮回来一把细沙。
郭砚白在电话里说他在广西北海,北海银滩很美,天很蓝,风很凉,唯一美中不足就是太阳太毒。
重庆是内陆城市,琼花村又是个山卡拉,想要看海就得去沿海城市。
程伽南捧着那把沙慢慢地瞧,摸了又摸,一个模糊的念头忽然出现在她脑海。
这夜她做了个罕见的梦,梦里她居然去读了高中,还是她从前一直想要上的重点高中。临近高考,大家都在埋头苦读,程伽南坐在座位上,桌子上摊开着课本和试卷,她手中握笔但书上的字迹却是模糊一片。
黑板上写着高考倒计时和两行加粗的大字: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
程伽南在晨曦中醒来,天蒙蒙亮,晨雾笼罩着整座城市,窗外是川流不息的车声。
程伽南从床上坐起来,昨晚脑海中的那个模糊的念头此刻越来越清晰。
“郭砚白,就让我们赌一次。”
六月的北海阳光明媚,天是湛蓝的,因为没有山所以云朵看起来很低,一大团绵白点缀在蓝天上,像是静止不动的群山,它们形态各异,有的像寿星祝寿,有的像八仙过海。
这样的云在别处看不到,程伽南驱车前往银滩的路上拍了很多照片,阳光明媚,天高云阔,心里的雾霾也被一扫而空。
她订了距离银滩最近的酒店,如果郭砚白还没离开北海,那么他们就在一起。
到酒店安顿下来,程伽南换上连衣裙,拍了张窗外潮涌的海浪发到朋友圈,她就出门了。
因为是工作日,暑假也还没到,沙滩上没什么人,程伽南脱了鞋踩到沁凉的海水中,一条死鱼在海水里翻着白肚皮,被推上沙滩又被下一波浪花卷进海里。沙滩上有三三两两几个游客,有的换了泳衣在海里泡着。穿着花衣服戴着草帽墨镜晒得黢黑的摄影师问她要不要拍张照留念,程伽南笑着摇了摇头。
郭砚白看到那张照片时已经很晚了,程伽南结束沙滩漫步,都已经洗洗睡了他才打电话过来,声音里都是抑制不住的颤抖。
“你在北海?”
“嗯。”程伽南含糊地应了声。
郭砚白赶忙问清酒店地址,人就飞奔过来。
他是从席上过来的,一身酒气,进门就抱着她亲,程伽南招架不住,连连后退,最后被扑到床上。
郭砚白睡不安稳,他在清晨醒过来时习惯性的往程伽南的位置捞,然而旁边的位置是空的,被褥冰凉一片,程伽南人不见了。
他慌忙爬起来。
五点多,天快亮了。
程伽南哪也没去,她就在外面的阳台,她订的房间位置极好,站在阳台上就能看到海天相接处慢慢升起的一轮红日。
她穿戴整齐,长发挽了起来,耳垂上难得的戴了对耳坠子。
郭砚白衣衫不整,头发凌乱,喘着气,胸口起伏。脸色从慌张到看见她之后的放松,他走过来,伸手将她拥入怀里,深深吸了口气。
那些谩骂、指责都已远去,只有身后站的这个人,在天光破晓之际,是那么清晰、确定。
“郭砚白,”程伽南说,“我们处处看吧。”
那时天光砟破,晨雾缭绕,远处的海面上有停泊的船子。他记得她头上插的簪子,记得她颊边极淡的酒窝,记得她明亮的眼神。
那时风是静止的,只有逐渐升起的太阳,照亮了天地。
“好啊,处处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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