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2年的冬夜,大巴山深处的沈家坳落了场薄雪。土坯房的窗棂糊着两层旧报纸,被呼啸的山风鼓得簌簌响,灶间的柴火噼啪跳动,把炕沿边的影子晃得忽明忽暗。接生婆把裹在粗布襁褓里的女婴递到母亲李秀兰手边时,炕梢的奶奶沉着脸往灶膛里添了把柴:“又是个丫头片子,沈家的根都要断了。”
父亲沈老实蹲在炕沿下,搓着冻得通红的手,目光落在女婴细弱的手腕上——那手腕还没他的拇指粗,小拳头却攥得紧紧的。他想起三个月前,部队寄来的信上说,大儿子沈星在边境执行任务时失去了联系,至今杳无音讯。李秀兰抹着眼泪,把女婴往怀里紧了紧:“她哥叫星,就叫她梦星吧,做梦都想再见着星啊。”沈老实没说话,只是伸手碰了碰女儿的脸蛋,软得像刚蒸好的山药,心里忽然酸得发紧。
沈家坳四面环山,青黑色的山脊从村头蜿蜒到天边,唯一一条通往山外的路,是村民们用脚踩出来的黄泥道。春天返潮时满是泥泞,能把布鞋粘掉底;冬天结冰后又滑得厉害,稍不留意就会摔进路边的雪沟。沈梦星记事起,家里的土坯房总飘着柴火和草药混合的味道——李秀兰有风湿,每到阴雨天就疼得直咧嘴,沈老实白天扛着锄头去坡上种玉米,傍晚回来就蹲在灶间烧火,火塘里的柴火映着他佝偻的背影,像株被山风压弯的老松。
奶奶是旧社会过来的人,重男轻女的心思刻在骨子里。沈梦星刚学会走路,就被奶奶支使着喂猪、捡柴火,要是动作慢了,就会被奶奶用拐棍敲着门框骂:“吃闲饭的东西,要是个小子,早能帮你爹下地了。”有次沈梦星蹲在院里捡玉米芯,冻得手指发僵,不小心把篮子打翻了,奶奶抄起拐棍就要打,李秀兰赶紧把女儿护在身后:“娘,她才四岁啊!”奶奶却不依不饶:“四岁怎么了?我四岁时早就跟着我娘纺线了,丫头片子就是娇惯不得!”
沈梦星六岁那年,村里的小学在山坳里开了课,一间土房,三个年级挤在一块,黑板是用墨汁刷过的木板,课桌是村民们凑钱打的土坯台子。沈老实背着女儿去报名时,奶奶在屋里骂骂咧咧:“女孩子读什么书?不如早点学针线,以后找个好人家嫁了。”沈老实没回头,只是把女儿往背上紧了紧:“再穷也得让娃读书,她哥要是还在,也该读书了。”
从沈家坳到小学,要走一个小时的山路。每天天不亮,李秀兰就起来蒸玉米窝头,沈梦星揣着两个窝头,踩着露水出门,鞋是母亲用旧布纳的,鞋底补了又补,走在石子路上硌得脚疼。有次下暴雨,黄泥路滑得没法走,沈梦星摔在泥坑里,课本全湿了,她抱着课本坐在路边哭,直到看见沈老实扛着锄头跑过来——他刚从坡上赶回来,裤腿全是泥,二话不说就把女儿背在背上,把湿课本揣进怀里焐着。“别怕,爹送你去学校。”沈老实的声音很沉,却让沈梦星的心一下子定了下来。
到了学校,沈梦星才发现自己比别的孩子笨。老师教的生字,别的孩子读两遍就会,她得对着课本念上十几遍;算术题更是让她头疼,手指头数完了就数脚趾头,还是经常算错。有次期中考试,她考了全班倒数第二,奶奶拿着成绩单,当着邻居的面把她的课本扔在地上:“我说什么来着?丫头片子不是读书的料,还不如回家喂猪!”沈梦星蹲在地上捡课本,眼泪掉在沾满泥土的书页上,晕开一个个小圈。
那天晚上,沈老实坐在灶间烧火,看着女儿在油灯下抄错题,火塘里的红薯烤得焦香。他把红薯掏出来,掰开给女儿一半:“梦星,别听你奶奶的,爹知道你尽力了。咱资质平平,就慢慢来,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总有学会的时候。”沈梦星咬着红薯,甜香里带着点焦糊味,她看着父亲布满老茧的手,用力点了点头——她知道,读书是走出大山唯一的路,也是能让父母少受点委屈的路。
初中要去镇上读,学费和住宿费是笔不小的开支。沈老实把家里养了一年的鸡全卖了,又去山上采了半个月的山货,才凑够钱。送沈梦星去镇上那天,他背着装满被褥的布包,走在前面,背影比平时佝偻了些。到了学校门口,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纸包,里面是二十块钱,还有几个煮好的鸡蛋:“钱省着花,不够就给家里写信,爹再想办法。”沈梦星接过纸包,手帕上还带着父亲身上的汗味,她看着父亲转身往回走的背影,在山路尽头越来越小,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初中三年,沈梦星住在学校的集体宿舍,冬天没有暖气,夜里冻得睡不着,她就把课本放在被窝里,借着走廊的灯光看书。周末别的同学回家,她就去镇上的饭馆洗盘子,一小时能挣一块五,用来买资料和生活用品。有次李秀兰托人给她带了个布包,里面是母亲新纳的棉鞋,还有一小罐炒花生——是家里仅有的一点花生,母亲舍不得吃,都炒了给她带来。沈梦星穿着棉鞋,脚暖乎乎的,心里却酸酸的,她在信里跟父母说:“我一定能考上高中,以后考大学,带你们去山外住。”
可命运似乎总在跟她开玩笑。中考时,她差三分没考上县重点高中,只能去镇上的普通高中。奶奶知道后,把她的书包扔在院里:“我说什么来着?你就不是读书的料!赶紧跟隔壁王婶去深圳打工,还能挣点钱给你爹治病。”沈老实当时正咳嗽着,他从屋里走出来,捡起书包,拍掉上面的灰:“娘,梦星想读,就让她读。钱的事,我来想办法。”那天晚上,沈梦星听见父母在炕头低声说话,李秀兰劝沈老实:“要不……就让她去打工吧,你这身体……”沈老实却打断她:“不行,梦星喜欢读书,咱不能耽误她。”
高中三年,沈梦星更拼了。她每天早上五点就起床背书,晚上学到十二点才睡觉,课本被她翻得卷了边,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笔记。可她的成绩还是中游,每次模拟考试,都离本科线差一点。有次班主任找她谈话:“沈梦星,以你现在的成绩,考专科都悬,要不……考虑一下复读?”沈梦星攥着衣角,小声说:“老师,我想再试试,我想考大学。”
第一次高考,她差二十分没考上本科;第二次高考,她差十分;第三次高考前,奶奶病倒了,躺在床上骂她:“你就是个讨债鬼,读了这么多年书,花了家里多少钱?还不如早点嫁人,给家里添点彩礼。”沈梦星坐在炕边给奶奶擦脸,没说话,只是把复习资料放在炕头,趁奶奶睡着时偷偷看。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沈梦星在县城的邮局给家里打电话。电话接通的瞬间,她听见父亲在那头急促的呼吸声,当她说“爹,我考上了,考上省医科大学了”时,电话那头沉默了好久,然后传来沈老实带着哽咽的声音:“好,好,丫头出息了。”挂了电话,沈梦星蹲在邮局门口,哭了好久——她知道,这张录取通知书,是她用无数个寒冷的夜晚、无数双磨破的鞋换来的,也是父亲用无数担柴、无数斤山货换来的。
去大学报到那天,沈老实和李秀兰送她到火车站。沈老实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头发上沾了些白霜,李秀兰的眼睛红红的,把装满家乡特产的布包递给她:“到了学校好好照顾自己,别舍不得花钱,要是想我们了,就给家里打电话。”火车开动时,沈梦星趴在车窗边,看见父母跟着火车跑了几步,然后停下来,站在原地,像两座沉默的山。她想起小时候父亲背着她走山路的样子,想起母亲在油灯下给她纳鞋的样子,想起他们说“梦星想读,就让她读”的样子,眼泪又一次模糊了视线。
大学四年,沈梦星靠着奖学金和兼职读完了书。她学的是临床医学,每次上解剖课,别的女生吓得不敢看,她却能冷静地记笔记——她想起母亲的风湿,想起父亲的咳嗽,想起村里的老人因为没钱看病,只能在家硬扛,她暗下决心,毕业后一定要回到大山,给乡亲们看病。
毕业那年,沈梦星收到了好几家大城市医院的offer,待遇都很好。可她犹豫了——她想留在城市,也想回到大山。那天晚上,她给家里打电话,沈老实说:“梦星,你不用惦记我们,你想去哪就去哪,爹支持你。”挂了电话,沈梦星看着窗外的霓虹灯,想起了沈家坳的月亮——那月亮又大又圆,挂在山脊上,照亮她求学的路,也照亮了乡亲们期盼的眼神。最终,她撕了那些offer,收拾行李,回到了县医院。
县医院条件简陋,人手不足,沈梦星每天要接诊几十个病人,经常加班到深夜。有次她值夜班,接诊了一个急性阑尾炎的病人,病人家里穷,交不起手术费,跪在地上求她。沈梦星赶紧把病人扶起来,自己垫付了手术费,还在术后每天给病人送粥。病人康复后,带着家里种的红薯来感谢她,沈梦星笑着收下了——她知道,这些红薯虽然不值钱,却是乡亲们最真诚的心意。
工作两年后,沈梦星主动申请调到乡镇卫生院——那里离沈家坳更近,也更缺医生。乡镇卫生院的条件比县医院还差,没有像样的手术室,药品也不全,可沈梦星却干劲十足。她经常背着药箱,走在山路上,给村里的老人看病,给孩子们接种疫苗。有次下暴雨,她去山那边的村子给一位老人看病,路上摔进了泥坑,药箱也摔坏了,她爬起来,把没摔坏的药品揣进怀里,继续往村里走。到了老人家里,她浑身是泥,却还是先给老人量血压、开药方,老人的儿子感动得说不出话,要留她吃饭,她却笑着说:“不了,我还得去下一个村子。”
沈梦星的孝顺在村里是出了名的。每个月发了工资,她都会先给父母寄一部分,剩下的用来给乡亲们垫付医药费。周末她会回沈家坳,帮父母干农活,给奶奶擦身、喂饭。奶奶的态度也慢慢软了,有次沈梦星给她剪指甲,奶奶看着她,小声说:“梦星,以前是奶奶不对,你别记恨奶奶。”沈梦星笑着说:“奶奶,我从来没记恨过您。”
可命运却再一次跟她开了玩笑。2003年,**疫情爆发,乡镇卫生院成了抗击疫情的前线。沈梦星主动请缨,负责接诊发热病人。她每天穿着厚重的防护服,戴着口罩和护目镜,连续工作十几个小时,饭都顾不上吃。有次她接诊了一个疑似病例,病人情绪很不稳定,对着她发脾气,沈梦星却耐心地安慰病人,给病人量体温、做检查,直到病人情绪稳定下来。
后来,沈梦星因为接触了确诊病例,被隔离了。隔离期间,她还惦记着卫生院的病人,每天给同事打电话,交代病人的情况。隔离结束后,她刚康复,就立刻回到了工作岗位。可没过多久,她就因为过度劳累,加上之前感染的后遗症,病倒了。
住院那天,沈老实和李秀兰赶来看她。看着女儿苍白的脸,李秀兰哭得直发抖:“梦星,你别吓娘,你要是有事,娘可怎么活啊。”沈梦星拉着母亲的手,笑着说:“娘,我没事,过几天就好了,我还得回去给乡亲们看病呢。”沈老实蹲在病房门口,抹着眼泪——他知道,女儿这是累垮了,这些年,她为了乡亲们,从来没好好休息过。
可沈梦星的病情却越来越严重。临终前,她拉着沈老实的手,小声说:“爹,我对不起你们,没能带你们去山外住……我走后,把我的骨灰带回沈家坳,埋在村口的山坡上,我想看着乡亲们,看着咱们的家……”话没说完,她就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沈梦星走后,乡亲们都来送她。他们抬着她的骨灰,走在她曾经走过的山路上,山路两旁的玉米长得很高,像在为她送行。沈老实把女儿的骨灰埋在村口的山坡上,那里能看见沈家坳的每一户人家,也能看见远处绵延的山峰——就像她小时候,坐在山坡上,看着月亮,憧憬着未来的样子。
如今,沈家坳的山路已经修成了水泥路,村里盖起了新的卫生院,卫生院的门口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沈梦星医生纪念馆”。每年清明,都会有乡亲们来给她扫墓,给她献上一束野花——那是她最喜欢的野花,开在山间,不起眼,却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就像她一样。
山月依旧挂在山脊上,又大又圆,照亮了沈家坳的路,也照亮了沈梦星的梦。她曾经是大山里的一个普通女孩,资质平平,却凭着“再来一次”的勇气,走出了大山;她本可以留在城市,却选择回到大山,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了养育她的土地。她就像一颗星星,虽然微弱,却照亮了乡亲们的路,也照亮了大山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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