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入梦,归期未卜
1980年的秋,大巴山深处的晨雾还没散,我背着母亲连夜缝好的蓝布包袱,踩着沾着露水的黄泥路往村口走。父亲沈老实跟在我身后,手里攥着个油纸包,里面是母亲煮的鸡蛋,还有他攒了半个月烟钱买的钢笔。“到了部队好好干,别惦记家里。”他的声音很沉,像山坳里的风,我回头看时,见他眼角红了,却还强装着笑——我知道,他舍不得我,却又盼着我能走出大山,有点出息。
奶奶站在土坯房的门槛上,没说话,只是往我手里塞了个红布包,里面是她戴了一辈子的银镯子。“戴着,保平安。”她的手很糙,布满了老茧,我攥着那个温热的红布包,鼻子一酸,却不敢哭——我是沈家的长子,得像个男子汉。母亲李秀兰没出来送我,我知道她在屋里哭,她身子弱,见不得离别的场面。我在心里默念:娘,等我立了功,就回来接你们去山外住。
坐了三天三夜的绿皮火车,又转了两天的汽车,终于到了部队。军营在边境线上,四周是连绵的雪山,风刮在脸上像刀子割。第一天训练,班长就让我们扛着步枪跑五公里,我穿着母亲纳的布鞋,跑在最前面,鞋底很快就磨破了,脚底板渗出血,却不敢停下来——我是大山里出来的娃,有的是力气,不能给家里丢脸。
晚上躺在营房的硬板床上,我摸着枕头下的钢笔,想起父亲蹲在灶间烧火的样子,想起母亲在油灯下给我缝衣服的样子,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同屋的战友拍着我的肩膀说:“想家了?”我点点头,他笑着说:“等咱们守好了边境,就能回家了。”我把母亲煮的鸡蛋分给战友们,他们吃得很香,说这是他们吃过最好吃的鸡蛋——他们不知道,这鸡蛋里,藏着母亲的牵挂。
训练很苦,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叠被子要叠成“豆腐块”,出操要跑十公里,晚上还要练射击、投手榴弹。有次练匍匐前进,我胳膊肘磨破了皮,渗出血,班长给我涂药水时说:“沈星,你小子有种,是块当兵的料。”我笑着说:“俺是大山里的娃,不怕苦。”其实我心里想的是,等我练好了本事,就能保护祖国,也能保护家里人。
1981年的冬天,边境局势紧张,我们接到命令,要去前线执行任务。出发前,我给家里写了封信,告诉父母我一切都好,让他们别惦记,还说等任务结束,就回家看他们。我把那支钢笔和银镯子小心翼翼地包好,放在贴身的口袋里——那是家里给我的念想,我要带着它们平安回家。
前线的条件比军营更苦,没有像样的营房,我们住在山洞里,洞里又冷又潮,晚上冻得睡不着。每天要顶着炮火巡逻,随时都有牺牲的危险。有次巡逻时,遇到敌人的埋伏,子弹像雨点一样打过来,我身边的战友小张中了枪,他躺在我怀里,笑着说:“沈星,我还没回家见我爹娘呢……”我抱着他,眼泪止不住地流,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守住阵地,不能让更多的战友牺牲。
战斗持续了三天三夜,我们终于打退了敌人,可我们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班里的五个战友,只剩下我和班长两个人。清理战场时,我捡到了小张的日记本,里面夹着他和爹娘的合影,照片上的小张笑得很灿烂。我把日记本收好,心里默念:小张,我会帮你回家的。
任务结束后,我们要转移到另一个阵地,临走前,我想给家里再写封信,可连长说时间紧,等到了新阵地再写。我没想到,这一去,就再也没能给家里写信。转移途中,我们遇到了敌人的空袭,炮弹在我身边爆炸,我失去了知觉,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身上缠着厚厚的绷带,贴身的口袋里,钢笔和银镯子还在,可我却失去了记忆——我不知道自己是谁,不知道家在哪里,只记得梦里有座大山,有两个人在山路口等我。
医院的医生说我是“无名英雄”,他们在我身上找到了一块写着“沈星”的军牌,却找不到我的家人。我在医院里住了半年,身体慢慢康复,可记忆却一直没恢复。后来,部队把我安排到了后方的农场工作,我每天种地、喂猪,像在大山里一样,可我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好像少了点什么。
1985年的一天,我在农场的广播里听到一则新闻,说大巴山深处的沈家坳,有个叫沈梦星的女孩,刚出生就没见过哥哥,她的父母给她取名“梦星”,就是盼着能再见哥哥。我心里猛地一震,好像有什么东西要从记忆里跳出来——沈家坳、沈梦星、大山……这些词语在我脑海里盘旋,可我还是想不起具体的事情。
从那以后,我开始留意关于大巴山的消息,我托人打听沈家坳,可没人知道这个地方。我试着给大巴山地区的邮局写信,问有没有一个叫沈老实的人,可每次都石沉大海。我心里越来越急,总觉得那个叫沈梦星的女孩,跟我有着某种特殊的联系。
1990年,我从部队转业,被分配到了一个偏远的县城工作。我还是没放弃寻找家人,我利用业余时间,走遍了大巴山周边的县城和乡镇,每到一个地方,就打听沈家坳,打听沈老实和李秀兰。有次在一个小镇上,我遇到了一个从大巴山来的老人,他说沈家坳在大巴山深处,交通闭塞,很少有人知道。我跟着老人,走了三天的山路,终于到了沈家坳。
站在村口,我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土坯房,看着远处连绵的山峰,记忆突然像潮水一样涌来——我想起了父亲蹲在灶间烧火的样子,想起了母亲在油灯下缝衣服的样子,想起了奶奶塞给我的银镯子……我激动地往村里跑,嘴里喊着:“爹!娘!我回来了!”
可村里的人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一个老大娘说:“你是……沈星?”我点点头,她说:“你爹娘……在五年前就去世了,你妹妹沈梦星,去年在抗击**的时候,也牺牲了。”我像被雷击了一样,愣在原地,眼泪瞬间就流了下来——我找了这么多年,竟然还是来晚了。
老大娘把我带到父母的坟前,坟上长满了野草,墓碑上刻着“沈老实之墓”和“李秀兰之墓”。我跪在坟前,磕了三个头,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爹,娘,儿子不孝,这么多年才回来,没能在你们身边尽孝……”我从贴身的口袋里掏出钢笔和银镯子,放在坟前,“这是你们给我的东西,我一直带着,现在还给你们……”
后来,村里的人跟我说了这些年家里的事——我走后,父母每天都在村口等我,盼着我能回来;母亲因为思念我,风湿越来越严重,常年卧病在床;父亲为了供妹妹读书,每天扛着锄头去坡上种玉米,还去山上采山货,累得咳血;奶奶后来也想通了,不再重男轻女,还帮着照顾妹妹;妹妹沈梦星,虽然资质平平,却很努力,考了三次高考才考上大学,毕业后还回到了大山,给乡亲们看病,最后为了抗击**,牺牲了自己的生命。
我去了妹妹沈梦星的墓前,她的墓在村口的山坡上,能看见沈家坳的每一户人家,也能看见远处的山峰。墓碑上刻着“沈梦星医生之墓”,下面还有一行小字:“她把生命献给了养育她的土地。”我跪在墓前,看着墓碑上妹妹的照片,她笑得很灿烂,像山里的野花一样。“妹妹,哥回来了,可你却不在了……”我哽咽着说,“哥对不起你,没能保护你,没能看着你长大……”
村里的人把妹妹的日记交给了我,日记里写满了她对我的思念,写满了她求学的艰辛,写满了她对大山的热爱。其中有一篇写道:“今天老师问我们,长大了想做什么,我说我想当医生,回到大山,给乡亲们看病,也想找到哥哥,告诉他,爹娘很想他……”我看着日记,眼泪掉在书页上,晕开一个个小圈——妹妹的愿望实现了,她当了医生,可她却没能等到我回来。
这些年,我一直活在后悔中——如果当初我没有失去记忆,就能早点回家,就能在父母身边尽孝,就能看着妹妹长大;如果当初我能多给家里写几封信,父母就不会那么牵挂我,母亲的病或许就不会那么严重;如果当初我能早点找到家,就能见到妹妹最后一面,就能告诉她,哥回来了……
现在,我留在了沈家坳,住在父母留下的土坯房里。每天早上,我会去父母和妹妹的墓前看看,给他们献上一束野花——那是妹妹最喜欢的野花,开在山间,不起眼,却有着顽强的生命力。白天,我会帮村里的人种地、喂猪,就像父亲当年一样;晚上,我会坐在灶间烧火,看着火塘里的柴火噼啪跳动,想起小时候,父亲也是这样,把烤得焦香的红薯埋在灰烬里,等我放学回来吃。
有时候,我会坐在村口的山坡上,看着远处的山峰,看着天上的月亮——那月亮又大又圆,像妹妹日记里写的一样,照亮了沈家坳的路,也照亮了我回家的路。我知道,父母和妹妹一直在天上看着我,他们希望我能好好活着,替他们看着这大山,看着这越来越好的日子。
这些年,沈家坳变了很多,山路修成了水泥路,村里盖起了新的卫生院,卫生院的门口挂着“沈梦星医生纪念馆”的牌子,每年都有很多人来这里,缅怀我的妹妹。我会给他们讲妹妹的故事,讲父母的故事,讲我们沈家坳的故事——我想让更多的人知道,在这片大山里,有一群平凡的人,用他们的爱和勇气,守护着这片土地,守护着他们的家人。
我常常想,如果时光能倒流,我一定会早点回家,陪着父母,看着妹妹长大,可时光不能倒流,我能做的,就是留在这片养育我的土地上,替父母和妹妹,守护着沈家坳,守护着这里的乡亲们。我知道,这是我对他们最好的报答,也是我对自己多年来从未回家的后悔,最好的弥补。
山河入梦,归期未卜。我曾经错过了太多,可现在,我终于回到了家,回到了这片我热爱的土地上。我会在这里,一直守着,守着父母的坟,守着妹妹的墓,守着我们沈家坳的月亮,守着这份迟到了太久的亲情与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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