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为证，心托山河
1980年秋，天刚蒙蒙亮，我就蹲在灶间烧火。柴火是前几天在坡上拾的，湿得很，浓烟呛得我直咳嗽，眼泪顺着眼角的皱纹往下淌。锅里煮着鸡蛋，是秀兰昨天特意留的，说让星儿带着路上吃。星儿要去参军了，这是他自己选的路，我没拦着——大山里的娃，能走出这穷山沟，能去保家卫国，是出息事。
秀兰在炕边给星儿缝包袱，蓝布是她结婚时的陪嫁，边角都洗得发浅了，她还在上面绣了朵小梅花，说“梅花开得硬气，像咱星儿”。我凑过去，看见她的手在抖，针好几次都扎到了指尖，血珠渗出来，她也只是往衣襟上蹭蹭，继续缝。“他爹，星儿这一去，不知道啥时候才能回来。”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我拍了拍她的肩：“咱娃是去干正事，咱得支持，别让他惦记家里。”
星儿背着包袱出来时，穿着我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袖子挽了好几圈，还是长。他站在门槛上，看着我和秀兰，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我把油纸包好的鸡蛋塞到他手里，又把攒了半个月烟钱买的钢笔递给他：“到了部队好好干，别偷懒，也别不舍得吃，家里有我呢。”奶奶从屋里出来，往星儿手里塞了个红布包，里面是她戴了一辈子的银镯子：“戴着，保平安，早去早回。”
送星儿到村口，黄泥路上沾着露水，踩上去软乎乎的。星儿走了几步，回头看了看，我挥挥手：“走吧，别回头，到了给家里写信。”他点点头，转身大步往前走，蓝布包袱在他背上晃着，慢慢变成了一个小点儿，消失在山坳里。秀兰靠在我肩上，哭得浑身发抖，我也鼻子发酸，却不敢哭——我是家里的顶梁柱，得撑着。
星儿走后，秀兰每天都去村口等信。有次邮递员来了，她跑得比谁都快，可每次都失望而归。直到一个月后，家里终于收到了星儿的信，字写得歪歪扭扭，说他在部队一切都好，训练虽然苦，但他能扛住，还说班长夸他是块当兵的料。秀兰把信读了一遍又一遍，晚上睡觉都揣在怀里，说“闻着信上的味，就像星儿在身边一样”。
可没过多久，边境局势就紧张了。村里有人说，星儿他们部队要去前线，我和秀兰的心一下子就揪紧了。秀兰每天都在灶间烧香，求菩萨保佑星儿平安。我白天扛着锄头去坡上种玉米，晚上就坐在灶间烧火，看着火塘里的柴火噼啪跳动，想起星儿小时候，也是这样坐在我身边，等着我给他烤红薯。
1981年冬天，部队寄来一封信，说星儿在执行任务时失去了联系，至今杳无音讯。我拿着信，手一直在抖，字都看不清楚。秀兰凑过来，问我信上写了啥，我强装着笑：“没事，星儿就是任务忙，没顾上写信，过阵子就好了。”她看着我，眼神里满是担忧，却没再问——她知道，我不想让她担心。
那天晚上，我蹲在灶间，烧了一夜的火。柴火燃尽了，就添新的，直到天快亮，我才发现，自己的眼泪把衣襟都打湿了。我不敢让秀兰知道，也不敢让奶奶知道，只能一个人扛着——我是家里的男人，得撑起这个家，不能倒下。
没过多久，秀兰就发现自己怀孕了。她摸着肚子，眼泪掉下来：“他爹，这娃来得正好，咱们给她取名叫梦星吧，做梦都想再见着星儿。”我点点头，心里又酸又疼——这娃，是星儿的念想，也是我们全家的希望。
1982年冬，梦星出生了。接生婆把她裹在粗布襁褓里递到我手里时，她那么小，手腕还没我的拇指粗，小拳头却攥得紧紧的。奶奶站在炕梢，沉着脸说：“又是个丫头片子，沈家的根都要断了。”我没理她，只是小心翼翼地抱着梦星，看着她的小脸蛋，心里想：星儿，你有妹妹了，你要是回来，肯定会喜欢她的。
梦星慢慢长大，跟星儿小时候很像，眼睛大大的，透着股倔强。可奶奶重男轻女的心思没变，总支使梦星干这干那，要是动作慢了，就用拐棍敲着门框骂。有次梦星蹲在院里捡玉米芯，冻得手指发僵，不小心把篮子打翻了，奶奶抄起拐棍就要打，秀兰赶紧把梦星护在身后：“娘，她才四岁啊！”我也走过去，捡起篮子，拍掉上面的灰：“娘，梦星是咱的娃，不管是小子还是丫头，都得疼。”
梦星六岁那年，村里的小学在山坳里开了课。我背着她去报名时，奶奶在屋里骂骂咧咧：“女孩子读什么书？不如早点学针线，以后找个好人家嫁了。”我没回头，只是把梦星往背上紧了紧：“再穷也得让娃读书，星儿要是还在，也该读书了。”
从沈家坳到小学，要走一个小时的山路。每天天不亮，秀兰就起来蒸玉米窝头，梦星揣着两个窝头，踩着露水出门，鞋是秀兰用旧布纳的，鞋底补了又补。有次下暴雨，黄泥路滑得没法走，梦星摔在泥坑里，课本全湿了，她坐在路边哭。我刚从坡上赶回来，看见她那样，心里疼得慌，二话不说就把她背在背上，把湿课本揣进怀里焐着：“别怕，爹送你去学校。”
梦星读书不算聪明，老师教的生字，别的孩子读两遍就会，她得念上十几遍；算术题更是让她头疼，手指头数完了就数脚趾头。有次期中考试，她考了全班倒数第二，奶奶拿着成绩单，当着邻居的面把她的课本扔在地上：“我说什么来着？丫头片子不是读书的料！”梦星蹲在地上捡课本，眼泪掉在书页上，我走过去，把课本捡起来，拍掉上面的泥：“梦星，别听你奶奶的，爹知道你尽力了，慢慢来，一次不行就两次。”
初中要去镇上读，学费和住宿费是笔不小的开支。我把家里养了一年的鸡全卖了，又去山上采了半个月的山货，才凑够钱。送梦星去镇上那天，我背着装满被褥的布包，走在前面，感觉背比平时沉了不少。到了学校门口，我从怀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纸包，里面是二十块钱，还有几个煮好的鸡蛋：“钱省着花，不够就给家里写信，爹再想办法。”梦星接过纸包，看着我，眼泪掉了下来：“爹，您放心，我一定好好读书。”
梦星上高中那年，秀兰的风湿更严重了，每到阴雨天就疼得直咧嘴，连炕都下不了。我白天扛着锄头去坡上种玉米，晚上就给秀兰揉腿，揉到自己的手都麻了。奶奶的身体也不好，经常咳嗽，我得抽空去给她挑水、劈柴。家里的重担全压在我身上，可我没觉得累——只要梦星能好好读书，能走出大山，我就觉得值。
有次梦星放假回家，看见我手上的老茧，还有头上的白发，抱着我哭：“爹，您辛苦了，要不我别读书了，回家帮您干活吧。”我拍着她的背，笑着说：“傻丫头，读书是好事，爹不累，你只要好好读书，就是对爹最好的报答。”
梦星高考了三次，前两次都没考上。第一次差二十分，第二次差十分，奶奶骂她：“你就是个讨债鬼，读了这么多年书，花了家里多少钱？”我没骂她，只是蹲在灶间烧火，给她烤了个红薯：“梦星，想考就再考一次，爹支持你，家里的钱，我来想办法。”
第三次高考前，奶奶病倒了，躺在床上骂梦星。梦星坐在炕边给奶奶擦脸，没说话，只是把复习资料放在炕头，趁奶奶睡着时偷偷看。我知道，她心里压力大，可她没说过一句放弃的话——这娃，跟星儿一样，骨子里有股韧劲。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梦星在县城的邮局给家里打电话，说她考上省医科大学了。我拿着电话，手一直在抖，眼泪忍不住掉下来：“好，好，丫头出息了，爹这就去给你娘和奶奶报喜。”挂了电话，我跑到坡上，对着大山喊：“星儿，你妹妹考上大学了，你听见了吗？”风从耳边吹过，像是星儿的回应。
送梦星去大学报到那天，我和秀兰送她到火车站。梦星穿着新做的蓝布褂子，背着装满家乡特产的布包，笑着跟我们挥手。火车开动时，她趴在车窗边，看着我们，眼泪掉了下来。我和秀兰跟着火车跑了几步，直到火车看不见了，才停下来。秀兰靠在我肩上，哭得浑身发抖：“他爹，咱娃长大了，要去山外了。”我点点头，心里又高兴又舍不得——这娃，终于走出大山了。
梦星在大学里很努力，靠着奖学金和兼职读完了书。毕业后，她没留在城市，而是回到了县医院。她给家里打电话时说：“爹，娘，我想回大山，给乡亲们看病，这里的人更需要我。”我笑着说：“好，爹支持你，你做的是正事。”
后来，梦星又主动申请调到乡镇卫生院，离沈家坳更近了。她经常背着药箱，走在山路上，给村里的老人看病，给孩子们接种疫苗。有次她回家，跟我说她给一个没钱看病的老人垫付了手术费，还说：“爹，您常说，做人要善良，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我没忘。”我拍着她的肩：“好娃，你做得对。”
2003年，**疫情爆发，梦星主动请缨，负责接诊发热病人。她给家里打电话时，声音很轻：“爹，娘，我没事，你们别担心，等疫情过去了，我就回家看你们。”我和秀兰每天都在灶间烧香，求菩萨保佑她平安。
可没过多久，就传来了梦星病倒的消息。我和秀兰赶到医院时，看见梦星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身上插着管子。秀兰扑过去，哭得直发抖：“梦星，你别吓娘，你要是有事，娘可怎么活啊。”梦星拉着秀兰的手，笑着说：“娘，我没事，过几天就好了，我还得回去给乡亲们看病呢。”
我蹲在病房门口，看着地上的瓷砖，眼泪掉了下来。我想起星儿，想起他去参军时的样子，想起他失去联系时的煎熬；我想起梦星，想起她小时候捡玉米芯的样子，想起她考了三次高考的倔强，想起她背着药箱走在山路上的背影——我这一辈子，没什么本事，就想让孩子们平平安安的，可我连这个愿望都没实现。
梦星走的那天，天阴沉沉的，下着小雨。乡亲们都来送她，他们抬着她的骨灰，走在她曾经走过的山路上，山路两旁的玉米长得很高，像在为她送行。我把她的骨灰埋在村口的山坡上，那里能看见沈家坳的每一户人家，也能看见远处的山峰——就像她小时候，坐在山坡上，看着月亮，憧憬着未来的样子。
秀兰因为过度悲伤，身体越来越差，没过多久也走了。我把她和梦星埋在一起，又把星儿的军牌放在她们的坟前——星儿，你和你娘、你妹妹团聚了，你们在天上，再也不用分开了。
现在，我一个人住在家里的土坯房里。每天早上，我会去她们的坟前看看，给她们献上一束野花——那是梦星最喜欢的野花，开在山间，不起眼，却有着顽强的生命力。白天，我会帮村里的人种地、喂猪，就像以前一样；晚上，我会坐在灶间烧火，看着火塘里的柴火噼啪跳动，想起星儿和梦星小时候，围着我要烤红薯的样子。
村里的人都说我命苦，可我不觉得——星儿去保家卫国，是英雄；梦星回到大山，给乡亲们看病，最后为了抗击**牺牲了自己，也是英雄。他们都是我的骄傲，是沈家的骄傲。
有时候，我会坐在村口的山坡上，看着远处的山峰，看着天上的月亮。那月亮又大又圆，照亮了沈家坳的路，也照亮了星儿和梦星走的路。我知道，他们一直在天上看着我，看着这大山，看着这越来越好的日子。
我这一辈子，没读过多少书，没走出过大山，可我知道，做人要善良，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要支持孩子们做正事，哪怕付出再多，也值得。星儿和梦星，他们都做到了，他们没给沈家丢脸，没给这大山丢脸。
黄土为证，我沈老实，这辈子最骄傲的事，就是有这两个好儿女。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这片土地，守护着这里的人，他们的精神，会像这大山一样，永远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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