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小时后，林理和希格斯在白夜之都的一家酒吧碰面了。
林理平时不怎么去酒吧，这家酒吧是希格斯选的。
这是一家高端酒吧，装修风格并不属于那种不差钱地狂堆三维视觉特效恨不得闪瞎人眼的，而是处处透着低调的奢华，吧台用的是天然大理石而不是便宜的合成材料，吊灯是天然水晶做的，坠着一串串贝壳和海螺，相当富有艺术气息，音乐是没什么人听得懂的阿拉伯风迷幻爵士，酒保和服务员都是穿着燕尾服的帅哥美女而不是机器人或全息投影。而白夜之都最高端的酒吧其实在这座楼的最顶层50楼，一个叫做“天空花园”的地方，在上面可以俯瞰整个CBD。
林理点了一杯“脑腐”和一盘青柠口味的薯条，希格斯点了一杯红酒，两人坐在了窗边，可以看到步行街上熙攘的下班人潮，淡色的夕光像一层滤镜蒙在他们身上。
“你怎么一副受了惊吓的样子。”希格斯随口说道，同时拿起一根薯条送到嘴里。
……果然瞒不过她！
“我刚做了一次心理咨询。”林理说。
“咨询师长得像鬼？”希格斯说。
“哈，怎么可能？”
希格斯耸耸肩：“开个玩笑。”
……好冷的笑话，但林理莫名笑了出来。
“她给我放了一段有催眠效果的音乐。”他说。
希格斯点点头：“明白了。”
林理一愣：“真的吗？”
“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吗？毕竟你父亲就死于催眠术，所以你对催眠形成了PTSD。”
“……希格斯老师还是那么敏锐。”
“你把我叫出来喝酒也是因为这个吧，你需要陪伴。”
“……是的。”林理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你不介意吧？”
“下次可以直接说明，但如果含蓄地表达是你的习惯，你编个理由也无所谓。”
希格斯老师真是善解人意又体贴啊，林理想。
一个小时后夜幕降了下来，许多客人已经喝醉了，屋子里变得人声鼎沸。林理喝了几杯，头脑依然清醒，他偶尔会买瓶威士忌带回家喝到微醺，但在外只喝最低度数的鸡尾酒。
白夜之都的霓虹森林亮了起来，向窗外一看，满眼流光溢彩，令人目眩。
突然，流光溢彩的世界变黑了。
“怎么回事？”
“停电了？”
“我瞎了？”
“哎，你别撞我！”
“不是我撞的你！”
……………
酒吧瞬间乱成一团，夹杂着玻璃碎掉的声音。
“整个CBD都停电了，请各位稍安勿躁，我们马上启动应急电源。”酒吧经理的声音通过墙壁上的扩音器响彻整间屋子。
水市CBD断电，这可真是闻所未闻。
一分钟后，酒吧大厅的应急灯亮了，借着微弱的光线，一部分顾客离开了酒吧，另一部分留下来继续喝酒。
林理和希格斯喝得差不多了，于是出了酒吧。
外面漆黑一片，应急灯微弱的光芒在广袤的黑暗中显得很无力，水市很少停电，街上的行人们显然有些慌乱，一些人打开了自己的电子设备照明，灯光一闪一闪的像星星。
“不知道什么时候恢复供电。”林理的语气透着担忧。
希格斯抬头看天：“难得没有光污染，适合看星星。”
星星？林理也抬起头，但四周都是林立的高楼，天幕只露出小小的一个方块。
或许他们可以找一座足够高的楼爬到天台上，问题是现在电梯也停运了。
“一直往前走，走到海边就开阔了。”希格斯说。
“好主意！”林理语气透着兴奋，比起看星星，他对和希格斯一起散步更感兴趣。
借着商铺和写字楼的应急灯光，他们勉强能看清路，两人沿着这条街向南边的海岸走去。
这是林理第一次见到没有铺天盖地的霓虹灯光装饰的白夜之都，现在这座不夜城才像真的睡着了一样。
两人到了海边，仅存的微弱光线也黯淡下去，海水翻滚如墨，均匀低沉的海涛声在耳中无比清晰，像大海在呼吸，一个个闪着信号灯的低空飞行器如飞鸟般掠过海面上空。
一个世纪前这里还是一大片金沙滩，然而这几年海平面上升，把沙滩全吞没了，现在只剩下一排整齐的石堤。
目光放得再远些，一条细细的彩色弧形光带隐约可见，跨越水州湾东西两岸——那是一座跨海大桥，连通水市的东陆和西陆，远一些的海岸线亮着星星点点的灯，说明不幸断电的区域只有市中心。
两人在黑暗中小心地摸索进了一个露天火车站台，在用来候车的长椅上坐下来。这条老式的沿海电车线路建于上世纪，如今仍作为观光列车运营。
林理抬起头，夜空晴朗得没有一丝云，的确可以看见星星，它们稀疏地散落在天幕上。大气里微粒浓度很高，只有最亮的星星可以被肉眼分辨，所以星空在他眼里显得平平无奇。
不像他在安塔国的时候，任意一个晴朗夜晚，只要抬头就能看到满天繁星。
林理看到希格斯靠在长椅上，仰着头，看得很认真，微弱的的荧绿色光芒在她眼里流淌。
林理心里微微一动。“你在看什么？”他问。
“银河。”希格斯说。
“银河？”林理睁大眼睛对着天空仔细辨认，“我怎么看不到？”
“因为你的眼睛能不长曝光。”
“你的可以？”
“是啊，可以像相机那样调整参数。”
“这么方便，那银河在你眼里一定很漂亮吧！”林理的语气流露出羡慕。
“是很漂亮，你愿意的话也可以把你的眼睛换成我这种，免费的。”
随即她又想起了什么，补充道：“不，只有器官无法常规医治的情况下才能免费更换义体，出于爱好的话，还是要花钱的。”
“还是算了……”林理说。
钱不是问题，但他一点都不想破坏自己的身体，拍照这活儿还是让相机来干吧。
实际上，墨菲斯系统理论上也可以把人眼变成相机，只要读取视觉中枢信息再还原图像就行，但这个功能一旦实现，将极大地挑战社会对个人**和机密信息的保护水平，所以陆国法律禁止墨菲斯程序记录人眼看到的画面。陆国警方每年都要查处几个利用人眼拍照的非法应用，作案者无不是以偷拍为目的，所以目前人的眼睛就只当作原始而普通的眼睛使用。
尽管星星没有很好看，但坐在安静的海边，吹着凉爽的海风，让思绪自然地流淌在夜色中，而夜色又是那么广袤无垠，灵魂也仿佛自由漫游在无尽的宇宙空间。
林理心情舒畅了许多。
他忽然意识到这是一个非常非常难得的时刻——他并不是以林氏老板的身份待在他人身边。
应该是这样吧，不然林氏公司负责人和联邦警局调查员一起看星星对破案有什么帮助吗？
冰凉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
林理慌忙用手擦去，眼泪却越流越多，怎么都擦不完。
该死的他这会儿犯什么病呢希格斯就在旁边！林理边擦眼泪边在心里骂自己。
希格斯察觉到了他的异样，扭头看了他一眼。
“我……呃，抱歉，我也不知道我怎么……我失态了……”林理语无伦次地说。
“没关系。”希格斯把头转回去，轻声说，“这里太黑了，我什么都看不到。”
听到这句话，林理俯下身子，把脸埋在双手里，低低地啜泣起来。
…………
林理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他的脑袋不受控制地放空了，以至于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平静下来后，他依然保持着脸埋在手里的姿势，他在考虑是就地凿个洞把自己埋了，还是直接跳进海里更方便，但他觉得有必要向希格斯解释自己的诡异行为。
他斟酌着措辞：“我一直很矛盾……”
“哦。”希格斯敷衍地应了一声，也不知道她到底在不在乎他为什么哭，人突发神经需要理由吗？
林理继续说：“我继承公司之前在安塔国读了三年半博士，我在那里找到了我的人生理想……我的理想是在安塔国的蓝山上做一名滑雪教练。”
“不错的理想。”希格斯点评。
“可是父亲指定我继承公司，父亲在世的时候，我不敢违逆他，所以回国了……可他现在离开了，我发现我还是不能……
“我没办法抛下父亲的遗产，难道我能一走了之，把公司的事情全丢给林琅和林数吗？
“可我渐渐意识到，父亲，妹妹，哥哥，都是借口而已，真正的原因在于我自己……
“林氏公司继承人的身份早已成为了我的一部分，我七岁接受了这个身份，以这个身份活了十八年，因为它我不能自由，我也因为它享受了诸多好处。
“我想做一名滑雪教练，想留在安塔国生活，可是我的滑雪技术也是花高价跟安塔国最好的教练学的，我在蓝山住的是最好的度假酒店，每天在雪山环绕中醒来，每晚泡昂贵的温泉，我觉得我每天过的是天堂般的日子，可如果我是一个普通的安塔国人的话是享受不到这些的……
“我不甘心一辈子做一个运行公司的工具，想想就令人绝望，可是我也无法放弃林氏带给我的权力和财富，我已经习惯了拥有它们……
“我这样……真的很懦弱吧。”
“呵，人类的劣根性。”希格斯毫不客气地讽刺，“永远欲求不满，自寻烦恼。”
“哈，没错是这样。”林理笑了，“人的大多数烦恼都是自找的，我从小就擅长这件事。”
“我一看就知道你没治了。”希格斯惋惜地摇摇头。
林理叹气：“我也这么觉得。”
虽然被嘲讽了，但他很开心希格斯愿意听他说这些，由衷的开心。
这些是他多年来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秘密，是隐藏在“林氏公司继承人”这个表象下真实的自己，是拒绝对心理咨询师说出口的“今天想聊点什么”的真正答案。这些秘密他只愿意让希格斯知道，如果她拒绝听的话，它们就永不见天日了。
就算世界明天就被人工智能统治他也无憾了，林理一瞬间生出这样的想法来。
“对了，希格斯老师为什么会选择成为作家呢？”林理又说。
“因为我喜欢。”希格斯言简意赅。
“那你家人一定很开明吧。”毕竟作家收入不高……
“我是孤儿，没有家人。”
林理愣了一下：“啊，原来是这样，抱歉……”
“没什么，当孤儿没什么不好的。”希格斯无所谓地说，“很自由，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可是也很孤独吧，林理在心里说。
“希格斯老师最近在写的作品是什么类型呢？”他又问。
“到时候发表了你就知道了。”
“好吧，不管是什么类型，我都会喜欢的。”
“那可不一定。”
“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因为我看过你的所有作品，每一部我都很喜欢。”
“我知道，你之前说过——但下一部你大概不会喜欢。”
“为什么？”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原来需要如此保密吗？
“好吧，我很期待。”
林理回头看了一眼，市区还没恢复供电，快一个小时了，这真的不太正常。
“八成是人工智能在供电公司系统里做了什么。”希格斯平静地说出了林理最担忧的可能性。
“可是不是只有行星实验室报告了人工智能吗？”
“但它们发布在饼干网的入侵目标不只有行星实验室。”
“还有哪些？”
“那可太多了。”希格斯耸肩，“明天可能要多跑几个地方了。”
说着火车站的灯亮了起来，黑暗一瞬间退了下去，像上帝忽然赋予了世界光明。
林理回过头，连天的霓虹灯光映入眼中。
来电了。
林理回到家后，发现各大网络平台被一张照片刷屏了。
照片里是黑暗中的大都市，唯一的光源是一座商业楼上的巨大电子广告牌，上面显示着一句英文：
“WE ARE BACK”。
全球最大都市大规模断电，势必会吸引全世界的视线，所以这句话面向的是……全体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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