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
滴答滴答。
液体滴落入水面的幽微声响回荡在静室里,路过门前的掌灯仆役脚步顿了顿,搓搓手臂上竖起的汗毛。
“还没咽气那?”
守在门口的另一个打了个哈欠:“没呢,刚刚那一阵子还在骂,这一阵子消停了,小娘皮还挺能活。”
“差不多了吧?进去看看,咽气了咱哥俩就吃酒去,不守着这个晦气地方。”这么说着,那掌灯的却拿肩膀把另一个先往里推,显然也不想打这个头阵,“老哥哥,你走前面,我替你看着身后。”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缕幽微的月光照进去,照亮垩灰色的地砖,也照亮房间中那个巨大的水瓮。
暗红的衣袖垂坠在水瓮上,滴答,滴答,一滴滴如珠的血顺着衣袖滴沥进瓮中。衣袖的主人双手反缚悬吊在水上,一头黑发挡住了面孔。她的手臂,脚踝皆不正常地反折着,如蛇的血痕从肌肤蜿蜒下去。
守门仆役四处看了看没有异状,举着身后人递来的灯稍微靠近了些。
哎呀,可惜!他想,看身段儿也是个俊俏的,好好服侍咱主子也有得福享。怎么就性子那么烈呢。这下可好了,叫主子断了四肢挂在这喂美人蚌,鲜亮的小娘子搞得和个血葫芦一样。
这么想着,他不自觉就伸出手来撩开那垂落的黑发,要摸她的脸。然而就在发丝被抚开的一瞬间,那里面却骤然露出了一双眼睛——
——没有凄惶,没有恐惧,那是一双恨意如电的眼睛。
下一秒,已经悬挂在瓮上如同死人的女子,突然用力向前一荡,一口咬在了来人的脖子上!
“啊!啊!!杀人!杀人啦!……”
不够,不够。黄海瑶想,只杀一个伥鬼不够!
要是能再来一次,要是能再来一次的话,我一定……
血落在水面上,水面又荡漾了一次,渐渐平息了。
……
望仙崖,小渔滩。
远处的海上还有点点渔火,近处的沙滩已经漆黑一片,在这浓重的黑色中,黄海瑶骤然睁开了眼睛。
她挣扎着坐起来,胡乱地摸索着自己手臂,双腿。动作幅度太大,她的手肘碰倒了一放在床边的小罐子,伴随着一阵清脆的碰撞音声,一堆细小的东西接连坠落到地上,沙沙坠入黑暗。
她脊背猛地一凉,脑子也瞬间清醒。顾不得别的跌坐到地上,胡乱地抓起刚才散落一地的东西。
“珍珠,珍珠……”
手中的那一满把,正是大大小小的珍珠,大的有鱼眼大,小的仅米粒大小。她认得这些珍珠,她们这片海域的采珠人每年都要向当地郡守上缴珠税,这正是她当年辛苦攒下的税金!可是,可是她不是死了吗?
当年她下海采珠,不知为何屡屡被人驱赶,只采到这些小珠,郡守以她采珠不足为理由,迫她补交金钱,否则便要她以身相抵。瀚海之女有一股海一样的傲气,她抵死不从,以刀划面,被打昏丢入水中,反而漂流得生。
再然后……
似乎有一只温暖的手覆盖了她的手。“你等着,你就在我主公治下安心落脚,此地没人敢欺负你!”
“我给你带了一面镜子!……我不知道用不用得到……”
“谢谢我?哈哈哈,不用谢!……你真要谢的话,打个剑络子给我?打完这一仗我就找你来拿!”
耳畔那清亮的少年嗓音如一阵海风拂过,黄海瑶的睫毛颤抖起来。一位小将救起了她,为她找到落脚的地方。可是她甚至没来得及为他打完那个剑络,就收到了城破的消息,那颗曾经对她意气风发微笑的头颅,就这么被人挂在了城墙上。
再后来她在那杀他的军阀宴上怀剑刺杀未果,被打断四肢,兜兜转转又落入宴上当年郡守的手中。他说用美人血能喂出美人蚌,令人把她悬在瓮上,放血致死。
一缕月光照进来,照亮了那张苍白却因为杀意而尖锐明艳的面孔。黄海瑶张开双手,珠子纷纷从指缝坠落。
她要报仇——她要!
她要为自己和他报仇……
窗外的天微微泛起了白,渔火在破晓的天幕下不太明晰。黄海瑶点了点存珍珠的罐子,估摸着现在距离珠税上缴还有三十天。她脸上还没有那道疤,那双温暖的手的主人也还活着,新军阀的铁蹄更是还未踏碎这座城池。
彼时她还在为凑不齐珠税发愁,现在想来,确实可笑。为何有人驱赶她?为何郡守要她以身相抵?从一开始他要的就不是她采的珍珠,而是她本人。
黄海瑶很轻地冷笑了一声,放下手中的珠子。
“且看你这一次要不要得了吧。”
被那位小将救起来的时候,他们互相说过家乡。
“你的家乡是望仙崖啊!”他抓抓头发,“那地方我好像去过!”
“之前驻军在这里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喝醉了在这一片海域的沙滩上瞎晃,走啊走啊,走到了一处岩洞里,不小心在里面摔了一跤。哇,一爬起来,我以为我的脑袋摔坏了。”
“岩洞里居然有好大的一块夜明珠石。不仅如此,在夜明珠周围还有很多小块的石头,我听说是叫‘萤石’,据说用布去擦拭,萤石还会发出奇异的光芒。我身上好像有一块,你等着,我找给你。”
他没有具体说那个山洞的位置,黄海瑶也只能大致寻摸一个方向。
趁着天还没亮,她换上一身采珠时的衣服掩了家门,沿着沙滩一路往前走。记忆里这这附近确实有一个岩洞,只是因为洞口有礁石,往日里为了防止被礁石划伤身体,耽误采珠,岩洞一直封着无人靠近。
远处的沙滩逐渐平缓,礁石狼牙一样从沙子里交错凸起。黄海瑶咬咬牙,用襻膊把两袖系好,踩着低处的礁石爬进山洞里。
一开始是一片黑色,她摸索了不知道多久才看到一点光亮,好似一轮月跌进了潭里,周围碎出无数寒光闪闪的碎片。随着眼睛逐渐适应黑暗,黄海瑶看清楚了“月亮”是什么。一块巨大的、连皇宫里和豪族家中都见不到的夜明珠石,正在浅浅的积水中散发微光。
数个萤石群星罗棋布在这块巨大的石头周遭,微微闪烁。黄海瑶用短刀割下一小块萤石,裹在自己的粗布衣服上擦了擦,没一会儿,那萤石便如中央的夜明珠石一样发出了绮丽的光芒。
“就是它了。”她解开衣袖,砸碎萤石塞进里面。
回到破旧的屋子里,她立刻把萤石砸成粉末,又混着鱼胶熬成粘稠状,待到准备就绪后,黄海瑶取来碎珍珠,将碎珍珠浸入萤石粉中,直至每一颗上都能够如萤石般发出光芒。下一步,她扯来鱼线,鱼线在她指间穿梭自如,将浸满萤石粉的珍珠串成流苏状。
上一世她流浪时见过不少巨富豪强,也曾经为了谋生细细揣摩过当时流行的首饰,如今照着记忆做一个大差不差的出来不是难事。其余用不上的小珠子她就固定在鱼骨上,用作发髻衬托主簪的零碎装饰。
旭日已经从海上升起,远处的海滩上一片朦胧的白色,记忆里这一阵子没有人去远海打鱼……
……因为,这一阵子雾多。
黄海瑶看着手里的珠串,心里已经有了大致的安排。
三日后,海上大雾。
黄海瑶天不亮就醒了过来,她寻了一身未染的白衣,将珠钗别入发髻,耳畔传来窗外的喧哗。三五个渔女挎着竹篮匆匆跑过,似乎在享受着这短暂的安宁。
“每天除了这个时候,就睡觉的时候清净。”
“嘘,可别被听到了,听到了就又要加我们的劳役了。”
黄海瑶等待着那些人的声音消失后,推开屋门,只见茫茫白雾正从海面漫来,将渔船与沙滩都裹进牛乳般的朦胧里。
她望着浓雾冷笑 。
这天然的幕布,正合她意。抄起墙角的鱼篓,将剩余的萤石粉尽数倒入,又抓了把海盐撒入其中,黄海瑶低声呢喃:“该让某些人开开眼了。”
......
雾气裹挟着咸腥扑面而来,能见度不足十步。
老渔民正攥着船桨在海上撒网,突然,他的手顿住了。
他分明看到,一个朦胧身影正赤脚踩过布满贝壳的沙滩,那些锋利碎屑扎进皮肉的声响,竟未让她有丝毫踉跄。
“快看!岩洞口有人!”
撑着竹筏的渔夫突然压低声音。
船上的众人听罢,齐刷刷地眯起眼睛看向岩洞。
只见那女子散开青丝的瞬间,一支钗子突然迸发出冷冽光芒。雾气如同被施了仙术一般,将光芒折射成流动的彩虹。
光晕中,隐约可见她指尖翻飞,白雾便凝成万千流萤,在她的周围明明灭灭。
“是仙女!”
刹那间,无数莹白色光点从海浪中升腾而起,与雾气融为一体,恍若星河倾泻。
雾中,一道光芒在雾气中从空中落下,在众人的注视下,光柱中骤然浮现出广袖翻飞的神女虚影。
虚影抬手轻挥,细密的珍珠如暴雨般坠入海中,溅起的水花里都泛着奇异的光晕。
不知是谁率先跪了下来,紧接着附近的船上响起此起彼伏的叩拜声。
“求仙女赐福!”“求风调雨顺!” 的祈愿声,与海浪声混在一起,直至白雾消散。
......
黄海瑶悄悄绕到另一侧,将普通的珠钗随手插在沙滩上,又用那枚嵌上萤石的珠钗在沙滩的显眼处写下小将军教会她的文字,又用荧石粉泼洒,最后悄然离去。
随着白雾消散,海风吹过,被泼洒的礁石开始发出幽蓝光芒,在雾中勾勒出一行若隐若现的字迹:“神赐珠钗,有缘者得之,可心想事成万事胜意。”
她躲到岩洞的暗处,观察着外面的动静。
只见 渔民们小心翼翼地靠近,几个识字的看到沙滩上发着光的文字,大声将其读出后,有人颤声道:“神器呢?神器不在,难道是已经有人得到了仙女的神器!”
一片吵嚷中,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珠钗。
大概,很快就会有人为这个“祥瑞”找到采珠人们的头上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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