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婷？”
税峰开始咄咄逼人，他敏锐地从李婷的眼神中发觉一瞬惶恐。抓着这惶恐，他逼问下去：“九月二十三日那天晚上，你在哪？”
短暂的惶恐像潮水，从李婷的眼神中转瞬即逝，她闭上眼，深吸口气。
“想不起来了。”
税峰盯着李婷：“你确定？”
李婷若有所思，她快速找了个借口：“应该是在家休息。”
“可吴珍说，当晚你和她在一起。”
税峰的说辞和真实情况明显不符，那天晚上李婷是和吴珍请过假的。李婷想到吴珍刚刚的反应，她赌这个小女孩会站在税峰那边。但是，吴珍为什么要和税峰说假话？这对吴珍明显没任何好处，除非——
一个大胆的猜想从李婷脑袋里弹出来，吴珍在帮她做伪证。
李婷有些惊愕，难道吴珍已经知道九月二十三日那天晚上的事和她有关？吴珍怎么会知道？就算吴珍知道，又为什么要袒护她？
难不成真的只是吴珍说的：她想留下她，她确实担心她。
来不及搞清楚吴珍这么做的，李婷眼皮动了动，她决心顺着吴珍的话说下去：“那就是我记错了。”
廉政合规的几个人高声斥责：“这都能记错？！”
李婷没有被他们的情绪恐吓住。
“重要的是，我还活着……不是么？”
李婷说着徐徐扭头，看向税峰。
税峰笑了笑：“当然，活着最重要。这次原本就是走个程序，你说还是不说，都改变不了最后的结果。”
税峰拿起证物袋，打量起里面的手机。
“知不知道为什么会怀疑上你？”
李婷默然，她知道税峰的意思，他们无非是要从她的手机下手。现在手机在他们手里了，她现在没有任何办法。
这部手机里到底有没有东西是来不及清理的？
现在只能赌命。
“你的耳朵——”，税峰说着凑近到李婷跟前，盯着她的耳朵：150分贝的声波，感觉怎么样……一定非常痛苦吧？
嗡嗡的耳鸣在李婷耳朵内越来越响，一滴眼泪从李婷眼角流了下来。
“就先聊这么多，你好好休息。”，税峰将装在证据袋内的手机，交给于凌云。于凌云接过，重新塞回公文包。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税峰看眼李婷，兀自起身走出病房。剩下几个廉政合规的人，熊斌和于凌云急忙跟上。随着病房门关闭，屋内再次安静下来，但是李婷耳朵内的嗡鸣却是越来越响，直到她再也忍受不住，痛苦地捂住双耳，弓起身子蜷缩在床上。
这段时间经历的一切太过荒诞。
中毒的原因，监控消失的谜团，吴珍的伪证，这三点将李婷所有的怀疑串联起来。吴珍好像和这一切息息相关，可她却在帮李婷脱身。如果下毒的真是吴珍，吴珍大可以不给李婷做这个不在证明。
现下，李婷知道为什么一直没有廉政和安保的人找过自己了。九月二十三日那天晚上，所有有嫌疑出入夜间办公室的员工都被要求协助调查，李婷却别排除在外。主要是因为吴珍早就做过伪证，有了吴珍的说辞：李婷那一晚都和她在一起。安保将李婷的活动时间和范围都排除了，她顺利地躲过了调查。直到李婷要见丁朝凤这件事被陈小琦下面那帮黑客调查出来，她才重新承认调查重点。
可吴珍做这个伪证，显然就是知道九月二十三日那天晚上的事情和李婷有关。作为一个十二岁的小女孩，吴珍知道得太多了，多得李婷觉得可怕。李婷不确定吴珍和这些事情还有什么关联，这份工作显得更危险。目前脱身成了最要紧的事。李婷已经摆脱了丁朝凤，不管惠佳贝公司的收购情况如何，她都得尽快离开。合同是李婷交给丁朝凤的，一旦丁朝凤被调查出来，倒霉的一定是李婷。丁朝凤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所有的嫌疑和动机全部推给李婷，就跟上次赵莉学姐那回事异样。
想到这，李婷决心立刻离开医院。她得赶紧脱身，越快越好。甚至等不到明天了，就在今晚。
在动身前，她还是要给罗明打个电话搞搞清楚。
随着吱呀一声，病房门被徐徐开启一条缝。
李婷探出头来，警觉地看眼四周，她在确认没人注意到自己后，径直进入走廊，向着护士站方向走去。
她身体尚未痊愈，走起来有些趔趄，又得不时查看身边动静，等走到护士站的时候，体力已经透支的差不多了。
值班护士看到李婷气喘吁吁地样子，急忙上前询问：“你好，需要帮忙吗？”
“电话……我想用下电话。”
李婷看眼护士站内的座机。
护士退到一边：“你要打给谁，我可以帮你。”
“不用，我自己来就行。谢谢。”
李婷走近座机，拿起话筒，谨慎的看眼旁边的护士，播出了一个号码。
漫长的嘟嘟声响后，罗明的声音响了起来。
李婷率先出声：“喂，是我。”
电话那头传来惊呼声:”李婷？！你还活着？你没死？！”
罗明的声音是含糊的，他的嘴巴里好像塞了东西，是三明治或者沙拉之类。在他背后的环境音好像便利店，有醉汉买酒的讨论声传过来。李婷想到罗明那边大概是半夜了，罗明咀嚼东西的声音混合着他的惊呼：“这三天你去哪了？怎么一点消息都没有？！”
医院走廊里，李婷捂着话筒，警惕地观察着身边动静。
“我在医院，刚醒过来。”
罗明已经把东西从嘴里咽下去：“没事吧？”
李婷低声回答：“还好，暂时死不了。”
“究竟怎么回事，你中的什么毒？谁干的？！”
罗明的问题李婷也想知道，她想了想，深吸口气：“不清楚，警察还在查。”我有件事问你。
“你说。”
李婷看眼左右，压低声音：“手机……手机怎么样了？”
“那天晚上你出事后没多久，丁朝凤就打开了文件。”
电话那头的罗明好像在敲击键盘，他的声音停滞，李婷的心也跟着停了。
直到罗明说：“里面的东西我都帮你清理干净了。”
李婷松了口气，她高兴得几乎热泪盈眶。
罗明宽慰她：“放心，我什么也没看。”
关心完丁朝凤的情况，李婷赶紧追问：“我的呢？”
“啊？”
罗明显然没明白李婷的意思。
李婷赶紧平复下紧张情绪：“公司的人把我的手机带走了……那些文件还在里面。”
“不可能。”，罗明的声音相当自信：“你的我也都删了……再说咱们的聊天和通讯都是加过密的，他们不可能发现。”
李婷面露惊疑：“你确定？！”
“过分了啊，你是不信我的人品，还是不信我的能力？”
得到罗明的肯定答复，李婷如临大赦般长舒口气。
想起病房内税峰的咄咄逼人，李婷突然一阵后怕，他跟陈小琦一样，是在诈自己。
但李婷还有一个疑问：“并购呢，怎么样了。”
“你还不知道？”
“知道什么？”
李婷确实什么都不知道。
罗明好像给手机插上了耳机，他的声音一下子清楚多了。他清清楚楚地告诉李婷：“黄了啊，这可是最近的大新闻——收购当天，西宸通讯的人压根就没去。没有提前通知，一点消息也没有。”
罗明清楚的声音一下将李婷镇住了。
“据说是被对手普讯以更高的价格给截胡了，惠佳贝的股价从开盘就开始暴跌，市值的三成直接没了。”
“怎，怎么会？”，握着话筒的李婷一脸疑惑：“我发给丁朝凤的文件不都已经——”
李婷给丁朝凤发送的合同文件上装了自动消除插件，应该是打开就锁屏的。怎么还是影响了惠佳贝的收购计划？
“是都处理过，按理说也不应该，但就是发生了。最劲爆的你知道是什么吗？”
李婷的心神恍惚，还是顺着罗明问下去：“什么？”
“惠佳贝的董事长死了。”
“谁死了？！”
李婷惊住了，惠佳贝的董事长不就是吴庭岳。
几天前，她还跟吴珍一起见过吴庭岳的。吴庭岳的精神状态看着很好，他和吴珍相处得也很融洽。仅仅过去两三天，他怎么会……
“吴庭岳啊，现在外网都已经传疯了。”
李婷目瞪口呆：“不，不可能吧……”
她恍惚还记得吴庭岳的样子。坐在按摩椅上的吴庭岳转身，回头看了李婷一眼。吴庭岳这张脸长得不锋利，却让人影响深刻，就像吴珍一样。或许应该说是吴珍像她爸爸吴庭岳一样。
其实吴珍和她爸爸吴庭岳长得并不很像，吴珍毕竟是女孩。吴珍和她哥哥吴亮比，还是吴亮的身型更像吴庭岳。可吴珍的气质和吴庭岳真的很相似，就是一种气质。见过吴庭岳后，李婷总能在吴珍身上看到吴庭岳的影子。吴珍就站在那，就会让人无端端地想起吴庭岳，从而升起一种恐惧。也许这就是吴亮这么讨厌和防备他妹妹吴珍的理由，吴庭岳实在太有压迫感。就算他在笑，也不知道下一秒他不会突然发怒。吴珍的脾气和吴庭岳也像，令人完全算不准、摸不透。
才见过吴庭岳，李婷不肯相信吴庭岳已经死了，她忍不住说出心里的话：“三天前我还见过他！”
医院走廊里的李婷的脸上挂满惊骇和难以置信。
话筒内传来罗明的声音。
“那就不知道了，反正说什么的都有。上半年，吴庭岳就曾因健康问题传出过病危。惠佳贝暴雷之后，他只要站出来表个态，甚至只是露个面，股价都不至于跌成这样。”
李婷还没从惊骇中回过神来。
罗明给的消息很硬核：“还记不记得我之前怎么跟你说的？”
李婷呆呆地：“嗯？”
“润（跑）。”，罗明的话很急切：“别再掺合了，能跑多远跑多远，你老家不是在县里么，可以回去躲一阵子。”
李婷默然。
“商业上的恶性竞争，尤其是大厂之间，是真的会死人的。这次你只是侥幸没被毒死，下一次呢？你不会以为自己是只猫，有九条命吧？”
罗明的话让李婷一句话也讲不出，她只能默默承认。
罗明还在呼叫她：“喂，李婷？！”
护士站前，李婷怔怔地放下电话。她深吸一口气，平复下情绪后，向着病房的方向，趔趄着走去。
收购失败了，吴亮总要给集团一个说法。按照这个逻辑，公司的确是呆不住了。她必须得赶紧走，原先计划晚上就走，但现在她决心立刻走。不能成为廉政拿出来挡枪的一张牌，她得有多远跑多远。
李婷坐回到病床上，她的眼神飘忽不定，她在紧张思考着之前的经历，试图找出自己的疏漏和破绽。
她的眼皮跳了跳，一个声音蓦地在她耳边响起。
税峰刚刚问过她一个关键问题：“他们给了你多少钱？”
对，没错，丁朝凤给过她三十万。
丁朝凤在路边摊和她见面时，给她准备了三十万现金，放在一个手提袋里。当着丁朝凤的面，李婷还将袋子里的钱取出来数了数，一共三十捆。
那是明晃晃的钱，明晃晃的犯罪证据。
李婷猛地从病床上站起来，她明白内心的不安感来自哪了——那个装有三十万现金的手提袋呢？！
想到这，李婷急忙在病房内四下查看，寻找未果后，她注意到了房间内的壁橱。
李婷快步过去打开，壁橱内存放着她的衣物和随身携带的手提包，但那只装满钞票的手提袋却毫无踪影。
钱？
钱去哪了？
那是三十万的现钞。
李婷一下子回忆起来，在她发现中毒值钱，她拎着手提袋穿过一条小巷，向着不远处的麦当劳走去，结果没走几步，她就突然“哇”的一声，暗红色的血液混合着胃液喷溅出来。
所以那些钱，应该是掉在通往麦当劳的地上？
她到底有没有将这些钱拎进麦当劳，那些报警的人有没有将她的手提袋一起送上救护车？还是在她进入麦当劳前摔那个跟头时，这些钱就已经了无踪迹了？
病房内，李婷绞尽脑汁回想更多关于手提袋的细节，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正纠结之际，一个护士推门走进来。
“找什么呢？”
李婷赶紧描述：“有没有看到过一个手提袋，黑色的，大概这么大……”
李婷给护士比划手提袋的大小。
“东西都在壁橱里，你自己找找，没有就是没有。”，护士说着将手里的托盘放在床头柜上：“吃药了。”
李婷这才注意到护士手里的托盘，托盘放着发药盒，里面装着几粒白色的药丸。
看这些进嘴的东西，李婷反射性地紧张：“什么药？”
“口服补液盐和甲氧氯普胺。”
护士将药物取出，递给李婷。
李婷看着几粒白色额药丸，眉头一皱。
“给你补充电解质，和抑制呕吐。”
李婷抵触地：“可我已经好多了。”
护士将药放在李婷面前一动不动：“这药是医生根据你的检查结果开的，要按时服用。”
李婷捏起药丸，迟疑住。
护士已经开始不耐烦了：“怎么了？”
“没事。”，李婷冲护士笑笑，将药丸塞进嘴里，用水冲了下去：“我什么时候能出院？”
护士收拾东西准备出门：“具体情况你得和医生沟通。”
李婷追问：“医生在哪？”
李婷立刻要出院，医生是不同意的。奈何李婷是一个成年人，她不管不顾的要走，没有医生能拦得住她。在签了一张张张出院告知同意书后，李婷终于收拾起她的东西出院。
李婷在上面签字。
住院楼拥挤的电梯内，李婷站在病患和家属中间，正对着电梯门。
透过电梯金属的反光，李婷看到了自己的脸。虽然她已经换上来时的衣服，也简单化了淡妆，但整个人因为毒素的折磨，还是看起来虚弱不堪。
电梯门叮的一声打开，李婷深吸口气，随着人群走了出去。她径直穿过大厅，刚离开住院楼，就听到一阵刺耳的汽车鸣笛声。
鸣笛声是冲她响的。
李婷循声看去，只见陈小琦站在不远处的车前，冲她摆摆手。
陈小琦怎么会在这？
李婷的心沉下去，她以为自己走得够快了，却没想到陈小琦就在这等着她。
廉政的人刚刚走，陈小琦就来，难道他们不是一伙的？
没办法，李婷只能暂时应对陈小琦。
陈小琦什么都没说，他只是借由给李婷“接风”的说法，载着李婷去了一家粤菜馆，点了几个菜。
见陈小琦不说正事，李婷开始在对着一份炒河粉狼吞虎咽。
坐在对面的陈小琦给她盛了一碗鸡汤，放在李婷面前：“慢点吃，喝口鸡汤。”
李婷边吃边端起碗，嘘着喝了口。
陈小琦有些惊讶地打量着她：“你这刚醒就出院，身体能受得了？”
“有事请说事。”
陈小琦的话打了圆圈：“就不能单纯来看看你……感觉怎么样？”
李婷刚要回答，嗓子突然一紧，猛地干呕起来。掌心里都是血。
李婷皱眉，看样子还是不能立刻吃饭。
陈小琦被吓住了，他不再说话。
李婷回答陈小琦的问题：“现在看到了？”
陈小琦有些慌张地给李婷寻找纸巾：“你确定不在医院多观察几天？！”
“医生说，这是中毒的后遗症，伤了肠胃，死不了，也治不好。”
李婷说着掏出餐巾纸，将手上的血擦干净，继续吃饭。
陈小琦悻悻地看着这一幕：“苦，苦了你了。”
李婷叹了口气：“找我就为了说这个？”
陈小琦想起什么，从包里掏出一个东西，放在李婷面前。
是她的手机。
“从公司顺便给你带过来的，物归原主。”
看到自己的手机，李婷自嘲地：“证据都固定好了？”
陈小琦很温和：“公司内部有人举报，廉政那边好歹得走个程序。里面东西啥的没动过，跟之前一样。”
李婷盯着桌上的手机出神。
陈小琦意外地关心起李婷：“你要有什么需求，其实可以提。休假，工伤赔偿，这些都没问题。我能帮的肯定帮。”
提到要求，李婷立刻说：“我想辞职。”
陈小琦怔住。
李婷再次强调：“帮我跟人事说一声，回头我自己说也行。”
陈小琦十分不解：“为什么？”
李婷知道陈小琦的意思，她中毒的时间和地点既不是上班时间也不在公司内部，公司能给她算工伤已经是额外的补偿。
只不过李婷如实说出心里话：“这只是一份工作，我不想把命搭上。”
陈小琦思考了一下：“吴珍知道吗？”
提到吴珍，李婷的态度软化下来：“我会告诉她的。”
陈小琦摇了摇头：“原本还有其他事要找你，现在看来没必要了。”
估计又是关于吴珍的事。
李婷盯着陈小琦，她想起自己刚刚进入公司时，陈小琦说的话：配合高层调查就是公司的职责所在，不想被优化就得尽快适应。
所谓的内斗也算在适应的一部分里，这是要搭上命的内斗。
决意要走，李婷硬气地说：“找其他人吧，我不适应。”
李婷说完拿起手机揣在兜里，径直离开了餐馆。
离开餐厅，李婷就决定回宿舍收拾东西。
公交车站，一辆公交车在站台前停下。
李婷上车，刷卡后，走到一个靠窗的空位坐下。
她掏出手机，按下了开机键。
公交车启动离开，穿过巍峨耸立的现代化都市群。
公交车在绿树如茵的街道上徐徐驶过。
李婷坐在公交车上，和公交车一起荡漾在北京里。她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看着手机。
屏幕上显示着惠佳贝集团收购西宸通讯失败后，被怀疑是商业泄密的新闻，以及传闻董事长吴庭岳已经病故的相关消息。
李婷盯着新闻上吴庭岳一家人的照片，她突然想起吴珍说过的话。
“姐姐，你知道红皇后为什么要越跑越快？”
这是吴珍之前告诉过李婷的，吴珍说过，红皇后必须拼命奔跑，才能停留在原地。
遇到吴珍之前，李婷觉得只有她这种出身才会像红皇后一样，需要拼命地奔跑才能勉强获得一丝向上攀爬的机会。遇到吴珍，李婷才感知到：有些人站得越高越累。人生里，达到一个目标就能休息根本就是骗局。人总是贪婪的，站到高塔至上就只会像留在原地，不想阶级陨落就只能不断地奔跑。
人类的社会也许就是这么进步的。人活在世界上，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奋斗，在隐忍，在等待。只有少部分的时间。快乐的，是明媚的。仅仅是为了少部分的快乐，人就甘心付出绝大部分时间去苦苦坚守。
李婷盯着屏幕上的新闻出神，一个电话打了进来，是她的妹妹李菲。她这才想起来，已经好几天没跟妹妹联系过了。
李婷平静下情绪，接了起来。
“喂，菲菲？”
妹妹的声音充满关切：“怎么一直打不通你手机，出什么事了？”
李婷急忙看眼手机通讯录，发现有四五个李菲的未接电话。
她赶紧和家里人解释：“我这几天出差了，可能信号不好。你最近怎么样？”
妹妹那边好像是下课时间。
“还能怎么样……每天就是上课呗。”
听到妹妹的答复，李婷有些不安地追问：“身体呢？”
“前天晚上又咳出来一点，吃药后好多了。”
听到李菲病情反复，李婷焦急地抓紧手机：“妈妈呢，她知道吗？”
“我还没回家，也不想让她知道。她又该睡不着觉了。”
想到自己即将离开这里，李婷向妹妹许诺：“等出差完，我就能休假一段时间，到时候我就回去看你和妈妈。”
“真的？姐，你要回来了？！”
电话对面的李菲兴奋起来。
李婷承诺：“对啊，正好可以利用休假的时间，陪你一起准备手术。”
听到手术，妹妹的声音又弱下去。
李婷似乎感受到了妹妹的情绪：“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你能回来看我就已经很开心了，我没事。”
妹妹担心的无非就是钱。
李婷补充：“一切都准备好了，不要担心钱的事，好吗？”
“好。”
电话那一头，铃铃的上课声响响了起来。
妹妹也随之要挂电话：“我去上课了姐，等你回来。”
李婷的叮嘱也不知道妹妹听没听到：“要照顾好自己！”
电话被挂断。
李婷放下手机，落寞的看着窗外。
街道边的树荫，透过车窗在她脸上打下斑驳的影子。
记得以前上学，李婷也会经过这样一条街道。
接近十年前的放学时间，也会有这么一辆一辆老旧的公交车在绿树成荫的街道上行驶着。
十八岁的李婷坐在窗边，看着窗外的风景。她穿着高中校服，扎着黝黑的马尾辫，任由明媚的光线和婆娑的树影，照在她的脸上。
那时候的李婷满眼都是翠绿的榕树，阳光都带着甜味。
道路两旁的榕树树叶在风中哗哗作响。
她轻轻闭上眼，感受着这一刻的温暖和美好。
那是高考前夕的李婷。
高考前夕，李婷觉得那是她人生中艰苦的日子。繁重的学业，写不完的作业，考不完的月考，不断地市内排位……那些日子一天天，让李婷觉得都是苦熬。她觉得熬过去，她的人生就会好起来。在家长和同学眼里，上了好大学，去了大城市，人生就会像进了保险箱。所以当时的李婷想，熬过去就好，熬过去就是海阔天空。
现在回忆起来，高考前夕李婷人生中最好的一段时光，清晰的知道自己从哪来，最后要去到哪——
现在车窗窗外的白桦树，也十年前一样哗哗作响。李婷却和当初的自己完全不同，现在的她身在大城市，有了大学文凭。可她却不知道未来要去哪，也不知道到底要怎么样，才会有更美好的明天。她的眼前再没高考了，也没明确的目标。
坐在窗边的李婷尝试闭上眼，任由刺目的阳光和斑驳的树影照在她的脸上。
现在她唯一能够清晰知道的，就是她还活着。
公交车在一处车站前停下，不断有人上车，从李婷身边走过，又有人下车……这个过程中，时间变化，映照在李婷脸上的阳光和斑驳的树影，渐渐变成了夜晚耀眼的霓虹和高楼大厦的倒影。
等李婷徐徐睁开眼，窗外已经是繁华的核心商业区，满目的霓虹和写字楼群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李婷被眼前的景象痴迷住。
这是国贸。
国贸到了，这是金桐东路。
公交车在金桐东路前停下。
李婷就这么徐徐下车，来到站台。她的手机突然嗡嗡响起，是吴珍。李婷犹豫下，选择了拒接。
丁朝凤说李婷就像爬山虎，只要抓住机会就不顾一切的向上攀爬。
事实上，丁朝凤看人很准，李婷确实如此。她抓住一切机会想要摆脱原生的贫穷，想要改变家庭的现状，想要变成这个城市流动的一份子。
她花了好多年才走到这，在城市里断尾求生，最终却只想逃离。
此刻，李婷站在灯火通明的商务写字楼群的中间，深吸口气，接着她就像突然看到什么般，露出惊奇的表情。
那是一家甜品店，有着白色的屋子，和绚烂的灯光，就像童话里一样。
李婷走到甜品店前，一只巨大的白色蛋糕摆放在店门口的镜面展柜内。
好多年前，这就是这样一个蛋糕，让李婷燃起了到外面去看看的想法。
眼前的四层高塔样的蛋糕体上，层层叠叠地缀满了引颈飞翔的白天鹅，射灯的照射下，绮丽雍容，华美无比。在蛋糕的最顶层，为首的白天鹅叼着一枚价签，上面标注着这只蛋糕的价格，219.99万。
李婷像过去一样惊愕地瞪大眼睛。
好多年前，在县城的甜品店里，就是因为看过这么一个的蛋糕，她才想知道：什么样的人会购买这样的蛋糕，这样的蛋糕在一个怎样的房间里会被切开，又是什么原因被切开？是一场婚礼，一个生日，又或是求婚，纪念日？
为了和能吃这个蛋糕的人在一起，李婷花了好多功夫。
不过一个人就算爬的再高，也无法甩掉自己的影子。
生来就有，轻易就能被戳穿的影子。
盯着这只蛋糕的价签，李婷突然发现了一问题，就是这个蛋糕涨价了。她难以置信地走向蛋糕。她想不明白，是几天功夫这款蛋糕就涨了将近二十万，还是在北京就卖这个价。
李婷继续向前走，想要看清楚些，结果却在巨大的玻璃橱窗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倒影中，李婷的表情渐渐由惊愕变得呆滞。
就算她努力地向上攀爬，她攀爬的速度也远没有这只蛋糕涨价的速度快。
就像钟雪说的，她这样的人从一开始就有太多的痴心妄想。像她这种小地方出来的人，为了赚钱，改变命运，什么事都做的出来。
可就算她什么都做，什么都被迫接受，这只蛋糕涨价也从不会等等她。
也没有必要等她。
蛋糕店外，李婷呆住。
如童话般梦幻的甜品店外，她站在硕大的玻璃窗前，一脸呆滞地看着自己的倒影。
嗡嗡耳鸣声再度响起，她急忙痛苦地闭上眼，直到——
她终于记起来。
在她中毒那天晚上，她是拎着手提袋走向麦当劳，结果突然“哇”的一声，暗红色的血液混合着胃液喷溅出来。
随即她痛苦中手一松，手提袋掉在了地上。
她记起来手提袋去哪了。
李婷用命换来的三十万是她妹妹的手术费。
这三十万是她的命，也是她妹妹的命。
她记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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