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
不是江南那种温软缠绵的梅子雨,而是京城盛夏时节特有的、倾盆而下的暴雨。铜钱大的雨点砸在宫殿明黄的琉璃瓦上,汇成浑浊的急流,沿着翘起的飞檐哗啦啦冲下,在殿前坚硬的金砖地上砸出无数跳跃的水泡。整个皇城都浸泡在这无边无际的水幕里,湿冷的潮气无孔不入,渗进雕花的窗棂,濡湿了昂贵的波斯地毯,也浸润着御书房内沉凝得几乎化不开的空气。
紫檀木御案后,熵廻的目光落在面前摊开的一幅巨大的工部河渠图上。墨线勾勒的河道如同盘踞在大地上的扭曲伤痕,此刻其中一段被朱砂笔醒目地圈了出来——青阳府段,黄河支流,正是此次决口的所在。她指尖捻着一枚冰冷的黑檀木算珠,指腹感受着那光滑微凉的触感,无意识地轻轻捻动。算珠细微的摩擦声,在这死寂的书房里,竟显得格外清晰,规律得如同一具精密的机械在运转。
御书房内烛火通明,上好的鲸蜡燃烧着,散发出稳定却带点腥气的光,努力驱赶着角落里的阴影。那光芒映在她脸上,一半明亮,一半却隐在深沉的暗影中,愈发显得眉目清冷,线条如刀裁般利落,看不出丝毫情绪。她穿着一身玄色银线暗云纹的常服,宽大的袖口垂落,露出一截霜雪般的手腕。
侍立一旁的老太监孙德全,低眉顺眼,几乎要融进那高大的蟠龙柱投下的黑影里。他双手捧着一份奏折,尖细的嗓音在雨声的间隙里小心翼翼地响起,带着一种久居深宫、被磨平了所有棱角的平板无波:
“启禀司丞大人。青阳府八百里加急呈报,黄河支流于青阳府下游七里河处决口,水势汹涌,漫溢不可收拾。迄今已淹没良田村庄七县之地,死伤百姓…逾万之数。” 他顿了顿,喉咙里似乎哽了一下,才继续道,“工部侍郎孙有德大人紧急条陈,恳请朝廷速拨救灾款项…纹银八十万两,以解燃眉之急,疏浚河道,安置流民。”
“八十万两…” 熵廻的指尖在光滑的算珠上轻轻一扣,发出极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嗒”一声。她并未抬头,视线依旧胶着在河渠图那刺目的朱砂圈上,仿佛要将那无形的洪水看透。“孙德全。”
“老奴在。” 孙德全腰弯得更低。
“传户部近三年青阳府段河工开支明细,工部物料采买账目副本,还有,”她终于抬起眼,那目光清冽如寒潭,穿透雨幕带来的湿冷空气,落在孙德全身上,“此次决口前后三日,青阳府及下游七县的晴雨记录。一刻钟内,我要看到。”
“遵命!”孙德全心头一凛,不敢有丝毫怠慢,立刻躬身退了出去,脚步轻得像猫。
雨声更大了,如同无数只手在疯狂擂打着殿顶。熵廻的目光重新落回河图,指尖捻动算珠的速度快了一丝。檀木珠光滑的质感带来一种奇异的冷静。她左手取过一张素白的宣纸,右手已执起紫毫笔,无需思索,笔走龙蛇,一串串墨色的数字、符号、带着箭头的算式如流水般在纸面铺开。那不是文章,而是冰冷的逻辑链条,是解剖这场灾难的手术刀。
户部账目、工部采买、河道土方量、历年最大流量、决口宽度、瞬时水压、受灾面积、人口密度、粮价波动……庞杂得足以让常人崩溃的数据,在她笔下被迅速拆解、归类、重组。每一个数字都找到了它在算式中的位置,彼此碰撞、连接、推演。笔尖摩擦着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竟奇异地压过了窗外的滂沱雨声,成为这空间里唯一的主旋律。
她的眼神专注得可怕,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这张纸,以及纸上构建出的那个由纯粹数字和逻辑构成的世界。在那里,混乱的灾难被驯服,抽象成一道道待解的方程。
时间在算珠的轻响与笔尖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
不到一刻钟,孙德全已无声地返回,身后跟着两名小太监,各自捧着一摞厚厚的卷宗册子,动作轻捷地放在熵廻左手边的紫檀小几上。熵廻的笔锋未停,左手却已准确无误地探出,翻开最上面那本户部的河工开支簿册,目光如电般扫过关键的几页数字,指尖在算盘上飞快地拨动几下,随即又将数字填入她正在构建的算式中。动作行云流水,毫无滞涩。
当最后一笔落下,宣纸上已然形成一个庞大而精密的结构。她的目光在几个关键节点上停留,指尖的算珠终于静止。
“河道清淤疏浚,以决口处淤塞程度及工程量计,耗银三十万两足矣。”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穿透雨幕,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金属质感,“灾民安置,七县总计流离失所人口约五万七千户,按朝廷旧例及当前粮价,口粮、寒衣、简易棚屋、疫病防治药材…四十五万两可保三月之需,不至饿殍遍地。”她顿了顿,指尖在那最终得出的、远比八十万两小得多的数字上轻轻一点,“多出的五万两,工部侍郎孙大人,预备用在何处?是填了河神的胃口,还是…养肥了哪路神仙?”
孙德全垂着头,额角似乎沁出一点细汗,在烛光下微微发亮。他不敢接话,只将腰弯得更深。御书房里只剩下越来越响的雨声,敲打着人心。
熵廻的目光从纸上移开,投向窗外那一片混沌的雨幕。雨水顺着精雕的窗棂蜿蜒流下,模糊了外面的一切景象。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那枚冰冷的算珠,思绪却穿透了这皇城的重重宫阙,飘向了更远的地方。
这雨,落在这深宫,是沉闷的鼓点。落在青阳府那片已成泽国的土地上,便是催命的符咒。淹死的何止是庄稼房屋,还有人心。
就在这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中,一个身影撑着油纸伞,几乎是撞破了雨帘,匆匆穿过殿前湿滑的广场,踏上汉白玉阶。来人身穿深青色官服,雨水顺着帽檐和袖口不断滴落,正是枢密院副使文延博。他收了伞交给廊下的小太监,顾不得擦拭脸上的雨水,神色凝重地快步走进御书房,对着熵廻躬身一礼,声音带着一丝急切:
“司丞大人,人已押解至京,入了刑部大牢。”
熵廻捻动算珠的手指,微不可察地停顿了半拍。她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文延博身上,那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
“云归?” 她吐出两个字,声音听不出任何起伏。
“正是前青阳府河道同知,云归。”文延博肯定道,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罪名是…在任期间玩忽职守,督察不力,以致河堤失修,终酿成此次溃堤巨祸。工部孙侍郎的弹劾奏章,连同青阳知府、通判等人的联名指证,午时前已一并递到了都察院和刑部。”他顿了顿,压低声音,“证据…似乎颇为确凿。她在押解途中试图自陈冤情,被…呵斥制止了。”
熵廻的目光重新落回御案。案头堆叠的奏章最上方,一份墨迹尚新的折子格外醒目。她伸出两指,将其拈起,展开。工部侍郎孙有德那熟悉的、略显浮夸的字迹映入眼帘,字字句句都在控诉云归的“渎职”之罪,言辞激烈,仿佛她便是这场滔天洪水的唯一罪魁。
奏折下方,附着几份青阳府官员的“证词”抄录,指印鲜红,如同凝固的血点。
熵廻静静地看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指尖那枚黑檀算珠,又开始极其缓慢、极其稳定地转动起来,发出细微到几乎听不见的摩擦声。
“知道了。”她淡淡开口,合上奏折,随手丢回案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仿佛那只是一份无关紧要的邸报。
文延博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看着熵廻那张如同冰封的侧脸,终究还是将话咽了回去,再次躬身:“下官告退。” 他转身退入雨幕中,身影很快被灰白色的水汽吞没。
熵廻的目光,却落在了御案一角。那里静静躺着一本旧书,深蓝色的布面书衣已经磨损泛白,边角卷起,透出主人无数次的翻阅。书脊上,是三个朴拙的墨字——《治水经》。这是她今晨入宫前,无意中从书匣底层翻出的旧物。
指尖拂过那粗糙的书脊,一些被尘封已久的画面,猝不及防地撞入脑海。
十三年前。江南。白鹿书院。
春日和煦的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光滑的水磨石地板上,空气中浮动着青草和新墨的香气。窗外几树梨花正盛,雪白的花瓣随风簌簌飘落。
“廻!快看!”清亮如溪水般的少女嗓音带着纯粹的欢欣响起。
穿着洗得发白的青衿、梳着双丫髻的少女云归,手里举着一只刚刚糊好的简陋纸鸢,兴奋地在洒满阳光的廊下跑来。她的脸颊因为奔跑和喜悦而泛着健康的红晕,眼睛亮得像落满了星子,全然不顾宽大的袍袖被风吹得鼓荡起来。那只纸鸢歪歪扭扭,竹骨甚至有些不对称,却被她宝贝似的举着。
角落里,同样穿着青衿、年纪相仿的熵廻正盘膝坐在蒲团上,面前摊着一卷《九章算术》,眉头微蹙,显然被一道复杂的“盈不足”题困住。她闻声抬起头,午后的阳光勾勒出她略显清冷稚嫩的侧脸。看到云归手里的“杰作”,她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属于孩童的无奈。
“你这纸鸢,重心偏左三寸有余,形制失衡,首尾轻重悬殊,”熵廻的声音带着一点早熟的冷静,她伸手指了指,“若强行放飞,必向左盘旋,不出三息,定坠于东南方那颗老柳树下。”
云归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看看纸鸢,又看看熵廻面前那堆复杂的符号,不服气地撅起嘴:“熵廻!你这人好没意思!算盘珠子成精了么?风筝飞不飞,试试才知道!”她说着,已经迫不及待地转身跑向开阔的后院,“快出来呀!起风了!正好!”
熵廻看着那活力四射、不管不顾冲进阳光里的背影,眉头皱得更紧了些,最终还是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炭笔,认命地站起身跟了出去。
后院草地上,春风拂面。云归笨拙地拉着线奔跑,那只歪斜的纸鸢果然如熵廻所料,艰难地扑腾了几下,便一头向左栽去,不偏不倚,正正挂在了老柳树低垂的枝条上,晃晃悠悠。
“啊呀!”云归懊恼地跺了跺脚。
熵廻不知何时已走到树下,仰头看了看。她没说话,只是默默走到柳树另一侧,拾起几块大小合适的石头,目测了一下高度和角度,然后扬手,石块带着精准的力道砸向挂着纸鸢的细枝末端。
啪!一声轻响。细枝应声而断,纸鸢晃晃悠悠地飘落下来。
熵廻上前一步,稳稳接住。她低头检查了一下竹骨,从袖中摸出一把小巧的匕首,削去一小段过重的尾部,又调整了一下提线的位置。动作干净利落。
“给。”她将修好的纸鸢递还给跑过来的云归,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专注地看着纸鸢,“现在重心大致居中,迎风面也调过了。再试。”
云归接过纸鸢,这一次,她助跑,放手。那只简陋的纸鸢竟真的乘着春风,摇摇晃晃,却坚定地向上攀升,越飞越高,渐渐变成了蓝天上的一个小点。线轴在云归手中欢快地转动着,她的笑声如同银铃般洒满草地,仰起的脸庞被阳光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边。
“飞起来了!熵廻你看!它飞起来了!”云归兴奋地大喊,转头看向身边沉默的少女,眼睛亮得惊人,“就像这水!你看这书院外的大河,它有时候凶得很,会冲垮田地,卷走房子。可只要我们懂它,顺着它的性子来,修好堤坝,挖好沟渠,它就能乖乖听话,灌溉庄稼,养活好多好多人!”
她指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河面,声音里充满了那个年纪独有的、近乎天真的笃定和憧憬:“熵廻,我以后要做个大大的治水官!我要走遍天下的江河,摸透每一条水龙的脾气!我要让这世上,再没有水患冲毁家园!让所有人都能平平安安地活着,在太阳底下放风筝!” 她的笑容比阳光更耀眼,带着一种不谙世事的、纯粹的赤诚。
熵廻站在她身旁,仰头望着那只越飞越高的纸鸢,又看看身边少女眼中燃烧的火焰。春风拂动她额前的碎发。她只是安静地看着,听着。半晌,才几不可闻地低低应了一声:“嗯。”
那时的阳光是暖的,风是柔的,少女眼中的世界,清澈见底,仿佛一切宏愿皆可抵达。
指腹下传来冰凉坚硬的触感,是那枚黑檀算珠。御书房内弥漫的龙涎香气,冰冷而厚重,将十三年前青草与梨花的清新气息彻底驱散。
熵廻的目光从回忆中抽离,重新落在眼前工部侍郎孙有德那份墨迹淋漓、指控云归“渎职致祸”的奏折上。指尖的算珠,再次开始缓慢、稳定地转动起来,发出细微而单调的声响。
她提起朱笔。猩红的朱砂饱满欲滴。
笔锋悬在奏折末尾,那份冗长的、要求严惩渎职官员的名单上方。目光如冰冷的探针,扫过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
最终,朱笔稳稳落下。不是打叉,也不是批驳。
一个浑圆、饱满、刺目的朱红圆圈,如同判决的烙印,精准地圈住了名单上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名字
云归。
墨迹未干,红得惊心。
孙德全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呼吸都放得极轻。司丞大人这看似随意的朱笔一圈,落在那份要命的弹劾奏折上,圈住的不仅是一个戴罪之人的名字,更像是在这汹涌浑浊的朝局暗流里,投下了一枚分量不明的石子。他猜不透这朱圈是杀是保,只觉得那抹红色在烛光下格外刺眼,带着一种无声的、令人心悸的威压。
“孙德全。”熵廻放下朱笔,声音平淡无波。
“老奴在。”孙德全立刻躬身应道。
“备车。去刑部大牢。”
车轮碾过被雨水浸泡得泥泞不堪的京城街道,发出咕噜咕噜的沉闷声响。马蹄踏在积水里,溅起浑浊的水花。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土腥味、垃圾**的酸臭味和无处不在的湿冷气息混合成的难闻味道。
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在几骑沉默侍卫的护卫下,穿行在雨幕中。车厢内光线昏暗,熵廻闭目靠在软垫上,指尖依旧习惯性地捻着那枚黑檀算珠。车帘偶尔被风掀起一角,露出外面凄惶的景象。
街道两旁,随处可见蜷缩在屋檐下、甚至直接躺在湿漉漉街角的难民。他们衣衫褴褛,浑身泥泞,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被大水冲上岸、失去了生机的鱼。饥饿的孩童哭嚎声被雨声压得断断续续,瘦骨嶙峋的老人抱着膝盖瑟瑟发抖。几处官仓门外排着长长的队伍,人群在雨中推搡着,咒骂着,只为领那一点点聊胜于无的稀粥。维持秩序的兵丁挥舞着皮鞭,呵斥声尖锐刺耳。
路过一个街角时,马车因避让一队拖着沉重货物的牛车而短暂停下。一个瘦小得像只猴儿、浑身湿透的小女孩,顶着一块破草席,突然从斜刺里冲出,目标直指路边一个刚出笼、冒着微弱热气的粗面饼摊。她的动作快得像道影子,干瘦的小手闪电般抓向一个滚落在湿漉漉案板边缘的饼子!
“小贼!敢偷!” 摊主是个粗壮的汉子,眼疾手快,蒲扇般的大手带着风声狠狠扇下!
就在那巴掌几乎要落在小女孩枯黄头发上的瞬间,一只同样瘦削、却异常稳定的手从旁边伸出,精准地格住了摊主粗壮的手腕。那手背的皮肤粗糙,指节突出,指甲缝里还残留着黑色的淤泥,显然也属于一个挣扎在底层的人。
“一个饼而已。”一个沙哑疲惫的女声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说话的是个同样衣衫褴褛、浑身湿透的女子,她站在小女孩身前,挡住了摊主凶狠的目光。她另一只手从自己怀里摸索着,掏出一个用破布包着的、同样冷硬的饼子,掰了一半,递给那吓得瑟瑟发抖的小女孩,剩下半块又小心地包好塞回怀里。整个过程,她没有看那摊主一眼,只是微微佝偻着背,雨水顺着她凌乱黏在脸颊的发丝不断滴落。
摊主被她格住手腕,本想发作,但看清那女子身上褴褛囚衣的样式和手腕上残留的镣铐磨痕,又瞥见马车旁沉默肃立的带刀侍卫,脸上横肉抽动了几下,最终悻悻地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缩回了手,没敢再说什么。
小女孩抓着那半块冷硬的饼,狼吞虎咽,噎得直伸脖子。女子默默看着,雨水顺着她瘦削的下颌不断流淌,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她抬手,用同样沾满泥污的袖子,极其笨拙地、轻轻擦去小女孩脸上的雨水和饼渣。
熵廻的目光透过车帘的缝隙,静静地看着这一幕。那女子佝偻的背脊、褴褛的囚衣、手腕上新鲜的磨痕,以及递出半块饼时那种近乎本能的平静…都清晰地落入她眼中。指尖的算珠,捻动的速度似乎快了一丝。
马车重新启动,将这一幕雨中的苦难抛在身后。那囚衣女子抬起头,目光似乎茫然地追随着马车远去的方向。熵廻恰好放下车帘,隔绝了视线。车轮滚滚,碾过积水,驶向京城最阴森、最坚固的地方——刑部大牢。
刑部大牢深处。
空气仿佛凝固了千百年的淤泥,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带着浓重的霉味、血腥味、排泄物的恶臭,还有一种绝望浸透骨髓后散发出的、难以言喻的衰败气息。火把在石壁上插着,昏黄跳跃的光线非但不能驱散黑暗,反而将那些扭曲拉长的影子投射在布满污垢的墙壁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冰冷的、带着水汽的寒意,像无数条滑腻的毒蛇,顺着裤管和衣袖钻进来,缠绕着肌肤,渗入骨髓。
甬道深处的一间狭小牢房内,云归蜷缩在角落里一堆发霉的稻草上。
身上的囚服早已辨不出原色,被鞭笞撕裂的地方凝固着深褐色的血痂,又被泥水和污渍反复浸染,硬邦邦地贴在身上。手腕和脚踝处被沉重镣铐磨破的皮肉红肿溃烂,每一次微小的移动都带来钻心的疼痛。湿冷的空气让她控制不住地发抖,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的不适,喉咙里像堵着一团带刺的棉花,每一次压抑的咳嗽都带出浓重的血腥气。
她将脸埋进冰冷的臂弯,试图汲取一点微不足道的暖意。眼前挥之不去的,是滔天的浑浊洪水,是瞬间被吞没的村庄和田地,是漂浮在水面上的破碎门板和家什,是无数张在洪水中绝望哭喊、最终被浊浪卷走的脸……还有堤坝崩溃前夜,她心急如焚冲进工部临时衙署,撞见的那些账目——那触目惊心的“漂没”、“损耗”、“虚报”!
她嘶喊着,指证着,却只换来同僚们冰冷的、看疯子一样的眼神,和孙有德那副道貌岸然、痛心疾首的面孔:“云同知!你莫要血口喷人!河工银两,每一笔皆有据可查!分明是你督查不力,玩忽职守,才致河堤溃决!如今不思己过,反攀诬上官,该当何罪!”
然后便是枷锁上身,押解入京。一路所见,尽是家园被毁、流离失所的惨象,如同无数把钝刀反复切割着她的心。她曾怀抱的《治水经》,连同那点不切实际的幻梦,早已在冰冷的现实面前摔得粉碎。
铁栅栏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在死寂的甬道里显得格外清晰,每一步都像踩在人心上。锁链哗啦作响,牢门被粗鲁地打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云归!起来!有人要见你!”狱卒粗嘎的嗓音带着不耐烦。
云归身体猛地一颤,费力地抬起头。昏黄摇曳的火光刺得她眼睛生疼,模糊的视线里,一个身影出现在牢房门口。
玄色的袍角,银线暗绣的云纹在火光下流转着冰冷的光泽。衣袍挺括,一丝不苟,不染纤尘。来人静静地站在牢门外那片相对干净的阴影边缘,仿佛一道无形的界限,将污秽绝望的牢狱与外面那个冰冷而秩序井然的世界截然分开。
狱卒躬身退到一旁,大气不敢出。
熵廻的目光,平静地落在角落那个蜷缩的、污秽不堪的身影上。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没有惊讶,没有怜悯,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故人重逢的涟漪。只有一种纯粹的审视,如同匠人评估一块待雕琢的璞玉,或者数学家审视一道待解的方程。
那目光像冰冷的针,刺穿了云归因高烧而混沌的意识。她浑身僵硬,瞳孔骤然收缩,死死地盯着牢门外的熵廻。那张清冷而熟悉的脸,在昏暗跳动的火光下,仿佛隔着一层厚重扭曲的水幕。
一股滚烫的、混杂着滔天愤怒、无边冤屈和某种尖锐刺痛的血气,猛地冲上喉头!云归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寒冷,而是因为那股几乎要将她撕裂的情绪洪流。她猛地用手肘撑地,不顾腕间镣铐磨刮伤口传来的剧痛,挣扎着想要站起,却因脱力和伤痛重重跌回冰冷的稻草堆里,激起一片呛人的灰尘。
她咳得撕心裂肺,每一次剧烈的喘息都带出更多的血沫,星星点点溅落在污黑的囚衣前襟和身下的稻草上。她抬起头,沾满污垢和血渍的脸颊在火光下显得异常惨白,唯有一双眼睛,因燃烧着极致的愤怒和绝望而亮得骇人。她伸出枯瘦、布满伤痕和污泥的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铁栅栏,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那精铁捏碎。
“熵…熵廻!” 声音嘶哑破碎,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血沫,“是你…咳咳…是你圈了我的名字…对不对?!”
熵廻没有回答。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云归,看着她咳出的血沫,看着她抓住栅栏的、指甲崩裂的手,看着她眼中那团濒临毁灭的火焰。眼神依旧平静无波,仿佛在观察一场与己无关的实验。
这彻底的沉默,如同最滚烫的油,泼在云归濒临崩溃的神经上。
“你明知…你明知他们贪了河工的银子!你算得出来!你比谁都清楚!”云归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却又尖锐得像要刺破这牢狱的穹顶。她不顾一切地将身体向前探,额头几乎撞在冰冷的铁栏上,眼睛死死钉在熵廻脸上,仿佛要穿透那层冰封的面具,看到里面的灵魂,“那堤坝…用的全是劣料!沙石比例不对!夯土根本没压实!木桩…木桩都朽了!八十万两?他们连八万两都没用在堤上!那都是…咳咳咳…都是救命的钱!是能堵住决口、保住下面七县十几万条人命的钱啊!”
剧烈的咳嗽再次打断了她,她佝偻着身体,痛苦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像是拉动着破败的风箱。血沫不断从嘴角溢出,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但她依旧死死抓着铁栏,如同溺水者抓住最后的浮木,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最后一句控诉:
“你什么都知道!你为什么不说话?!为什么?!”
控诉声在狭窄的石牢里回荡,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又被更深的黑暗吞噬。火把的光在熵廻脸上跳跃,却照不进她眼底那片深潭。她沉默着,这沉默本身就像一堵无形的、冰冷的墙,将云归所有的悲愤、冤屈和绝望都生生挡了回去。
熵廻缓缓抬起右手。她身后阴影里侍立的孙德全立刻上前一步,恭敬地将一份刚刚书就、墨迹尚未干透的奏折抄本双手呈上。
熵廻接过,动作从容不迫。她将那份奏折打开,并未递给云归,只是将正面微微倾斜,让那上面的字迹清晰地暴露在牢房内昏黄的光线下。
云归布满血丝的眼睛,下意识地聚焦在那片刺目的白纸黑字上。
“……查,前青阳府河道同知云归,身负河防重责,却玩忽职守,督察不力,尸位素餐,致河工偷减,堤防虚设。此次青阳府七里河段溃决,淹没七县,生灵涂炭,皆系其渎职之过。证据确凿,不容狡辩。按《宁熙律·工律》,其罪当诛。着刑部、都察院、大理寺三司会审,核实无误后,依律严惩,以儆效尤,慰藉黎庶……”
落款处,是那个冰冷而充满权威的朱红色印章——钦天监司丞印。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云归的视网膜上,烫进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里。当诛…依律严惩…慰藉黎庶……这些冰冷的字眼组合在一起,构成了一张将她彻底钉死在耻辱柱上的判决书!
“嗬…嗬嗬……”云归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不成调的声音,身体筛糠般抖动着,抓住铁栏的手指因为极致的用力而痉挛。她死死盯着那份奏折,又猛地抬头看向熵廻,眼中那团愤怒的火焰瞬间被一种更深的、近乎死寂的灰败和难以置信的荒谬感所取代。
“当…斩?” 她喃喃地重复着奏折上那两个字,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却带着灵魂碎裂的脆响。嘴角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混合着血沫,显得无比凄厉,“慰藉…黎庶?用我的命…去慰藉那些被他们贪掉的银子害死的黎庶?!熵廻…这就是你解的题?这就是你…算出来的结果?!”
熵廻终于动了。她缓缓合上那份墨迹未干的奏折,动作平稳,没有一丝波澜。她向前迈了一步,玄色的袍角拂过牢房门口潮湿污秽的地面,却奇异地没有沾染丝毫尘埃。
这一步,让她彻底脱离了阴影的边缘,站在了牢内火把光线所能照亮的极限范围。她的脸清晰地呈现在云归面前,眉目如画,却冷硬如玉石雕琢。她微微垂下眼睑,以一种近乎俯视的姿态,看着蜷缩在肮脏草堆里、如同濒死困兽般的旧日同窗。
“云归。”熵廻开口了,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缓,却像淬了冰的薄刃,清晰无比地穿透牢狱的浑浊空气,每一个字都敲打在云归支离破碎的神经上,“江南书院的梨花再白,也盖不住这世间本来的颜色。你写在《治水经》扉页上的‘安澜定波’四字,救不了堤坝下被蛀空的根基,也挡不住人心深处奔涌的贪欲洪流。”
她停顿了一瞬,目光扫过云归咳出的血沫和溃烂的手腕,眼中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一种纯粹到冷酷的陈述:
“民生疾苦,从来不是一首供人吟咏的田园诗。它是一道题。一道无比庞大、无比复杂、充满了无数未知变量和肮脏干扰项的…难题。”她的指尖,习惯性地轻轻捻动了一下袖中那枚冰冷的黑檀算珠,“要解它,需要的是算筹,是砝码,是…棋子。”
熵廻的目光重新落回云归脸上,那眼神深处,仿佛有无数冰冷的算珠在飞速碰撞、推演、排列组合。
“而你,”她微微俯身,靠近铁栏,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宣告命运般的、令人骨髓发寒的穿透力,“你的命,恰是其中一枚…不可或缺的棋子。”
话音落下的瞬间,熵廻清晰地看到,云归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那点由愤怒、不甘和最后一丝对故人残存的、荒谬的期待所支撑的光芒——彻底熄灭了。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空洞的死寂,比这牢狱最深的黑暗还要浓重。
熵廻直起身,不再看草堆里那个彻底失去生气的影子。她转身,玄色的袍角在昏暗中划出一道冷硬的弧线。
“走。” 一个字,简洁,冰冷。
孙德全立刻躬身,无声地在前引路。狱卒慌忙打开甬道沉重的铁门。
熵廻步出阴暗污秽的牢房,沿着来时的甬道向外走去。身后,那间狭小的牢笼里,死寂无声,只有火把燃烧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若有若无、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微弱抽气声。
冰冷的、带着浓重水汽和腐臭的空气被甩在身后。熵廻一步步走出刑部大牢那扇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沉重铁门。
外面,雨依旧未停。只是从之前的倾盆之势,转成了连绵不绝的阴冷雨丝,无声地笼罩着整个肃杀的皇城。天地间一片灰蒙蒙的湿冷。
孙德全早已撑开一柄宽大的油纸伞,恭敬地举过熵廻头顶。
熵廻站在刑部大牢那高耸、压抑的黑色门楼下,微微顿足。她没有立刻登车,只是抬眸,望向雨幕深处。目光所及,是皇城鳞次栉比的巍峨宫阙,在灰暗的天穹下沉默矗立,如同蛰伏的巨兽。无数看不见的暗流,正在这连绵的阴雨下无声涌动、博弈、厮杀。
指间那枚黑檀算珠,在袖中冰凉地转动着。每一次细微的摩擦,都像是在计算着下一个落子的方位,权衡着每一枚棋子的价值与代价。
她抬步,走入雨幕。
油纸伞隔绝了冰冷的雨丝,却隔绝不了这皇城无处不在的湿寒与无声的杀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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