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司正堂的死寂,被孙有德头颅撞击金砖的闷响彻底粉碎。那声音不重,却如同惊雷炸在每个人心头。血,浓稠、暗红,如同一条绝望的蠕虫,从他额头的破口蜿蜒而出,迅速在冰冷光滑的金砖上洇开一片刺目的污迹。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一瞬。
下一秒!
“啊——!” 堂下陪审的官员中,一个胆小的给事中发出短促的惊叫,猛地捂住嘴,脸色煞白如纸。
“孙大人!” 孙有德带来的几个心腹幕僚和旁听的工部属官失声惊呼,下意识就想扑过去。
“肃静!!” 刑部尚书惊堂木拍得山响,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脸色铁青,指着堂下,“拦住他们!保护…保护现场!” 衙役们如梦初醒,慌忙上前阻拦,堂上顿时一片混乱。
都察院左都御史李肃,这位以刚直著称的老臣,此刻死死盯着地上那摊迅速扩散的血污,又猛地抬头看向公案旁那具形如枯槁、却以算筹为刃剖开巨蠹的女子,眼中翻涌着惊涛骇浪。那冰冷精准的演算,那字字诛心的结论,那将一位二品大员生生“算”死在公堂之上的恐怖压迫感…这哪里还是那个抱着《治水经》进京的治水官?这分明是一把被仇恨和绝望淬炼出的、人形的凶器!
大理寺卿张正清则脸色铁青,目光在气绝的孙有德和阶下沉默如渊的熵廻之间飞快扫视。熵廻那句“荧惑入昴,血光映堂”的预言,竟以如此惨烈的方式应验!这究竟是天道昭昭,还是…一场精心操控的杀戮?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内衫。
熵廻立于公案旁,玄衣如墨,纹丝不动。堂上的混乱、惊叫、血腥,似乎都与她无关。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穿透纷扰,精准地落在那份被云归掷在孙有德面前、此刻沾染了新鲜血迹的演算稿上。那上面,每一个数字,每一道算式,都像烧红的烙铁,烙印着无可辩驳的罪证。孙有德的死,不是结束,而是风暴真正开始的信号弹。他背后那条盘根错节的藤蔓,此刻必然陷入前所未有的恐慌和疯狂反扑。
她的指尖在袖中微微捻动黑檀算珠,目光极其短暂地扫过阶下人群中几个脸色惨白、眼神闪烁的身影——那是户部、工部里与孙有德关联极深、尚未被彻底揪出的枝节。恐慌,是最好的催化剂。
“大人!大人!不好了!” 一个衙役连滚爬爬地冲上大堂,声音带着极度的惊恐,瞬间压过了堂上的骚动,“外面!外面聚集的暴民冲垮了西侧栅栏!他们…他们喊着‘诛妖女,清君侧’,正朝大堂冲来!人太多了!兄弟们…快挡不住了!”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话,堂外那压抑已久的、如同海啸般的怒吼声陡然拔高,清晰无比地穿透厚重的门墙,席卷而入!
“诛杀妖女云归!清君侧!”
“杀了熵廻这个祸国妖人!”
“冲进去!杀了她们!”
其中更夹杂着一些极其尖锐、充满煽动性的嘶吼:“钦天监勾结妖囚!证据确凿!冲啊!杀进去!”
混乱如同瘟疫,瞬间从堂外蔓延至堂内!旁听的官员们再也无法保持镇定,惊恐地起身,互相推搡着试图寻找安全的角落,桌椅被撞翻,惊呼声、咒骂声响成一片。
“保护大人!”
“拦住暴民!”
衙役和守卫的京营士兵如临大敌,纷纷拔出兵刃,组成人墙堵在大堂入口处,紧张地望着门外汹涌的人潮,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恐惧。
就在这内外交困、秩序即将彻底崩坏的千钧一发之际——
“咻——!咻咻——!”
数道凄厉到令人头皮炸裂的破空声,如同毒蛇的死亡之吻,从大堂侧面高高的、用于通风采光的雕花木窗缝隙中,极其刁钻地射入!
目标,并非混乱的人群,而是直指公案旁的两个身影——熵廻!以及她身边摇摇欲坠的云归!
淬毒火矢!尾部燃烧着幽绿色的鬼火!正是昨夜刑部大牢中出现过的北狄“黑鹞”死士的夺命凶器!
时机歹毒精准到了极点!趁着堂内大乱,守卫注意力被门口暴民吸引的瞬间,发动绝杀!
“小心!”秦观山目眦欲裂,嘶声怒吼,本能地想扑过去,但距离太远!
熵廻的瞳孔骤然收缩成针尖!袖中捻动的算珠瞬间停滞!她几乎在破空声响起的同一刹那,身体已本能地向侧后方急旋,试图规避并护住身旁的云归!
然而,她快,有人比她更快!
就在那幽绿的毒矢即将洞穿熵廻后心的电光火石之间——
云归动了!
那具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枯槁身躯,在这一刻爆发出了超越极限的力量!不是躲避,而是迎着那致命的毒矢,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狠狠撞向熵廻!
“噗!”
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利器入肉声响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熵廻被云归那决绝的一撞撞得一个趔趄,险险避开了原本射向后心的毒矢。她猛地回头,看到的景象让她深潭般的眼底第一次掀起了惊涛骇浪!
一支尾部燃烧着幽绿火焰的淬毒箭矢,深深没入了云归的右侧肋下!位置极其凶险!
巨大的冲击力让云归本就虚弱不堪的身体如同断线的风筝,向后重重跌去!鲜血,暗红色的、带着一丝诡异甜腥味的鲜血,瞬间从伤口处狂涌而出,浸透了她褴褛的囚衣!
“呃…” 云归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如同叹息般的闷哼。身体在冰冷的地面上蜷缩起来,剧烈的疼痛让她瞬间弓起了背脊,如同被煮熟的虾米。但她那只枯瘦的、沾满墨迹和血污的手,却死死地按住了肋下的箭杆,仿佛想将它摁回身体里,阻止生命的流逝。她的头微微抬起,深陷的眼窝里,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眸子,此刻正死死地、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快意和解脱,穿透混乱的人群,钉在熵廻那张第一次出现裂痕的脸上!
没有言语。但那眼神,比任何控诉都更锋利——看,熵廻!这就是你的棋局!连我的死,都在你的算计之外吗?!
“云归——!!!” 秦观山发出撕心裂肺的悲吼,不顾一切地冲开混乱的人群,扑向倒地的云归。
熵廻僵在原地。玄色的身影在混乱的光影中,如同被冰封。她看着云归肋下那支燃烧着幽绿火焰的毒矢,看着那迅速蔓延开的、带着不祥甜腥的暗红血迹,看着云归眼中那混合着痛苦、快意和冰冷嘲弄的光芒…袖中的黑檀算珠,“啪嗒”一声,从她无意识松开的手指间滑落,掉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一声清脆而孤寂的轻响。
算珠…脱手了。
“妖女中箭了!”
“杀了她们!快!”
堂外的暴民吼声更加疯狂,冲击的力量陡然加剧!守卫的人墙摇摇欲坠!更多的衙役和士兵被调往门口,场面混乱到了极点。
“保护司丞大人!保护证人!” 混乱中,不知是谁嘶声大喊。
几名忠于熵廻的钦天监属官和反应过来的衙役,拼命想向熵廻和云归身边靠拢。但人群太乱,毒矢的威胁仍在,那扇射出毒矢的高窗缝隙后,仿佛还有幽冷的眼睛在窥伺。
熵廻猛地回神!深潭般的眼底瞬间冻结,比之前更加冰冷,更加幽深!那短暂的失神和算珠的脱手,仿佛从未发生。她一步上前,玄色的身影带着凛冽的杀意,挡在蜷缩在地的云归身前,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扫向那扇射出毒矢的高窗!
“黑鹞!一个不留!” 她的声音不高,却如同九幽寒风,清晰地穿透混乱的喧嚣,传入她带来的几名心腹耳中。
同时,她对着扑到云归身边的秦观山,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拔箭!封脉!吊住她的命!我要她活着听到宣判!”
秦观山老泪纵横,双手却异常稳定。他颤抖着撕开云归肋下的囚衣,露出那狰狞的伤口。箭矢入肉极深,尾羽还在微微颤动,周围的血肉已经开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灰败色泽!毒已入体!他立刻取出金针,手法如电,刺入云归心口和伤处周围的几处大穴,暂时减缓毒素蔓延和血流速度。但他知道,这只是饮鸩止渴!
“毒…是‘鸠羽红’!见血封喉!无…无解!” 秦观山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抬头看向熵廻,“大人!她…她撑不过半盏茶了!”
半盏茶!
熵廻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她低头,目光落在蜷缩在地、气息已微弱到极致的云归脸上。那张灰败的脸上,因为剧毒和剧痛而扭曲,但那双眼睛,却依旧死死地、带着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笑意,望着她。那眼神仿佛在说:熵廻,你算尽一切,可算到…我以身为刃,破你死局?
熵廻猛地抬头,目光如电,射向高居正堂、已被这接二连三的变故惊得面无人色的刑部尚书、都察院左都御史和大理寺卿!
“三司正堂!” 熵廻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不容置疑的威压,瞬间盖过了堂内所有的混乱和喧嚣:
“罪证确凿!首恶孙有德已伏诛!附逆钱敏中勾结敌国死士,刺杀朝廷命官,罪证在此!” 她猛地扬起手,手中赫然是昨夜从刑部大牢带出、云归以血指印证的那份证词!此刻,上面又沾染了云归肋下涌出的新鲜毒血!
“人证垂危!尔等还在等什么?!”
“即刻拟罪!昭告天下!以正国法!以安民心!以慰…青阳府数万亡魂!!!”
她的声音,如同带着血与火的重量,狠狠砸在三司主官的心头!那份染着双重血证的控诉,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他们灵魂都在颤抖!
李肃猛地一拍桌案,须发皆张,怒吼道:“反了!反了天了!钱敏中!你罪该万死!来人!即刻拟文!奏请陛下!锁拿钱敏中及其党羽!凡涉事者,严惩不贷!”
张正清也铁青着脸,嘶声命令:“快!记录在案!孙有德罪状!钱敏中通敌弑官之罪!快!”
混乱的堂上,仿佛被熵廻这声血泪控诉和三司主官的命令暂时按下了暂停键。书吏们手忙脚乱地铺纸磨墨,记录官颤抖着声音开始复述罪状要点。
熵廻不再看他们。她缓缓蹲下身,玄色的袍角铺展在冰冷的地面,沾染上云归身下不断洇开的毒血。她伸出手,没有去碰触那致命的伤口,只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冰冷,拂开云归额前被冷汗和血污黏住的、凌乱的发丝。
云归的瞳孔已经开始涣散,剧毒的麻痹感混合着失血的冰冷,正迅速吞噬她残存的意识。但她的目光,依旧顽强地聚焦在熵廻的脸上,嘴角极其艰难地、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冰冷、嘲讽、又带着无尽悲凉的弧度。
她的嘴唇翕动着,声音微弱得如同风中游丝,却清晰地传入熵廻耳中,带着浓重的血腥气:
“熵廻…你…算得清…这血…值…多少…粮…多少…堤…吗…”
话音未落,一大口暗黑色的、带着腥甜泡沫的毒血猛地从她口中涌出!她眼中的最后一点光芒,如同风中残烛,猛地摇曳了一下,彻底熄灭。那只紧攥着、指甲缝里还嵌着青阳府堤坝泥土的手,无力地垂落在地。
秦观山搭在她腕脉上的手指猛地一颤,老泪纵横,发出一声悲怆的哀鸣:“姑娘——!”
熵廻拂开云归额发的手指,僵在了半空。
指尖,沾上了一丝温热的、带着剧毒甜腥的…血痕。
她缓缓收回手,看着指尖那抹刺目的暗红。袖中空空如也。那枚从不离身的黑檀算珠,静静地躺在不远处冰冷的地面上,映照着堂内摇曳的火光和她此刻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仿佛吞噬了所有光线的寒潭。
堂上,书吏颤抖的声音还在宣读着拟定的罪状要点:
“…工部侍郎孙有德,贪墨河工巨款,玩忽职守,致青阳府堤溃人亡…罪证确凿…畏罪自戕…”
“…户部尚书钱敏中,勾结敌国,刺杀命官…罪不容诛…”
宣读声,衙役的呼喝声,堂外暴民冲击的怒吼声,秦观山的悲泣声…所有的声音仿佛都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变得模糊而遥远。
熵廻缓缓站起身。玄色的身影在混乱的光影中,孤绝如亘古不化的冰山。她弯腰,拾起地上那枚冰冷的黑檀算珠,握入手心。算珠光滑的触感依旧,却再也带不来往日的冷静。
她的目光,越过混乱的大堂,投向门外那片被火光和暴乱染红的天空。那里,没有星辰,只有翻滚的浓烟和血色的喧嚣。
棋局未终。
但执棋的手,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由棋子反噬而来的、冰冷刺骨的…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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