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室的黑暗并非虚无,而是凝成了熵廻周身无形的锋芒。那枚黑檀算珠在袖中疾旋的摩擦声,是她此刻唯一的心跳,冰冷、急促、带着孤注一掷的韵律。
钦天监后门,一辆不起眼的青幔马车早已备好,车辕上坐着孙德全,握着缰绳的手骨节泛白。秦观山背着沉重的药箱,脸色比霜打的枯叶还要难看,嘴唇紧抿,眼中交织着愤怒与忧虑。
“大人,太险了!”秦观山看到熵廻玄色身影无声滑出后门,忍不住再次低呼,“云归姑娘已是油尽灯枯,经不起颠簸!外面更是……”
“她留在牢里,必死无疑。”熵廻的声音比夜风更冷,径直掀开车帘坐入车内,“十二个时辰,是你的期限。让她活着见到明天的三司会审。”
秦观山喉头一哽,看着熵廻那双深潭般的眸子,所有劝阻的话都被冻结在舌尖。那里面没有商量的余地,只有不容置疑的决断。他重重一点头,跟着钻进了车厢。
青幔马车如同幽灵,悄无声息地汇入混乱的京城夜色。
车窗外,是燃烧的炼狱。瓦子巷方向的天空被火光映成一片诡异的橘红,浓烟滚滚,遮蔽了本就不甚明亮的星光。远处隐约传来哭喊、嘶吼、兵器碰撞的刺耳声响,还有更令人心悸的、人群如同潮水般涌动汇聚的沉闷噪音。“清君侧!诛巨蠹!”的呼号,如同瘟疫般在夜风中扩散,时近时远。
心中冰冷地划过这个念头。钱敏中背后那条毒藤,为了掩盖自身,竟敢勾结敌国死士,在帝国的京城腹地掀起腥风血雨!这笔账,迟早要算!
刑部大牢高大的轮廓终于在黑暗中显现。然而此刻,这里不再是森严的壁垒,反而像一座被围攻的孤岛。大牢正门方向,火光冲天,喊杀声震耳欲聋,显然有暴民正在冲击!狱卒和守卫的京营士兵依托着门墙和拒马,正与潮水般涌来的乱民激战,箭矢破空,刀光闪烁,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血腥和焦糊味。
“大人,正门过不去了!”孙德全的声音带着惊惶。
“绕后巷,丙字角门。”熵廻的声音没有丝毫波动,仿佛早已预料。
马车在狭窄、污秽的后巷中艰难穿行。这里的混乱稍减,但气氛更加诡异。巷子深处阴影憧憧,仿佛潜藏着无数窥伺的眼睛。终于,一扇不起眼的、包着铁皮的角门出现在眼前。这里是平时运送秽物和死囚的通道,守卫相对薄弱。
孙德全上前,急促地叩击着门环,发出特定的暗号。片刻,门内传来警惕的询问:“谁?”
“钦天监,奉旨提调。”孙德全亮出一块非金非玉的令牌,上面刻着繁复的星纹——这是熵廻身份的象征,拥有在非常时刻通行某些禁地的特权。
门内一阵沉默,显然在犹豫。外面的喊杀声越来越近,仿佛就在墙外。
“开门!”熵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门板的冰冷威压,如同实质的冰锥,“延误要务,尔等担待不起!”
门栓终于被拉动,发出沉重的摩擦声。铁门刚开一条缝隙,一股混杂着血腥、霉烂和绝望气息的牢狱恶臭便扑面而来。一个狱卒头目探出半张惊疑不定的脸:“司丞大人?这…这外面…”
熵廻根本不等他说完,玄色身影已如一道利箭般闪入门内,秦观山紧随其后。孙德全则立刻将马车横在角门外,紧张地警戒着。
“带路,甲字三号房。”熵廻的命令简洁如刀。
狱卒头目被熵廻身上那股不容置疑的煞气所慑,加上外面震天的喊杀声,也不敢多问,慌忙引路。通往甲字区的通道幽深曲折,墙壁上挂着的火把光线昏暗,将人影拉得如同鬼魅。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紧张,隐约能听到其他牢房里囚犯因外面的混乱而发出的惊恐嚎叫和拍打栅栏的声响。
越靠近甲字区,守卫越森严,但每个守卫的脸上都带着难以掩饰的惊惶。熵廻的到来,反而让他们找到了一丝主心骨,下意识地让开了道路。
终于,那扇沉重的、标记着“甲三”的铁门出现在眼前。门上的锁链已被打开,虚掩着。引路的狱卒头目停在门外,不敢再进。
熵廻一步踏入。
牢房内的景象,比密报上的文字更加触目惊心!
地上泼洒着一大片深褐色、散发着刺鼻药味的污渍——那便是混有“牵机引”的毒药。角落里,一个穿着狱卒服饰的人蜷缩在地,嘴角溢出黑血,早已气绝身亡,正是送药后服毒自尽的灭口者。
而这一切的中心,是蜷缩在冰冷草席上的那个身影。
云归。
她几乎已不成人形。枯槁得如同秋日里最后一根芦苇,仿佛一阵风就能吹散。身上的囚衣污秽不堪,沾满了暗褐色的血污和墨迹。头发散乱地贴在汗湿的额头上,脸颊深深凹陷,颧骨高耸,皮肤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每一次吸气都带着胸腔深处破碎的风箱般的嘶鸣。
然而,最令人心惊的,是她的眼睛。
那双眼睛深陷在眼窝里,却异常地亮!亮得惊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执念,仿佛灵魂所有的火焰都集中在了这两点微光之上,支撑着她残破的躯体不肯倒下。她的右手手指,指甲开裂,指尖一片血肉模糊,沾染着墨迹和干涸的血痂,正以一种微弱却极其固执的力道,在冰冷肮脏的地面上,无意识地划拉着——那是一些残缺的算式符号!
在她身边,散落着几张沾满污迹的草纸,上面是更多疯狂演算的痕迹。而那份关键的、沾染着血指纹的宣纸证词,被她死死地攥在左手心,紧贴着胸口,仿佛那是她仅存的生命之火。
“云归姑娘!”秦观山痛呼一声,立刻扑了过去,颤抖着手去探她的脉搏,又翻开她的眼皮查看。
熵廻的目光,则锐利如鹰隼般扫过整个牢房。墙壁上,有几处新近留下的、被擦拭过的焦黑痕迹——火矢袭击的残留!空气中,除了牢狱的恶臭和药味,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奇特的焦糊味,与外面那些“黑鹞”死士所用的淬毒火矢气息隐隐吻合!有人,曾试图用火矢直接攻击这间牢房!
“如何?”熵廻的声音冷硬。
秦观山脸色灰败,语速极快:“脉象如游丝,心脉几近枯竭!高热不退,脏腑衰竭!全靠一股极强的意志和…和秦某之前留下的几颗保命丹吊着!必须立刻施针固元,辅以猛药!但…但此地凶险万分,绝非疗伤之所!稍有颠簸,恐怕……”
“带走。”熵廻没有任何犹豫,斩钉截铁。她一步上前,玄色的身影在昏暗牢房中投下巨大的压迫感。
云归似乎被这声音惊动,那双燃烧着执念的眼睛艰难地转动,焦距模糊地投向熵廻。她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到几乎听不见的气音,却异常清晰:
“数…算完了…证…证…”
她的目光死死盯着左手紧攥的那份血证。
“本官看到了。”熵廻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死亡迷雾的力量,“算得很准。这证据,本官替你带出去,让它出现在该出现的地方。”
云归眼中那两点执念的火焰,在听到这句话时,似乎剧烈地跳动了一下,随即,仿佛卸下了千钧重担,那强撑着的最后一丝精神气,如同风中残烛,猛地摇曳黯淡下去。
熵廻俯身,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她一手极其小心却稳固地托起云归几乎轻若无骨的上半身,另一只手则伸向她紧攥着血证的左手。
就在熵廻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份染血的宣纸时——
“咻——!”
一道凄厉的破空声,撕裂了牢房外混乱的喧嚣,如同毒蛇吐信,从牢房那唯一的高窗铁栅缝隙中,精准无比地射入!
一支尾部燃烧着幽绿色火焰的箭矢!淬毒火矢!目标,直指熵廻的后心!时机歹毒至极,正是她俯身救人的瞬间!
千钧一发!
熵廻仿佛背后长眼,托着云归的手腕猛地一沉,带着云归的身体向侧方急旋!动作快如鬼魅!
“噗!”
毒矢擦着熵廻玄色袍袖的边缘,狠狠钉入她刚才站立位置的地面!箭尾的幽绿火焰瞬间点燃了地上的枯草,发出“滋滋”的怪响,腾起一股带着腥甜气味的毒烟!
“大人!”孙德全和秦观山骇然惊呼。
“黑鹞!”熵廻眼中寒芒暴射!对方竟已渗透至此!杀人灭口之心,不死不休!
高窗之外,一道融入夜色的黑影一闪而逝。
熵廻没有丝毫停顿,在毒烟腾起的瞬间,她的手指已坚定地、不容抗拒地掰开了云归那只紧攥着血证的手!那份沾着血指纹、凝聚着数万冤魂控诉的宣纸,落入了她的掌心!入手冰冷而沉重,带着生命的余温和绝望的血腥。
与此同时,她手臂发力,将云归枯槁的身体稳稳抱起。那轻飘飘的重量,却仿佛承载着青阳府滔天的血泪和这帝都即将倾覆的危局。
“走!”熵廻低喝一声,抱着云归,转身就向牢门外冲去!玄色袍袖在昏暗的光线下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
秦观山反应极快,立刻抓起药箱紧随其后,同时将一枚赤红色的丹药塞入云归口中。孙德全则拔出随身的短刃,紧张地护在侧翼。
牢房通道内,听到动静的守卫正惊慌地赶来。
“有刺客!封锁所有出口!追!”熵廻的声音如同寒冰炸裂,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瞬间镇住了混乱的守卫。
她抱着云归,脚步沉稳而迅疾,向着来时的角门方向疾行。怀中的人气息微弱,仿佛随时会断绝,那份染血的证据紧紧贴在她的玄衣之下,冰冷而滚烫。
角门就在眼前!然而,门外的巷子里,却传来了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兵器出鞘的摩擦声!
追兵?还是被惊动的乱民?
孙德全脸色煞白,秦观山握紧了金针。
熵廻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眼中冰冷的算珠仿佛在疯狂推演。她抱着云归,一步踏出角门!
清冷的夜风混杂着远处燃烧的烟火气扑面而来。
门外,并非预想中的围攻。
数名身着钦天监特有星纹服饰的监生,手持罗盘与短杖,正结成一个奇异的阵势,将一小队试图靠近角门的、手持利刃的暴徒(其中几人眼神凶狠,动作明显受过训练,极可能是混入的“黑鹞”)挡在巷口!他们脚下,复杂的星轨图案若隐若现,散发出微弱却奇异的力场,让那些暴徒如同陷入泥沼,动作迟滞,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
为首的一名年轻监生,看到熵廻抱着人出来,眼中闪过一丝激动,立刻喝道:“大人快走!此地交予吾等!”
熵廻微微颔首,没有丝毫废话,抱着云归径直冲向马车。孙德全和秦观山紧随其后。
就在熵廻即将踏入车厢的刹那
“熵廻!你这祸国妖女!竟敢私放天罚之源!”一声充满怨毒和煽动性的嘶吼,从巷子另一端的阴影中炸响!
只见一名穿着五品文官服饰、面容扭曲的中年官员(显然是钱敏中余党),被几个身手矫健的护卫簇拥着,指着熵廻疯狂叫嚣:“钦天监司丞勾结妖囚,意图颠覆朝纲!证据在此!给我拿下!死活不论!”
随着他的叫喊,更多的乱民和潜伏的黑影被吸引,如同闻到血腥的鲨鱼,从巷口和两侧的屋顶涌出,目光凶狠地锁定了熵廻和她怀中的人!
淬毒火矢的幽光,再次在黑暗中闪烁,瞄准了马车!
时间仿佛凝固。前有堵截,侧有强敌,暗处毒矢窥伺,怀中是命悬一线的关键证人!
熵廻抱着云归,站在马车前,玄色的身影在四面涌来的火光和杀意中,孤绝如礁石。她缓缓抬眸,扫过那叫嚣的官员,扫过那些狂乱的暴民,扫过黑暗中潜伏的毒蛇,最后,目光落回怀中气若游丝的云归,以及袖中那份沉甸甸的血证。
袖中的黑檀算珠,在这一刻,停止了转动。
一股无形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冰冷风暴,以她为中心,骤然席卷开来!深潭般的眼底,不再是计算的光影,而是凝聚成了实质般的、洞穿一切的寒芒。
风暴眼,已至。
她微微启唇,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原上刮过的寒风,清晰地压过了所有的喧嚣:
“挡我者,”
“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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