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挽知一共给谢清匀做过两支紫毫笔,两次都是作为生辰礼送了出去。
现今书房里的紫毫也已多少年前的了,那时候谢灵徽还没有出生见世,至于谢鹤言那支是捡的谢清匀的,年时久远,可能都已不再好用。
谢灵徽不是爱笔墨的性子,当初抓周宴,紧紧拿住一把精致小弓,小脚偏还动了动,精准无误地把一支价值千金的毛笔踢远了去。
真要给她,她又要苦恼。秦挽知比方才严肃几分,和她耍嘴皮子没完没了:“莫要贫嘴,还不快去。”
谢灵徽领会要处,得偿所愿,一瞬间笑逐颜开:“阿娘最好啦!”
两炷香即将燃尽,蔡琦受令急匆匆入偏房。
细致察看了半晌,心下笃定有主意,蔡琦方抬袖抹去奔走而出的细汗,起身回话:“大奶奶宽心,并无大碍,小儿困觉,睡饱了也就醒来,约摸半个时辰内就该醒了。”
秦挽知安下心,又问膝盖和伤痕,一一得了答复才结束。
稳妥起见,汤安醒后还得亲自与病患交流,以免奔波,她着人收拾小憩的软榻,供蔡琦于次间休息。
安排好了一切,秦挽知坐下休息,捏捏酸胀的眉心,她理了理要如何解决汤家一事,道:“叫康二进来。”
未几,康二匆匆而来,不敢抬头,当即屈膝跪了下来,磕头谢罪:“奴才愧对大奶奶和主子大恩大德!”
这恩德说来久远。康二兄长康大受主家刁难,夜里去河边寻物,落水溺死。主家不愿承认负责,康二十岁出头,连收尸钱都不够。秦挽知路遇,帮他安葬了康大,并为他出谋划策,最终从主家那里获得一笔赔偿金。
之后,康二主动找上秦挽知恳求入府,谋生之外,偿还恩情。正逢几个月后唤雪成亲,身边尚无信得过的侍从,遂指给了唤雪。
这些年勤勤恳恳,忠心可鉴,秦挽知看在眼中。
“起来回话,将始末一一道来。”
康二知晓轻重,不敢懈怠:“那日柳姨娘把我支了出去,我以为只是帮个忙,不费时候,没想到那地方偏远,第二天才能回去,我心里着急,但被人绊着走不了。回到府中,我就去找安哥儿,屋里没人,我急急拉人询问,方知道昨日发生了大事,柳姨娘声称安哥儿偷了她一副东珠耳铛,被发现后说谎顶嘴,忤逆不孝,柳姨娘发怒,罚安哥儿去祠堂反省。”
言到此处,康二咬牙,扬高了声儿:“安少爷不缺金不缺银,偷个耳铛作甚?何况安哥儿每次给她请安都只能候在外间,连她里屋的门都没进过,哪里会偷她东西?”
说着说着情绪激昂,到了顶点却是狠狠下落,眼眶不禁泛酸,康二低低垂下头颅:“都是奴才的错,奴才没能保护好安少爷。”
秦挽知想到四肢躯干上隐秘的伤痕,做姨娘的要与孩子培养感情,诸般单独相处的理由,一个下人哪能时刻在近旁,隔着一扇门,便难知里面究竟发生过什么。
“他们想做,总会想尽法子,不是今日,就是明日,你也不能每时每刻守着。”
见康二满脸懊悔,还要陈述罪状,秦挽知抬手止却:“木已成舟,往后你还得跟在汤安身边,吸取教训,引以为戒便罢。”
康二顿然跪下磕头:“康二谢大奶奶宽宏大量!”
与此同时,另一道声音几乎同步:“琼琚,快去告诉大奶奶,安少爷醒了!”
秦挽知闻声望向半开的窗户,站在琼琚对面的,正是跑过来报信的李妈妈。
她霍然起身,径直往偏房去。
“这里疼吗?”
掀帘过碧纱橱,蔡郎中已经完成号脉,进一步检查膝盖,秦挽知慢下脚,汤安摇过头后一眼看过来,瞧见她忍不住红眼:“姨母……”
秦挽知近前,温声安抚:“姨母在这儿,安哥儿别怕。”
汤安眼睛追随着秦挽知,蔡琦拿木锤轻敲询问时慢慢不再仅点头摇头,也张口回答问题。
须臾,蔡琦收回手,整理医箱,“安少爷的膝伤不至骨头,每日敷药,在床上休养十日,可下地行走。”
桌案前,谢灵徽两耳竖着,一边写大字,一边注意院里动静,一心二用的功力发挥极致。待听到有人从主屋里出来,步履带急,她立时猜到了是偏房的汤安弟弟醒来了。
谢灵徽也急,很想现在就赶过去,但纸上这字才写了个偏旁,她只能虽心急着,然手腕依旧稳当,直到缓缓而流畅地写完了最后一笔,但见衣角翩飞,小姑娘已然离开了书房。
到偏房正遇上给汤安送饭的侍从,李妈妈在门口招呼。
屋里,汤安抱着碗营养鲜粥一勺勺地喝,昨晚睡到现在,肚子里不剩什么东西,好在没有影响胃口,不一会儿见了碗底。
下人添粥的功夫,谢灵徽小跑进来,璎珞项圈上缀的流苏随之轻盈摇晃。
汤安望见人,小声喊:“姐姐。”
谢府中谢灵徽年龄最小,但她却最喜欢做大孩子,一心保护弱小,一声称呼令她挺了挺小身板,立在榻前,目光毅毅:“弟弟以后有我在,不会再有人敢欺负你。”
汤安饱了多半肚子,精气神已好些,他向来喜欢和谢灵徽一起玩,由谢灵徽起头,两人说说笑笑,气氛却是欢快了许多,属于孩子的天真童趣。
秦挽知在外面看了会儿,没有进去打扰,和琼琚道:“你带人去东西坊跑一趟,先把铺面都收回来,账钱一分不能再给汤家,以后直接送至府中,顺便再给安哥儿买几身成衣。”
“是。”琼琚想了想:“安神香剩得不多,要不要去药铺补买一些?”
“不用了。”
十五六岁的时候或许让她日日辗转难眠,为之烦忧,而现在的秦挽知已过而立,早已看透了太多。人生几十载,凡事不过尔尔,是你的如何都是你的,不是你的又何必强求,何须庸人自扰。
两小儿开始寻她,秦挽知佯作要检查大字使谢灵徽回去书房,而后屏退其余人,独与汤安谈话。怎么说,也要问一问孩子意愿,那毕竟是亲生父亲。
断断续续一刻钟,汤安情绪低落,眼睛里透着难过,眼睫沾几滴泪。
小儿期盼得到父亲的目光和喜爱再正常不过,但汤铭却不能称之为合格的父亲,秦挽知嗟叹,为他轻柔擦了擦眼角。
此时,帘外有人通传:“大奶奶门外有人求见,自称是汤家老夫人身边的侍女桃红,来给安少爷送东西。”
秦挽知问:“你可想见一面?”
汤安颤栗一下,抿唇摇摇头。
秦挽知淡声:“东西留下,人打发走。”
他揪住秦挽知的裙衫:“姨母,阿娘、阿娘还在那里,阿娘的牌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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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红两手空空地回来,汤母几分得意,心道秦挽知还是懂得长幼尊卑有序,那她也不计较昨日当场落她面子的事了,这事就这么地过去算了。
想得正好,哪里知道桃红斟酌着字句,禀报道:“回老夫人,衣服送到了,但奴才没有见到大奶奶和安少爷。”
“什么意思?”
“门房只让留下东西,人不能进去。”
汤母脸色不好看,“你报了我的名?”
见桃红点头,汤母彻底黑了脸,好歹是她身边的人,竟连一点情面都不讲。
然而,等慢慢回过味,她的心里头渐渐涌出不好的预感。以前秦挽知还把她当长辈看待,该有的客套一般不少,如今疏离得明明白白,可见这事不好糊弄过去。
汤母转着手中的佛串,既然这样,那她明日就亲自去一趟,她不信,她这个亲祖母在这儿,还能不让见孙子。
越想还是有不小的转圜之地,汤母心气顺了顺,将将缓解,忽听一阵噼里啪啦,震响得她心脏突突地跳。
汤母不悦皱眉:“什么声响?哪个手脚不利落的摔了东西?”
她一股气没处发,找过去要好好教训,柳娘怎么看管的家,一个二个下人没甚规矩,和不入流的柳娘一个德性。
汤铭神色阴沉,勃然抬起个凳子扔了出去,可把赶来的汤母惊吓大跳。
她火气上来:“怎地了?你又发什么脾气!”
汤铭一言不发,整个人黑云笼身,沉得滴水,作势要摔博古架上的细口花瓶,汤母一把拦住,看着自己儿子黑沉的脸,后知后觉,这时间点不对劲啊。
她疑惑:“按理这会儿你该在署衙,你这是提前下值了?”
“停职了。”故作淡然无谓。
汤母如五雷轰顶,久久不能回神,结巴到不成句:“停…停职?”
“停多久?你又犯了什么事?早就告诉你安分守己,不要净想走些旁门左道,你怎么就是不听劝!”
这一下踩中痛脚,汤铭怒火旺盛:“旁门左道?你让我娶唤雪不就是最大的旁门左道?”
堆积在胸口的情绪还没有宣泄出来,他咬牙切齿,猛锤桌子,嘶声怒喊: “秦挽知个贱妇!背后使阴招,竟敢停我的职!”
汤母惊愣:“你是说是秦挽知搞的鬼?”
汤铭冷笑:“毁我安宁,他们也不能好过。”
面色忽变,他的眼睛迸射出奇异的光,远远舍下汤母,快步到书房,随意扯过一张信笺,奋笔疾书。
汤铭笑了笑,扭曲诡谲。
“去,快马加鞭,将信送给丞相夫人,若是不收,你就在谢府大门前一字一句高声诵读。”
那封信最终落到秦挽知手中,静静躺了半天,天色渐暗,宅院俱静,才被人开启展阅。
烛影幽幽,秦挽知神色自若,并无异常。琼琚却知不是,她家主子最会藏匿情绪,然这封信她看得很慢,一字一字慢得不似往常。
终于看到末尾,秦挽知却又毫不迟疑地卷折,凑近了燃烧的烛焰。
火舌吞咽,寸寸化为灰烬。
倏尔,院里传来:“大爷回来了。”
秦挽知惊神,手里的半截信纸烫到了手,扑簌而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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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 4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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