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的钟声荡开晨雾,青崖书院最大的讲坛内已是人影攒动。今日是《君子箴言录》公共大课。青崖书院的规矩,就是开学第一课,必讲“人伦礼教”。甲乙丙三班的新生混杂而坐,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新学期特有的躁动与期待。
先人曾言:“修仙者若无心性约束,纵使手握无上神通,也不过是披着皮囊的妖魔。”
因此,这一节课便成了历届新生的“头一棒”。夫子要先将仁义礼智、四书五经灌进脑子里,好让这些初出茅庐的少年明白——想要修仙,先学做人。
只是,明白归明白,愿意听的却没几个。少年心气,哪个不是想着快些飞剑上天,快些一剑开山?
苏清和景玦显然是早早便到了,不仅占了前排中央视野绝佳的位置,身旁还妥帖地空出了两个座位。
“给云兄和李兄留的。”苏清小声对景玦道,语气认真。景玦微微颔首,唇角是无可挑剔的温和笑意,仿佛对这体贴的安排深表赞同。
然而,当云疏和李衍姗姗来迟,一眼瞥见那位于夫子眼皮子正下方、堪称“众目睽睽”的“宝座”时,两人脚步同时一顿,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李衍立刻演技浮夸地东张西望,声音不大不小:“哎,你说他们坐在了哪里,怎么没看见啊?”那目光掠过前排中央的两人,硬是没停留半分,仿佛那里空无一物。
云疏从善如流,面无表情地接话:“应该是在后面吧,人多,我们过去看看。”
说罢,两人极其默契地同时转身,目不斜视地朝着讲堂最后排的角落走去,迅速找了个最不引人注目的位置坐下,动作流畅得像演练过无数遍。
前排,苏清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最终只能无奈地放下。景玦看着那两人毫不犹豫抛弃他们的背影,再看看身旁空着的两个座位,脸上那完美的笑容弧度不变,只是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无奈笑意。
授课的是一位古板严肃、眼神锐利如鹰的老学究。他开口便是“君子慎独”、“仁义礼智信”,语调平直,内容迂阔,听得人昏昏欲睡。
不过半柱香,后排角落的两个身影就开始东倒西歪。
李衍的脑袋早已放弃抵抗,小鸡啄米般一点一点,眼看就要彻底叩在桌案上。云疏虽还勉强维持着坐姿,但眼神早已放空,焦距涣散,仿佛神魂已遨游天外,只留下一具皮囊在勉强支撑。这《君子箴言录》于他而言,比最深奥的祭祀古咒文还要难以理解——玄玉京司祭,敬天地,通鬼神,行事自有其铁血法则与宿命考量,何曾需要钻研这些约束凡夫俗子的繁琐道德文章?若论教化万民、传承经义,那是文曜院司教的职责,与他这祀典司的少司祭何干?
前排,苏清听得全神贯注,笔下不停,娟秀的字迹密密麻麻铺满了纸页。景玦也似乎听得认真,不时的在纸上记录隽写。
老先生显然对课堂状态不甚满意,鹰目一扫,沉声道:“方才所讲,‘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作何解?最后一排,靠窗那位弟子,你来阐释。”
所有目光瞬间唰地投向后方角落!
李衍一个激灵猛地惊醒,差点从座位上弹起来,冷汗都下来了,缓缓起身。
云疏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点名惊扰,从神游中拉回一丝神智,但见夫子指的是李衍而非自己,便又收回目光,仿若事不关己。只是内心疯狂庆幸被点名的不是自己——言?行?司祭行事,言即是谕令,行即是神罚,何须区分孰讷孰敏?若是让他来阐释“君子之义”,他这层冒充的“文曜院”皮囊怕不是要当场被扒个干净!文曜院司教 主掌教化传承,最重经典义理,若连入门箴言都解不出,这不是直接承认自己是假货吗?
空气安静得可怕,只能听到李衍紧张得吞咽口水的声音。他在一片细微的窃窃私语和低笑声中,缓慢地低下头,目光求救似的瞥向旁边的云疏,眼里闪着一线希望的光。
云疏感受到那灼热的视线,默默地将头转向了另一边,只留给李衍一个冷漠的后脑勺。
李衍:“……不知。”
老学究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显然对这个答案极其不满。前排的苏清担忧地望过来。景玦微微侧头,目光掠过一脸如丧考妣的李衍,再看向一旁的云疏。云疏又察觉道视线,转头见是景玦,又默默将头转过去。嗯,别说,外面的景色是真好看呢。
景玦见此,唇角那抹公式化的笑意似乎真切了几分,带着点难以言喻的兴味。
“业精于勤荒于嬉!立身之本尚且不知,何以问道?”老夫子痛心疾首地训斥了几句,才挥手让李衍坐下。
李衍如蒙大赦,噗通一下坐回位子,整个人都蔫了下去,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衣领里。
课间休息的钟声终于响起,众人纷纷离席活动。李衍几乎是立刻弹起来溜了出去,估计是去找地方冷静了。毕竟是世家公子,当面被训斥还是有些难看。
云疏懒得动弹,依旧靠在窗边闭目养神。临近第二节课开始时,他感觉身旁有人坐下,并未在意。直到一股清冽又带着一丝压迫感的气息若有若无地传来,他才倏然睁开眼。
只见景玦不知何时来了后排,正坐在他旁边的空位上,而李衍则坐在景玦的另一边。见云疏看来,他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友好笑容。
云疏心中警铃微作,但面上不动声色。紧张只是一瞬,他随即想到对策,又放松下来,恢复那副懒洋洋的模样,甚至率先开口,语气平淡:“前排视野开阔,景兄何必屈尊来后排?”
景玦仿佛没听出他话里的逐客令,笑意更深,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云疏面前那干净得能照出人影的书本:“自然是后排……风景独好。只是我看云兄这书本甚是干净,方才夫子所讲,云兄竟一字未记?莫非是觉得这些道理过于浅显,不值一记?”
云疏迎上他探究的目光,心下冷笑,果然来了。他下巴微抬,脸上适当地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属于天才的矜傲与不耐,语气淡漠:“太简单,不屑记。”
景玦挑眉,从善如流地点头:“原来如此。云兄大才,佩服。”话音未落,他倏然倾身逼近,清冽气息瞬间笼罩而至,停在令人心悸的咫尺之距。
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拂过耳廓,随之而来的是一句压得极低、含笑的耳语,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敲在鼓膜上:
“不愧是……少司大人啊。”
预期中的紧张并未到来。
云疏甚至连肌肉都未曾紧绷。他只是极轻地、几乎不可闻地笑了一下,仿佛听到了一句无伤大雅的玩笑。他甚至没有立刻转头,依旧维持着望向窗外的姿态,只是唇角弯起一个慵懒的弧度。
“在景公子面前,”他开口,声音同样压得极低,却带着一种漫不经心的调侃,仿佛在讨论今天天气不错,“这声‘大人’,我可担待不起。”
他这才缓缓转过身,不着痕迹地将距离拉开半寸,随即伸出食指轻轻挑起景玦的下颌,迫使那双含笑的眼眸与自己对视。他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慵懒的压迫,唇角噙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更何况,这身份……景兄不是第一日便知道了吗?何必今日又来特意点破?”
他甚至若有所思地目光掠过前排正襟危坐的苏清,和旁边又开始小鸡啄米的李衍,语气更添了几分随意:“而且,连他们……心里也都门儿清吧。毕竟,我装得似乎也不怎么高明,不是吗,皇子殿下。”
景玦呼吸滞了半分。那触碰轻得像一片雪,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让他素来从容的节奏微妙地错了一拍。他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喉结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玉白的耳垂悄然泛起一丝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绯色。
“原来云兄……”他刚开口,低哑的嗓音还带着一丝未平复的微妙波动。
话还没说完,一声雷霆怒喝如同冷水般当头泼下,瞬间浇灭了所有旖旎暗涌的气氛:
“最后排靠窗那两个!交头接耳,成何体统!——给我滚出去站着!”
老先生的咆哮震得窗棂似乎都在发颤,全讲堂的目光再一次齐刷刷地钉死在后排角落。
景玦后面所有未出口的话硬生生卡在喉间,那点罕见的、刚冒头的失态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训斥砸得粉碎。他脸上那完美的面具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清晰的裂痕,不是恼怒,而是一种近乎荒谬的愕然,混合着几分难以言喻的尴尬。
云疏挑着他下巴的手指也是一顿,随即若无其事地收回,仿佛刚才那个主动挑起事端的人不是他。他脸上那点慵懒的压迫感和似笑非笑的神情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变脸速度快得惊人,只剩下一片近乎无辜的平静。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一丝猝不及防的荒唐。
下一刻,在全讲堂无声的注目礼下,刚刚还在进行着危险又暧昧交锋的两位“大人物”,不得不绷着脸,一前一后,极其狼狈地站起身,在一片压抑的窃笑声中,灰溜溜地“滚”出了讲堂大门。
高大的殿门外,阳光刺眼。
两人一左一右靠在冰凉的墙壁上,中间隔着一段尴尬又沉默的距离。
半晌,景玦抬手抵着额头,忽然极低地笑出了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自嘲和挥之不去的荒诞感。
“……真是,”他侧过头,看向旁边面无表情望着远方的云疏,眼底那点波澜再次泛起,这次却清晰了许多,“印象深刻的一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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