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夏,老小区。
钥匙插进锁孔,拧到一半猛地卡住,再也无法转动半分。
杨叶心里咯噔一下,手上接过房产证雀跃欢喜的余温瞬间凉了下去。
一种令人恐惧的预感席卷全身。
他开锁的动静把隔壁的大爷叫了出来,大爷鼓捣了几下把门打开。
门一开,杨叶就冲进屋里。
触目是散落一地的啤酒瓶,卧室里衣柜大敞,床上被子凌乱堆积。
以及床头柜上,那页从他记账本里撕下来的,轻飘飘泛黄的纸张。
上面歪歪斜斜写着一行字。
“咱俩不合适,我家里给介绍了个对象,你也赶紧找个对象吧。”
————
漂泊十年,杨叶终于攒够四万首付,买了套十万的老破小。每月还贷一千五,三年半就能还清。
“小杨哥,以后你就是有房的人了。”中介小哥递给杨叶红色的房产证。
杨叶瘦削的脸上掩盖不住喜悦,他伸出手接过房产证,大气都不敢出,有些变形的手指颤抖着地抚摸着户主那栏上杨叶这两个字。
他有房子了,属于自己的一个家。
杨叶鼻腔酸涩,有种过往的苦难都在一刹那烟消云散的心酸。
他忍住眼泪,对中介小哥道了谢,把房产证小心翼翼放进了斜挎包,
一会回去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四哥,他也一定很开心。杨叶嘴角弯起幸福的笑容,但很快又落下去,内心升起一丝担忧。
万一四哥嫌这房子太小太旧怎么办?
夏季炎热,知了聒噪。
杨叶心情又低落下去,但很快他就调整好自己,骑上自行车去了附近的菜市场。
他经常帮餐馆来菜市场采购食材,因为性格老实,不少摊主都会多照顾他一点。
卖牛肉的赵大姐看到杨叶时诧异道:“小杨,咋还这时候来了呢?”
杨叶抿嘴笑笑,垂在裤边的手不自觉抚摸斜挎包里的房产本:“今天有事,请假了。大姐,帮我拿两斤牛腩,要好的。”
赵大姐看他面上难掩喜悦之情,知道准有好事。
手起刀落,二斤二两,她麻利地给杨叶装袋:“小杨,前阵子姐跟你说的那事你考虑得咋样?那姑娘是我嫂子的侄女,比你小两岁,在电子厂里干活呢,是个勤快人,你俩肯定合适。”
杨叶抿嘴笑笑,眼里闪过一丝旁人捕捉不到的复杂情绪。
他温声道:“多谢赵姐惦记着我的事,但我.....先不考虑,不好意思。”
赵大姐是个爽快人:“行吧,那我也帮你留意着。”
两个人又聊了会天,杨叶还要买别的菜就去了其他摊位。
他买了牛腩、豆腐、土豆和豆芽,临出门时被路边叫卖的农家笨鸡吸引住脚步。
犹豫片刻,还是买了。
今天是个好日子,该庆祝。
他把公鸡放到车筐里,把菜挂在车把上,一路哼着歌朝家走。
杨叶的出租屋在一个老小区,一室一厅,距离他干活的餐馆骑车子大概半小时路程
房租时间还剩下三个多月,他打算趁这段时间好好收拾布置下新房子。
到了小区门口,门口商店的老板正在外面喝汽水,见杨叶回来,惊讶道:“小杨儿咋今天回来了呢?还买了这么多菜。”
杨叶停下车子:“有点事,下午请假了。”
老板有个儿子,在上大学,跟杨叶关系很好,所以老板平时也会多关照杨叶。
他看杨叶又买肉又买鸡,回屋里拿了两瓶冰镇的啤酒出来:“杨儿,带两瓶酒回去,大热天的喝点才舒坦。”
杨叶不怎么喝酒,他忙摆手拒绝:“不用哥,我不要。”
老板不管他这个,拎着酒瓶就放到了他车筐里放了进去,冰得公鸡直要扑棱。
见状杨叶也不好推脱,他想起什么愧疚道:“哥,我那表哥在你这赊了多少钱了?”
提起来赊账这事,老板怪不好意思:“杨儿,今天你那个表哥来我这拿了好几条烟,一次性记了四百多块钱,算上他这半个月的烟酒,还有些零七八碎的,快小一千了。”
中年男人皮肤偏黑,不好意思直接跟关系好的小兄弟开口要账,耳朵都憋红了。
杨叶一听,立马就在兜里掏钱。
他钱包里没多少钱,就三百多,一股脑都拿出来塞给老板:“哥,真是不好意思,我现在身上就这么点,你先收着,我一会就去银行取钱,给你补上。”
老板红着脸收下了,他数了数,三百七十二。
把钱塞到裤兜里,老板看了眼杨叶,小伙子头发很短,脸上瘦的没几两肉。
老板思来想去,没忍住开口道:“杨儿,你一个月工资才多少,哪经得住你哥这么花?不行让他去工地上找个活干呢。”
杨叶面上滚烫,尴尬笑笑,他何尝不知道表哥的本性。
看杨叶跟犯错的小孩子似的不说话,老板觉得自己说过头了,但也只能叹叹气,道:“行了,回去吧,难得早回来一次。”
杨叶:“嗯,哥我走了。”
杨叶租的房子在三楼,到了家门口,即便是知道表哥不会给自己开门,但杨叶还是怀揣着一丝期冀,敲了敲门。
敲门过去半分钟,屋子里面没有传出声音。
可能是在睡觉,没听见。
杨叶掏出钥匙,插进陈旧的锁孔,刚拧了半圈钥匙就卡在里面不动了。杨叶心下一紧,连忙想把钥匙转回来,但无论是向左还是向右,钥匙都不动了。
杨叶急得不行,拍门喊道:“哥,表哥,醒醒,钥匙打不开门了。”
里面依旧没动静。
反倒是隔壁的大爷出来了,说他试试。
杨叶立刻站到一边,心里期盼着千万别坏,不然换锁又要好大一笔钱。
大爷鼓捣了几分钟,门锁里传来咔哒一声,门开了。
杨叶惊喜不已,连忙感谢。
大爷摆摆手:“没事,以后开门小心点。”
杨叶:“嗯嗯,知道了。”
大爷关门,杨叶拎着菜回到自己的出租屋,小心带上门。
屋里安静地能听见落针的声音。
杨叶习惯性要把菜放进冰箱,刚要打开冰箱门,视线却被冰箱旁边的啤酒箱吸引。
里面的啤酒全喝光了,昨晚还有半箱呢。
卧室门虚掩着,里面没有一点声。
“哥?”杨叶试探性叫了一声,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格外突出。
没人应。
一种冰冷恐惧的预感瞬间摄住了杨业的神经,他猛地推开卧室门——
卧室里空荡荡的,衣柜大敞,他的几件短袖胡乱扔在地上,床上被子凌乱堆积。
杨叶脑子嗡的一声,全身的血好像一下子涌上了头顶,脸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他脚下发软,眼前一黑,踉跄着扶住门框才没让自己瘫软在地。
纱窗外吹进来一阵微风,吹落床头柜上一张泛黄的纸。
杨叶立刻冲过去捡起来,纸是在他记账本上撕下来的,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一行字。
“咱俩不合适,我老家给介绍了个对象,要结婚了,你也赶紧找个对象吧。”
杨叶捏着那张纸,手指抖得厉害。眼泪毫无预兆地砸下来,迅速洇开了“不合适”三个字。
委屈和绝望像夏天晒热的柏油马路味道,裹得他透不过气。他咬着牙不想哭出声,喉咙里却抑制不住地发出呜咽。
怎么就不合适了?
明明……他都已经努力买房子了。
但下一秒,一个更疯狂的念头抓住了他:万一人刚走呢?现在去追,还来得及!
杨叶冲进卫生间胡乱用冷水泼了泼脸。
镜子里的人眼睛通红,狼狈不堪,但他什么都顾不上了,抓过钥匙,拉开门就冲下了楼。
夏天下午四点多,太阳还有些刺眼,小区里陆续有老人带着孩子出来遛弯,叽叽喳喳吵闹的童声充斥在小区里。
杨叶却跟这热闹的人间像格格不入,他像一抹慌乱的游魂,慌乱无措地在单元门里冲出来,但就在骑上自行车后,踩下脚蹬的动作却戛然而止。
依旧毒辣的阳光照在他茫然的脸上,额头上都是汗珠,一滴滴沿着他苍白无血色的脸颊滑落。
要往哪边追?
火车站?
还是汽车站?
两个方向,南辕北辙,选错了,就真的找不到了。
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杨叶只觉得自己头重脚轻,整个世界似乎都在天旋地转。他用力甩了甩头,试图让自己冷静下来。
几个深呼吸后,杨叶稳住几乎溃败的心理。
不管怎么样,去找,总有人见过他。
杨叶冰凉的手握上车把,脚下用力骑着破旧的自行车往小区外面去。
骑到小区门口大柳树下,几个下棋的大爷闻声抬头。
其中一个连忙招手:“哎哎哎,小杨,停下停下。”
杨叶猛地捏紧车闸,身体往前冲了下,不等大爷开口,他先急切问道,声音带着不自觉的颤抖跟期冀:“大爷,你看见我表哥了吗?”
大爷愣了下:“你表哥?”
旁边一个老头知道杨叶说的是谁:“就住小杨那的那个小子,个不高,小眼睛,每天下来买烟。”
“对,就是他!”杨叶眼眶瞬间红了,他声音哽咽:“您们今天看见他没?”
杨叶内心百感交织,他又想知道答案,又怕真听到什么。
这时一个皱着眉回想的大爷猛地拍腿:“我看见过!两点多那阵儿,我下楼给孙女买雪糕,瞅见他了!拎着个挺大的编织袋,往公交站那边去了……”
两点多……
这三个字像一颗冰冷的子弹,瞬间击穿了杨叶最后一丝侥幸。现在快四点半了,无论去哪个站,他都追不上了。
他真得把他抛弃了。
杨叶一下子没了声,
旁边的大爷看他情况不对,连忙找补,“小杨啊……兴许、兴许你哥是去工地干活了呢?我儿子也在工地上,我帮你问问……”
“不用了。”杨叶的声音嘶哑,像是砍伐过的树桩碎屑。
他怎么可能去工地。
他木然地调转车头,阳光刺得他眼睛酸涩难忍,他抬手狠狠抹了一把脸,分不清那是汗还是泪。
“哎哟!瞧我这记性!”最开始叫住他的那个大爷突然拍脑门:“净顾着跟你说话了,忘了正经事了。小杨,有个小年轻,说是你家亲戚,来找你的!等了你有阵子了,不知道你住哪栋,刚还问我们来着。”
亲戚?杨叶茫然地抬眼。
他早就没有亲戚了。
大爷见他不信,热心地抬手往旁边一指:“喏,不就那儿呢嘛!那儿等着呢!”
杨叶下意识地顺着那粗糙的手指方向望过去——
小区中央那棵百年老槐树下,锈迹斑斑的健身器材旁,此刻正站着一个身影。
那是一个极高的年轻男孩,穿着无袖黑色背心和运动短裤,露出线条流畅的手臂和小腿,肩上随意挎着一个包。他微微侧着头,似乎正在打量这个老旧的小区。
仿佛感应到了这边的注视,那个男生毫无预兆地转过了头。
视线直直地撞上了杨叶茫然无措的目光。
一瞬间,蝉鸣人声都模糊了。
二人隔着距离,看不清男生的表情,但却能感觉到他在打量着杨叶,似乎在确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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