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来得猝不及防,却又在某种冥冥之中。
那日玄尘强行引煞入体、淬炼妖元,虽险之又险地成功,却也留下了极其沉重的暗伤。表面看似无事,甚至力量更胜从前,但经脉与神魂的损耗却非一时能够弥补。接连数日,他都深居简出,于静室中默默调息,试图压下那不时翻涌的血气与神魂深处针扎般的刺痛。
然而,青垣留下的那道本源妖力,却在他最虚弱的时刻,变得异常“活跃”。它不再满足于缓慢的同化,反而像是嗅到了血腥味的鲨鱼,开始更霸道地侵蚀他残存的、属于自我意识的核心区域,试图将他最后一点清明也拖入冰冷的深渊。
玄尘盘坐于蒲团之上,额头沁出细密冷汗,脸色苍白如纸,身体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意识如同在惊涛骇浪中挣扎的扁舟,时而被冰冷的妖异浪潮淹没,时而又凭借着惊人的意志力强行浮出水面,与那股试图彻底掌控他的力量进行着无声却凶险至极的拉锯。
他死死咬着下唇,直至尝到腥甜,试图用疼痛维持清醒。但那股源自青垣本源的冰冷意志太过强大,带着万年的沉淀与绝对的掌控欲,一点点蚕食着他的防线。
就在他意识即将再次沉沦,被那无边寒意吞没的刹那——
静室的门被无声推开。
青垣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并非往日那般慵懒戏谑,而是微微蹙着眉,幽绿的竖瞳落在玄尘那明显不对劲的状态上,闪过一丝极快的不易察觉的凝重的。
他显然感知到了玄尘体内那股因他本源之力而引动的、近乎反噬的剧烈动荡。
“啧,不自量力。”他低斥一声,语气却没了平时的嘲讽,反而带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急切的。
他快步上前,冰凉的手指直接点向玄尘眉心!
若是平日,玄尘定会全力抗拒。但此刻,他正被体内那同源却更狂暴的力量折磨得近乎崩溃,那突如其来的、带着绝对掌控意味却目的明确的冰凉触碰,竟仿佛在灼热的混乱中注入了一股奇异的、能够定住风浪的力量!
“呃……”玄尘发出一声无意识的呻吟,身体一颤,竟没有像往常那样激烈排斥,反而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唯一的浮木,下意识地微微仰头,迎合了那指尖的触碰。
青垣微微一怔,显然没料到玄尘会是这般反应。他指尖的妖力迅速探入,感知到玄尘体内那一片混乱糟糕的状况,眉头蹙得更紧。
“胡闹!”他声音沉了下去,不再多言,另一只手也迅速按在玄尘后心精纯而磅礴的、带着绝对压制力的妖力如同最精准的手术刀,强势却不失细腻地涌入玄尘体内,并非破坏,而是以一种近乎“梳理”的方式,强行抚平那躁动反噬的本源妖力,修复着那些被煞气撕裂的经脉创伤。
这个过程极其微妙,需要施术者对力量有着绝对的掌控,并对受术者的身体状况了如指掌。
而青垣,无疑是这世上最了解玄尘此刻身体状况,也最能压制那暴走妖力的人。
玄尘只觉得一股远比自身力量浩瀚精纯、却又同根同源的冰冷洪流涌入四肢百骸,所过之处,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苦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被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回归母体般的安宁与冰冷所取代。
他紧绷到极致的精神骤然放松,一直强撑的意志力也随之溃堤。浓重的疲惫与虚弱感如同黑幕般笼罩下来,身体一软,竟不由自主地向前倒去。
青垣下意识地伸手,将他揽入怀中。
冰冷的道袍下,那具身体清瘦得硌人,还在微微发着抖,透出一种罕见的脆弱。
青垣的手臂僵硬了一瞬。他习惯了玄尘的冷硬、抗拒、甚至是带着恨意的愤怒,却从未应对过这般……全然卸下防备、甚至透出依赖意味的脆弱。
他低头,看着怀中人苍白的侧脸,长睫低垂,在眼下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唇瓣因方才的咬噬而显得异常殷红,与他冰白的肤色形成惊心的对比。
一种极其陌生而复杂的情绪,如同细微的电流,悄然窜过青垣那万年冰封的心湖。
他沉默了片刻,终是没有推开,反而调整了一下姿势,让玄尘靠得更舒适些,指尖依旧抵着他的眉心和后心,持续输送着妖力,替他梳理调和,修复暗伤。
静室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宁静。
只有两人交融的冰冷妖力在无声流淌,以及玄尘逐渐变得平稳悠长的呼吸声。
没有言语,没有交锋,没有冰冷的试探与抗拒。
只有一种因绝对的力量联系和此刻奇异的处境而暂时达成的、脆弱而微妙的平衡与……接近。
不知过了多久,玄尘体内暴走的力量被彻底抚平,暗伤也被暂时压制。他悠悠转醒,睫羽颤了颤,缓缓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近在咫尺的、线条优美的下颌,和那双正低垂着、看不清情绪的幽绿竖瞳。
他猛地意识到自己正处于何种境地——竟被青垣揽在怀中!
玄尘身体瞬间绷紧,下意识地便要挣扎脱离!
“别动。”青垣的声音低沉响起,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按住他肩膀的手却并未用力,反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稳固,“暗伤未愈,想前功尽弃?”
玄尘的动作僵住。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精纯的妖力仍在缓缓流入自己体内,修复着那些受损的经脉,带来一种冰冷的舒适感。而自己方才那场几乎将他摧毁的反噬,也确实是被这股力量强行拉回的。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羞耻,恼怒,却又夹杂着一丝无法否认的……如释重负,甚至是一闪而过的、对那冰冷力量的依赖。
他最终没有再动,只是偏过头,避开了那双过于接近的竖瞳,声音干涩冰冷:“……放开。”
青垣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耳根和那强作镇定的侧脸,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却从善如流地松开了手,只是指尖依旧虚虚点在他后心,维持着妖力的输送。
“逞强。”青垣淡淡评价了一句,语气却没了往日的针锋相对,反而像是一种……陈述。
玄尘沉默不语,只是感受着那持续不断流入体内的、冰冷却带着修复力量的气息。这感觉陌生而矛盾,与他认知中两人之间应有的关系截然不同。
又过了片刻,青垣缓缓收回手。
“差不多了。剩下的,你自己慢慢调息便可。”他站起身,恢复了那副慵懒的姿态,仿佛刚才那个出手相助、甚至默许依赖的人不是他。
玄尘也迅速坐直身体,拉紧道袍,试图重新筑起那冰冷的壁垒,但方才那短暂的、毫无隔阂的力量交融与近距离接触,却像是一根细小的刺,扎在了两人之间那厚厚的冰层上。
青垣走到门口,脚步顿了顿,却没有立刻离开。他背对着玄尘,忽然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
“那条路……不是你这么走的。欲速则不达,反而容易伤了自己。”
玄尘猛地抬眸,看向他的背影。
青垣似乎轻笑了一声:“下次再想发疯,提前告诉本君一声。免得……死得不明不白,浪费了本君千年的等待。”
说完,他身影一晃,消失在门外。
玄尘独自坐在静室中,久久未动。
体内肆虐的痛苦已然平息,甚至因祸得福,对那妖力的掌控似乎更精进了一丝。但心头那翻涌的情绪,却比方才力量的冲突更加难以平息。
青垣最后那几句话,听起来依旧别扭又刻薄,却……隐隐含着一丝极其隐晦的、近乎“关切”的意味。
还有方才那短暂的拥抱,那毫无保留的力量输送,那近在咫尺的呼吸……
一直以来横亘在两人之间那堵无形却厚重的墙,似乎因这场意外的危机与救助,而被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缝。
冰层依旧寒冷坚固,但裂痕已生。
有些东西,终究……不一样了。
那场近乎走火入魔的危机与青垣出乎意料的出手,如同在玄尘冰封的心湖投下了一颗石子,涟漪虽微,却切实地动摇了一些根深蒂固的东西。那堵横亘在他与青垣之间、由抗拒、恐惧与前世迷雾筑成的高墙,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过往的认知开始松动。若青垣当真只想将他变为傀儡玩物,又何必在他濒临崩溃时费力相助?那看似戏谑的警告背后,是否藏着别的意味?还有那场大火……那声狞笑……
疑问如同藤蔓,日夜缠绕,啃噬着他试图维持的冰冷平静。
他终于无法再忍受这无尽的猜度与迷雾。
这一次,他没有再试图绘制那危险的血符,也没有刻意运转妖力去感应。只是在一个月华如水的深夜,当静心崖万籁俱寂,唯有冷辉洒落之时,他独自立于崖边,对着空茫的云海,极其平静地、如同自言自语般低唤了一声:
“青垣。”
声音很轻,消散在风里。
然而,几乎是话音落下的瞬间,他身后的空间便泛起了熟悉的涟漪。青垣的身影如同融入月华般悄然显现,依旧是一袭青衣,墨发披散,只是脸上少了些惯有的戏谑,多了几分难以捉摸的深沉。
“难得。”青垣缓步上前,与他并肩立于崖边,目光同样投向远方无尽的云海,声音听不出情绪,“小道长竟会主动唤我,可是又想试试那引煞淬体的滋味?”
玄尘没有理会他的调侃,也没有转头看他。他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后以一种异常干涩、却带着不容错辨执拗的声音,缓缓问道:
“那场火……布局之人,是谁?”
他没有再问为何救他,而是直指核心——那场改变了他们所有人命运的阴谋源头。
青垣侧过头,月光勾勒出他妖异侧脸的轮廓,幽绿的竖瞳在夜色中闪烁着莫测的光。他看了玄尘良久,久到玄尘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
终于,他轻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却没什么温度。
“一群……自诩正道,却比妖魔更贪婪虚伪的东西。”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经年累月的冰冷厌弃,“为首的,号‘炎阳真君’,修的却是采补邪功,专觊觎大妖元丹以助其突破。本君这身万年修为,在他眼里,自是绝佳的鼎炉。”
炎阳真君?玄尘飞速在记忆中搜寻,却对此名号毫无印象。或许是用了化名,或许……早已湮灭在历史长河中。
“那蚀骨幽炎……是他所为?”
“是他集数名邪修之力,布下的‘九幽焚妖阵’。”青垣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旧事,“那火歹毒无比,专焚妖魄元神。本君一时不察,被困阵中,确实吃了不小的亏。”
他顿了顿,目光重新落回玄尘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探究:“至于你……前世那个小道士,为何会出现在那里,又为何拼死要救一条‘为非作歹’的蛇妖……”
青垣拖长了语调,竖瞳微眯,似乎在回忆,又似乎在斟酌。
“本君彼时已被幽炎重创,神智昏沉,具体细节记不真切了。只模糊记得……你似乎并非偶然路过。”他指尖轻轻敲打着下颌,若有所思,“倒像是……早就潜伏在左近?甚至……可能与那些设伏者,并非一路?”
这个猜测,如同惊雷,炸响在玄尘耳边!
他并非偶然路过?甚至可能与设伏者并非一路?
这意味着什么?前世的他,或许早已察觉那场阴谋?他的出现,并非单纯的见义勇为,而是……另有目的?
“那最后的笑声……”玄尘追问,声音紧绷。
“自然是那炎阳老贼。”青垣嗤笑,眼中掠过一丝戾气,“他见本君已被幽炎吞没,以为大势已定,得意忘形罢了。只可惜……他算漏了你。”
他看向玄尘,目光变得深邃:“他更算漏了,你为了救本君出来,竟不惜……引爆了自身苦修的金丹。”
玄尘猛地一震,瞳孔骤然收缩!
引爆……金丹?!
为了救一条蛇妖?!
这简直匪夷所思!完全违背了一个正道修士的行事准则!
“为什么?”玄尘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带上了一丝颤抖,“前世的我……为何要为你做到如此地步?!”这已经超出了“善心”的范畴!
青垣沉默了片刻。云海在两人脚下缓缓流动,月光清冷。
“本君亦不知。”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里竟罕见地带上了一丝真正的困惑与……悠远的怅惘,“彼时本君意识模糊,只记得你将我死死护在怀里,金丹自爆的光芒几乎刺瞎了眼……恍惚间,似乎听到你说了句什么……”
他蹙眉努力回忆着,那跨越了千百年时光的记忆碎片显然已极其模糊。
“……好像是什么……‘约定’……‘终于找到’……之类的胡话?”青垣不太确定地摇了摇头,随即又恢复了那副玩味的样子,看向玄尘,“怎么?莫非前世你我之间,真有什么本君忘了的……风流债?”
他的调侃依旧,但玄尘却已无心回应。
“约定”? “终于找到”?
这几个字如同钥匙,猛地打开了他脑海中某个尘封的角落!
一些更加破碎、更加模糊、却带着强烈情绪冲击的画面翻涌而上——
……并非陌生的山林,而是一片虚无的、闪烁着星辉的混沌之地? ……一条细小如指、通体碧翠、额间却有一点奇异金纹的小蛇,好奇地缠绕在一个看不清面容、却感觉气息无比亲近温和的道人指尖…… ……笑声清朗,带着宠溺:“……待你修得人形,再来寻我可好?” ……小蛇亲昵地蹭着道人的指尖,竖瞳中满是依恋…… ……画面碎裂,转为无尽的黑暗与漂泊……寻找……漫长的寻找…… ……终于……在冲天的妖火中,再次感受到了那缕熟悉到令人想哭的、微弱将熄的气息!
玄尘猛地后退一步,脸色煞白,扶住了旁边的冰冷岩石才稳住身形,呼吸骤然变得急促!
那些画面……那些感觉……
难道……难道前世他与青垣的羁绊,远比那场大火更早?!早在不知多么久远的过去,甚至可能是在……某个轮回都无法触及的更古老的时光里,他们便已相识?!
那场救援,根本不是什么偶然的善举,而是……赴一场跨越了轮回乃至更久远时光的……约定?!
这个猜测太过惊世骇俗,太过匪夷所思,几乎颠覆了他所有的认知!
青垣看着他骤然剧变的脸色和失魂落魄的模样,幽绿的竖瞳中闪过一丝讶异和探究:“怎么?想起什么了?”
玄尘猛地抬头,看向青垣,眼神混乱而震惊,嘴唇翕动,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该如何说?说我们可能早已相识?说那场舍命相救可能源于一个早已被遗忘的承诺?
这一切,连他自己都无法置信!
青垣看着他这副模样,脸上的玩味渐渐收敛。他走近几步,目光锐利地审视着玄尘:“看来……你这小道士前世,瞒了本君不少事情啊。”
玄尘闭上眼,努力平复着翻江倒海的思绪,再睁开时,眼底虽依旧混乱,却多了一丝前所未有的沉重与茫然。
迷雾似乎散开了一些,露出的却不是清晰的路径,而是更幽深、更广阔的未知海域。
前世之谜,非但未解,反而变得更加扑朔迷离,牵扯出了可能更为久远古老的因果。
他与青垣之间,究竟是恩是债?是缘是劫?
而那句“终于找到”……又究竟意味着什么?
月华依旧冰冷,静照崖顶,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仿佛纠缠了千百年,依旧未能理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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