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寒潭洞府外的警告与羞辱之后,静心崖上的气氛愈发沉凝,仿佛暴风雨前最后死寂的压抑。
莫渊彻底沉默了。
不再是少年人故作老成的沉稳,而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带着冰冷硬度的沉寂。他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对师父境况的焦灼,对自身妄念的羞耻,对青垣那轻蔑警告的愤怒与不甘——全部死死压入心底最深处,然后用近乎残酷的刻苦,将其锻造成前进的动力。
他不再需要玄尘的督促,甚至不再需要任何人的指引。
天未亮,他已立于瀑布之下,任由万钧激流冲击肉身,锤炼意志,直至皮肤开裂,鲜血混入水流,亦不哼一声。烈日当空,他于院中一遍遍演练剑诀符法,灵力耗尽了便打坐恢复,恢复了便继续演练,周而复始,如同不知疲倦的机械。星夜漫天,他依旧捧着玄尘曾给他的那些深奥典籍,神识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推演,常常因过度消耗而脸色苍白,头痛欲裂,却只是揉揉额角,便再次沉浸进去。
他的眼中,只剩下变强这一个念头。快一点,再快一点! 快到足以追上师父远去的脚步,快到足以……拥有面对那万年蛇妖、将师父从冰冷绝望中拉回来的力量!
玄尘将这一切看在眼里。
他依旧冰冷,依旧沉默,甚至比以往更加疏离。他不再对莫渊的修炼指手画脚,只是偶尔,在那少年因过度修炼而身形微晃、或是灵力运转出现极其细微偏差的瞬间,他会极其隐蔽地弹出一缕微不可察的冰蓝妖力,悄无声息地替其稳住身形,或是修正那微末的瑕疵。
动作快得连莫渊自己都未曾察觉。
他的目光,常常长久地落在那个挥汗如雨、拼命压榨着自己一切潜力的少年身上,冰封的眸底深处,是无人能见的复杂痛楚与一丝……欣慰的悲凉。
渊儿的天赋与根骨,远比他想象的更为惊人。
在如此不计代价、心无旁骛的疯狂修炼下,莫渊的修为进境,已不能用“一日千里”来形容,简直是骇人听闻!
金丹期的壁垒在他面前如同薄纸,被汹涌精纯的灵力轻易洞穿!结丹之时,并无寻常修士的艰难险阻,反而异象频生,静心崖上空灵气汇聚如漏斗,磅礴的淡金道韵直冲云霄,竟引得玄都观深处几位闭关长老都为之侧目!
金丹既成,其凝实程度、灵力储量,远超同阶修士数倍不止!而他前进的脚步,却丝毫未有停歇。
元婴门槛,多少天资卓绝之辈终其一生难以企及的天堑,在他面前,竟也似乎变得不再高不可攀。对道法的感悟,对天地规则的洞察,以一种近乎妖孽的速度疯狂提升着。
他就像一块被彻底拭去尘埃的无瑕美玉,又经玄尘以某种近乎“献祭”自身的方式疯狂催谷,终于绽放出了令天地都为之失色的璀璨光华!
这一日,莫渊于院中闭目盘坐,并非修炼,而是在进行一种更深层次的“悟”。
周身并无强大灵压外放,气息反而内敛到了极致。然而,在他头顶三尺之处,虚空竟微微扭曲,隐约有一尊与他容貌相似、缩小了数倍的、周身流转着纯净道韵的淡金色婴儿虚影,正闭目盘坐,吞吐着天地精华!
元婴雏形!
虽未完全凝实,却已初具形态!这意味着,他半只脚已踏入了元婴之境!
此事若传扬出去,足以震动整个修真界!如此年轻的元婴修士,闻所未闻!
玄尘静立于远处,看着那尊淡金色的元婴虚影,看着沐浴在纯净道辉中、眉目沉静却蕴含着可怕力量的少年。
他冰封的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
只是那垂在广袖中的手,指节攥得死白,微微颤抖。
成了。比他预想的,还要快,还要好。
渊儿他……真的做到了。
以如此年纪,如此修为,假以时日,前途不可限量。仙路迢迢,再无人能轻易扼其锋芒。
那自己……是否也该……
就在玄尘心神激荡,冰封的心湖泛起剧烈涟漪之际——
“啧,真是……耀眼得令人不快啊。”
一道慵懒而冰冷的声线,如同毒蛇般,毫无征兆地侵入这片刻的宁静。
青垣的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院中一隅,抱着手臂,斜倚着一株古松,幽绿的竖瞳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莫渊头顶那尊元婴虚影,脸上虽带着惯有的玩味笑意,眼底却是一片深沉的、毫不掩饰的冰冷与忌惮。
他的出现,瞬间打破了静心崖维持许久的、脆弱的平静。
玄尘周身气息骤然一冷,下意识地上前半步,挡在了入定中的莫渊与青垣之间,目光警惕如冰刃:“你又来做什么?”
青垣的视线从莫渊身上缓缓移开,落在玄尘那戒备的姿态上,唇角勾起的弧度带上了几分嘲讽:“怎么?怕本君毁了你这精心雕琢的‘杰作’?”
他慢悠悠地踱步上前,无视玄尘冰冷的视线,目光再次投向莫渊,尤其是那尊淡金元婴,语气变得幽深难测:
“本君倒是小瞧了你这小徒弟。这般的根骨,这般的悟性,这般的进境……真是万年难遇的仙苗。再给他些时日,怕是连本君,都要感到棘手了。”
他的话像是赞叹,却字字带着冰冷的寒意。
玄尘的心猛地一沉。
青垣忽然转头,看向玄尘,那双竖瞳中翻涌着某种极其危险的、晦暗的光芒:
“你说……”他拖长了语调,声音低沉而充满恶意,“若是让他知道,他这一身惊世骇俗的修为,有多少是汲取了你这位好师父……以自身道基、甚至寿元为代价,强行转化妖力灌输给他的……他还会不会如此心安理得地,享受这份‘天赋’?”
如同一道惊雷,狠狠劈在玄尘心头!
他脸色瞬间煞白,瞳孔骤缩:“你——!”
这件事,是他深埋心底、绝不容许被揭开的秘密!是他心甘情愿付出的代价!他从未想过要让莫渊知道!
“我什么?”青垣笑得恶劣,欣赏着玄尘骤然失控的表情,“本君只是好奇罢了。你说,若是他知道,他敬若神明的师父,早已为他走上了绝路,他这仙路,还踏不踏得心安?”
“哦,对了,”青垣仿佛想起什么,目光再次转向入定中的莫渊,幽绿的竖瞳微微眯起,带着一种审视猎物般的锐利光芒,“他这元婴……纯净得可真是不像话。你说,若是将其炼化,滋补本君这万年妖元……效果定然……”
“青垣!”玄尘厉声打断他,周身冰蓝妖力轰然爆发,如同被彻底触怒的凶兽,眼中第一次迸发出近乎实质的杀意,“你敢动他一根汗毛,我拼着神魂俱灭,也必与你不死不休!”
恐怖的妖力震荡席卷整个静心崖,连空间都为之扭曲!
然而,处于风暴中心的莫渊,却因深度入定,加之那元婴雏形自行散发的纯净道韵护持,竟只是眉头微蹙,并未立刻醒来。
青垣看着玄尘这副彻底被激怒、甚至不惜同归于尽的模样,脸上的笑容反而渐渐淡去,转化为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不悦、阴郁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冰冷神情。
他沉默地看了玄尘片刻,又扫了一眼那依旧在凝聚元婴的莫渊。
最终,他只是冷冷地哼了一声。
“无趣。”
身影一晃,便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散在原地。
只留下玄尘一人,周身妖力兀自汹涌不定,脸色苍白地站在原地,望着青垣消失的方向,又看向浑然不知发生何事、正处于突破关键阶段的莫渊,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恐慌与……决绝。
不能再等了。
渊儿成长得太快,快到他快要护不住了。快到他……快要没有时间了。
他必须……尽快做出抉择。
在那条冰冷的“蛇道”尽头,在他彻底失去自我之前。
青垣离去时那声冰冷的“无趣”,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玄尘心中所有摇摆不定的侥幸与拖延。
恐慌如同冰水,浇灭了他最后一丝犹疑,只剩下刺骨的清醒与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渊儿的成长太快,快得像一把双刃剑,既带来了微弱的希望,也招致了更危险的觊觎。青垣今日那毫不掩饰的忌惮与恶意,如同悬顶的利剑,提醒着玄尘——他以为的“时间”,或许早已所剩无几。
他不能再仅仅作为一个旁观者,一个被动的承受者,眼睁睁看着自己滑向深渊,却将所有的希望寄托于弟子的未来。
他必须……做些什么。在自己彻底被这身妖力吞噬、失去所有价值之前。
静心崖重归死寂,唯有莫渊头顶那尊淡金元婴虚影仍在不知疲倦地吞吐着天地精华,散发着纯净而充满生机的道韵,与这孤冷崖顶、与玄尘周身那冰冷死寂的妖力,形成了无比刺眼的对比。
玄尘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光芒中的少年,仿佛要将他此刻的模样镌刻进灵魂深处。然后,他猛地转身,步伐不再有丝毫迟疑,径直走向崖边那块惯常打坐的巨石。
这一次,他盘膝坐下,却并非为了压制或疏导。
而是……彻底的放开!
他闭上双眼,心神沉入那片浩瀚冰冷、早已与他道基密不可分的幽蓝漩涡之中。不再试图去排斥那枚属于青垣的妖力本源,不再去抗拒那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的同化。
反而,他以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主动放开了所有的心神防御,以一种拥抱的姿态,去接纳,去引导,去疯狂地汲取那深藏于妖力本源之中的、属于万年蛇妖的古老力量与冰冷法则!
“轰——!”
仿佛打开了某种禁忌的闸门!
远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磅礴、精纯、冰冷的妖力洪流,如同决堤的冥河之水,瞬间冲垮了他体内脆弱的平衡,疯狂涌入四肢百骸,冲刷着每一条经脉,每一寸血肉!
“呃!”玄尘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闷哼,身体剧烈颤抖起来,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唇边甚至溢出了一缕暗色的血迹。
冷! 极致的冰冷! 仿佛灵魂都要被冻结、撕裂!
那力量霸道无比,带着亘古的妖异与蛮横,强行改造着他的身体,侵蚀着他最后属于“人”的痕迹。
但他死死咬着牙,承受着这剥皮抽髓般的痛苦,神识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不再是为了抵抗,而是为了……理解,剖析,掌控!
去理解这妖力运转的每一丝韵律! 去剖析那冰冷法则蕴含的每一道轨迹! 去掌控这足以毁天灭地、也足以……开辟蹊径的力量!
他不再追求玄门正道的清静无为,而是主动拥抱这条青垣为他“量身定制”的、冰冷而强大的“蛇道”!
巨石周围,气温骤降,浓郁的幽蓝妖力几乎化为实质,将玄尘的身影彻底吞没。寒霜以他为中心疯狂蔓延,覆盖了岩石,冻结了草木,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发出细微的咔嚓声。
偶尔有幽蓝的电弧在那浓郁的妖力雾霭中炸响,散发出令人心悸的恐怖波动。
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修炼方式,无异于引火烧身,加速自身的异化。但玄尘已然顾不得了。
时间……他需要力量!需要足够快、足够强的力量!在他彻底失去自我之前,为渊儿扫清最后的障碍,铺平最后的道路!
不知过了多久,那翻涌的幽蓝妖力渐渐平息,重新收敛回玄尘体内。
他缓缓睁开眼。
眸底那片冰封的海,似乎更加深邃,更加冰冷了。原本偶尔还会流露出的细微人性挣扎,此刻已被一种近乎绝对的冷静与漠然所取代。
他缓缓抬起手,指尖幽蓝光芒流转,不再是之前那种与自身道元纠缠的混杂状态,而是变得无比纯粹,无比凝练。心念微动间,那幽蓝光芒便可随心所欲地化作冰锋、化作蛇影、化作种种蕴含着恐怖寒煞与古老妖纹的攻击形态。
如臂使指,圆融如意。
力量……更强了。对这条“蛇道”的感悟,也更深刻了。
但他付出的代价是……他感觉那颗属于“玄尘”的心,似乎又冷硬了几分,离那片温暖的、名为“人间”的岸,又远了一程。
他面无表情地擦去唇边的血迹,仿佛那根本不值一提。目光转向依旧在入定的莫渊,那尊淡金元婴似乎又凝实了几分。
玄尘冰封的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波动。
还不够。
他站起身,身影一晃,竟直接下了静心崖,并非去寻青垣,而是径直去了玄都观藏法阁最深处,那存放着诸多禁忌残卷、连长老都需特许才能进入的秘阁。
他以自身如今在观中复杂超然的地位(强大、神秘、与妖孽纠缠不清),无人敢真正阻拦。他在那些落满灰尘、散发着腐朽与危险气息的书架间穿梭,神识飞速扫过那些记载着偏门、异法、乃至禁术的残破玉简与兽皮古卷。
他寻找的不再是剥离妖力之法,而是——如何更快、更彻底地掌控、乃至……超越这身力量的方法!哪怕那些方法邪恶、危险、需要付出难以想象的代价!
他的目光冷静得可怕,如同一个最精明的赌徒,在押上自己最后的筹码。
数日后,静心崖上。
玄尘于院中布下了一个极其繁复、透着古老邪异气息的阵法。阵法核心,摆放着几件他耗费巨大心力寻来的、蕴含着极阴寒煞之气的灵物。
莫渊已被他提前支开,去往后山完成一项几乎不可能独自完成的采集任务。
玄尘立于阵眼之中,深吸一口气,不再有丝毫犹豫,双手掐动一个极其古怪晦涩的法诀!
阵法骤然亮起,幽蓝与漆黑交织的光芒冲天而起,化作道道诡异符文,疯狂抽取着那几件灵物中的阴寒煞气,如同百川归海般,尽数灌入玄尘体内!
“噗——!”
巨大的、远超承受极限的力量强行灌入,让玄尘猛地喷出一口鲜血,身体剧烈摇晃,脸上瞬间布满痛苦扭曲之色!
但他眼中却闪烁着疯狂而冷静的光芒,死死咬着牙,引导着这股狂暴的、足以将寻常修士瞬间撕碎的阴寒煞气,狠狠撞向丹田内那片幽蓝漩涡!
他在兵行险着!以此等外来的极端煞气为锤,以自身为胚,进行一场豪赌般的淬炼!要么彻底掌控力量,要么……身死道消!
过程痛苦得无法用言语形容,仿佛每一寸血肉、每一缕神魂都在被反复撕裂、重组、冻结!
就在这最关键、最危险的时刻——
“真是……越来越让本君惊喜了。”
青垣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阵法边缘。他并未阻止,只是抱着手臂,幽绿的竖瞳兴致盎然地欣赏着玄尘这近乎自虐的疯狂举动,看着他痛苦挣扎,看着他鲜血淋漓,看着他眼中那不屈的、甚至带着一丝狠戾的决绝。
“这才像话。”青垣低声轻笑,语气中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满意?“早该如此。何必总是抗拒?拥抱它,驾驭它,甚至……凌驾于它之上。”
“本君的力量,配上你这股狠劲……倒是相得益彰。”
他并未出手相助,也未出手破坏,只是如同一个最苛刻的观众,等待着这场疯狂淬炼的结果。
阵法光芒渐歇。
玄尘单膝跪倒在地,剧烈地喘息着,汗水与血水浸透了他的道袍,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
但他缓缓抬起头时,那双眸子,却亮得惊人!
不再是纯粹的冰封死寂,而是多了一种……锐利如淬毒冰刃般的锋芒!
他成功了。以巨大的痛苦和进一步的异化为代价,他暂时……驾驭住了那股更强大的力量。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抹去唇边的血迹,看向阵外的青垣,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的平静:
“现在,够资格了吗?”
青垣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不再掩饰的野心与冰冷,脸上的笑容愈发深邃妖异。
“勉强……入眼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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