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崖的岁月，在一种微妙而脆弱的平衡中缓缓流淌。自那日仙劫与情热风波后，青垣虽依旧赖在崖上，言行却收敛了许多，那双幽绿竖瞳中时常掠过思索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踌躇。玄尘则一如既往的清冷，只是偶尔望向云海的目光，会比往日更深沉些。
这日，玄尘正于院中研磨新得的寒玉粉，准备绘制一道复杂的镇心符箓。青垣歪在他的软榻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着一枚冰髓珠，目光却时不时飘向玄尘专注的侧脸。
就在青垣第无数次试图将冰凉的珠子塞进玄尘微敞的衣领时——
天际，毫无征兆地传来一声清越悠长的嗡鸣！
那声音蕴含着无上威严与纯净仙力，穿透云层结界，骤然降临静心崖！
嗡——
玄尘研磨的动作猛地一顿，抬眸望去。青垣更是瞬间弹坐而起，脸上懒散尽褪，化为冰冷的警惕，蛇尾无声盘踞，妖力暗涌。
只见极高远的天穹之上，一道纯净祥和的金色光柱缓缓降下，仙乐缥缈，瑞气千条！光柱中，一道修长挺拔、仙光缭绕的身影逐渐清晰。
月白云纹仙袍，俊朗非凡的容颜，正是莫渊！
然而，他周身那浩瀚的仙威虽纯正无比，眉宇间却并非冰冷的裁决之意，反而带着一种历经沉淀后的温润与……一丝难以掩饰的、近乡情怯般的复杂。
光柱收敛，莫渊踏云而下，落于崖顶，距离玄尘数步之遥。他先是恭敬地、极其郑重地向着玄尘行了一个弟子礼：“师尊。”声音清朗，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随即，他的目光转向一旁如临大敌、妖气森然的青垣，金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波动——有忌惮，有审视，有不甘，却唯独没有了之前的滔天杀意与憎恶。他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却不再充满敌意：“青垣……前辈。”
这声“前辈”，叫得有些生硬，却让原本蓄势待发的青垣微微一怔，竖瞳中的戾气稍减，化为审视的玩味。
玄尘将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微松，面上却不显，只平静道：“回来了。”语气寻常得仿佛莫渊只是下山历练归来。
莫渊直起身，目光落在玄尘身上，仔细打量着他，当感知到师尊周身那虽冰冷却异常平稳强大的妖力，以及那并未因自己出现而动摇的沉静气息时，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释然，却又涌上更深的担忧。
“弟子感应到静心崖有异……心中实在难安，故恳请仙尊，允弟子下界一探。”莫渊解释道，语气诚恳，“师尊，您……一切可好？”最后一句，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
玄尘尚未回答，青垣已发出一声冷哼，蛇尾不耐烦地拍了拍地面：“本君在此，他能不好？倒是你小子，如今成了仙官，架子不小，一来就搅人清静。”
莫渊眉头微蹙，却并未动怒，只是看向玄尘，显然只等师尊的态度。
玄尘放下手中玉杵，目光扫过两人，缓缓道：“我无事。力量虽异，然心未改，道亦未偏。”他看向莫渊，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提醒，“渊儿，你既已登仙途，当知万物有律，诸般存在皆有其理。不必为我忧心。”
莫渊闻言，沉默片刻，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他再次拱手，声音低沉却清晰：“师尊之道，弟子不敢妄议。只是……弟子虽身在天庭，心却始终系于静心崖。师尊若有任何难处，或需弟子相助之处，万望告知。”他顿了顿，目光坚定地补充道，“无论师尊作何选择，弟子……永远是您的弟子。”
这番话，说得极为克制，却情深意重。他没有追问妖力来源，没有质疑与青垣的关系，只是表明了他不变的立场与牵挂。
玄尘冰封般的眉眼微微柔和了些许，心中泛起暖意，终是轻轻点了点头：“嗯。你有此心，便好。”
青垣在一旁眯着眼，听着这番师徒对话，虽然对莫渊那“永远是你的弟子”的宣言有些嗤之以鼻，但见对方态度软化，不再喊打喊杀，倒也乐得省心。他懒洋洋地插嘴道：“行了，心意到了就成。瞧也瞧过了，你这仙君大人是不是该回你那琼楼玉宇去了？别耽误本君与你师尊……论道。”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暧昧不清。
莫渊眼角微跳，强压下那丝不快，目光依旧看着玄尘：“弟子……能否在崖上稍作停留？有些修行上的疑问，想请教师尊。”他寻了个合情合理的借口，只想再多待片刻，再多确认一下师尊的安好。
玄尘如何不知他的心思，略一沉吟，便颔首应允：“可。”
于是，静心崖上出现了一幅奇异的景象：仙气缭绕的莫渊仙君，与妖力隐现的玄尘道长对坐于石桌前，低声交谈着修行感悟，而一条巨大的青色蛇妖则懒散地盘踞在旁，竖瞳半眯，似听非听，时不时甩一下尾巴，彰显存在感。
气氛虽略显古怪，却并无剑拔弩张之势。
莫渊专注地听着玄尘的讲解，目光偶尔掠过师尊那与妖力完美融合的气息，眼底虽仍有忧色，却渐渐被一种更为深沉的理解所取代。师尊的路，或许真的与他不同，但那颗向道之心，却从未改变。
而青垣，虽然看那“小辈”依旧不怎么顺眼，但见玄尘心情似乎不错，也便耐着性子没有捣乱，只是那尾巴尖，总是有意无意地，悄悄缠绕上玄尘垂落的道袍一角。
夕阳西下，为这仙、妖、人共处的奇异画面，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隔阂仍在，前路未知。但至少这一刻，静心崖的宁静，未曾被彻底打破。
师徒之情，以一种新的、更为复杂的方式，得以延续。
静心崖的夜色，总带着一种亘古的清冷。莫渊并未如言离去，而是在玄尘的默许下，留宿于他昔日的侧室。月光透过窗棂，洒落一地银霜，却照不透室内凝滞的心事。
几日来的平静相处，师尊一如既往的教导关怀，与青垣那妖孽看似融洽却暗流涌动的相伴……每一幕都像细针，反复刺扎着莫渊深埋心底、从未熄灭的情愫。那历经仙劫淬炼、本以为早已坚如磐石的道心，在重回故地、重见师尊后，竟脆弱得不堪一击。
他终于无法再维持那副温润恭顺的假面。
当玄尘结束晚课，正欲返回静室时，莫渊的身影出现在廊下阴影中，挡住了他的去路。
“师尊。”莫渊的声音在夜风中有些发颤，不再有白日的平静，那双金色的眼眸在月光下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压抑不住的、痛苦而炽热的情感，“弟子……有惑，求师尊解惑。”
玄尘脚步顿住，看着眼前明显情绪异常的弟子，心中微微一沉，已有预感。他面色不改，只淡淡道：“何事？”
莫渊上前一步，两人距离瞬间拉近，仙灵之气与那冰冷的妖异气息无声碰撞。他垂眸看着玄尘，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痴迷与挣扎，声音哽咽：“弟子愚钝，参悟百年，仍参不透一惑……为何心中……始终唯有师尊一人？”
他像是豁出去了一般，不管不顾地继续道，话语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绝望：“弟子飞升仙界，见星河浩瀚，观诸界玄妙，却只觉得……哪里的月光，都不及静心崖的清冷。哪里的仙葩，都不及师尊指尖拂过的霜华。”
“弟子所求，从来不是大道独尊，不是仙寿永昌……”他声音颤抖得厉害，几乎语无伦次，“弟子只想……只想能如同幼时那般，常伴师尊左右，为您研墨，为您护法，看您蹙眉，看您……偶尔展颜……”
“可为何……为何偏偏是那妖物？！”最后一句，他几乎是嘶吼出来，充满了不甘与撕心裂肺的痛苦，“他能为师尊做的，弟子亦可！弟子如今已是仙君！为何师尊宁可接纳他那冰冷妖身，也不愿……不愿看看弟子？！”
炽热的情感如同岩浆喷发，灼烧着他自己，也试图灼烧眼前清冷如冰的师尊。他伸出手，似乎想抓住玄尘的衣袖，却又不敢真正触碰，指尖在空中剧烈颤抖。
玄尘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自己亲手抚养教导、寄予厚望的弟子，如今被情愫折磨得近乎崩溃的模样。心中并无厌恶，只有深沉的痛惜与一种早已料定的无奈。
待莫渊情绪稍缓，只剩下急促的喘息与通红的眼眶时，玄尘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能抚平狂澜的温和力量，清晰地传入莫渊耳中，也敲打在他躁动的心上。
“渊儿，”他唤道，语气如同往日教导他功法时那般沉稳，“你如今所见星河浩瀚，仙葩璀璨，皆因你已登高望远，脱离尘泥。此乃你百年苦修正果，为师甚慰。”
他目光温和却坚定地看着莫渊，继续道，字字清晰，如同晨钟暮鼓：“然，登高望远，非是为了回头眷恋崖下草木，更非为了将崖边孤松，强行移栽至仙庭琼苑。”
“你对为师之心，非是情爱，而是执念。”玄尘一针见血，语气却无半分斥责，只有洞悉与怜惜，“是幼年依赖，是百年习惯，是求而不得的妄念交织。你将其错认，困囿其中，只会徒增烦恼，损你道基，阻你仙途。”
莫渊脸色煞白，急欲辩解：“师尊！我不是——”
“听我说完。”玄尘轻轻打断他，目光掠过他，望向崖外无垠夜空，声音变得悠远，“世间万般情谊，非唯有男女之爱一种。师徒之情，相伴之谊，亦可深厚绵长，无关风月，不论占有。”
他重新看向莫渊，眼中是一片澄澈的通透：“我与青垣之事，乃我与他之间因果纠缠，非是三言两语可说清，亦非外人可置评。但绝非你所以为的……那般肤浅。”
“而你，”玄尘的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师长的谆谆告诫与不容置疑的引导，“你的路在更高更远处。你的道心，当如这九天明月，皎洁清明，朗照山河，而非拘于一方私情，困于一己执念，徒惹尘埃，自毁前程。”
他缓缓抬起手，并未触碰莫渊，只是虚虚点向他的心口，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放下妄念，看清本心。你对我，是敬，是爱，是濡慕，皆可。但绝非……你此刻所以为的那种情愫。”
“莫要让这执念，蒙蔽了你的眼，玷污了你百年清修，辜负了上天赐你的仙缘与……为师对你的期许。”
话语如潺潺清流，洗涤着莫渊躁动狂乱的心神。那炽热的情感在师尊平和却无比清晰冷静的分析下，仿佛被一点点剥离了虚幻的外衣，露出底下更深层的、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看清的本质。
是执念吗？是错认吗？
莫渊怔怔地看着玄尘那双洞悉一切、却依旧带着温和与关怀的眸子，那里面没有厌恶，没有疏离，只有一种更为博大深沉的……师者之爱。
剧烈的痛苦与不甘渐渐平息，化为一种茫然的、带着无尽酸涩的空洞。
他缓缓垂下头，肩膀微微颤抖，许久，才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回应：
“……弟子……明白了。”
声音嘶哑，却不再有之前的疯狂，只剩下一种认命般的疲惫与……一丝开始萌芽的、痛苦的反思。
玄尘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微痛，却知此刻必须狠心。他轻轻拍了拍莫渊的肩膀，动作一如往昔鼓励他时那般：
“回去静思吧。想通了，你的路才会更宽。”
说完，他不再多言，绕过僵立的莫渊，缓步走向自己的静室。
月光将他的背影拉得很长，依旧孤寂，却带着一种斩断迷雾后的坚定。
莫渊独自立于廊下，任由夜风吹拂他冰冷的仙袍。他缓缓抬起手，按住依旧闷痛的心口，师尊的话语如同冰冷的刻刀，一遍遍回荡在脑海。
斩断妄念，看清本心。
这条路，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加艰难。
但师尊的目光，那份始终未变的期许与关怀，却又像一盏孤灯，在这清冷的夜，为他指引着或许……更为正确的方向。
只是那方向，再无他痴念中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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