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尘的身影消失在静室门后,廊下只余莫渊一人,独立于清冷月华之中。夜风拂过,卷起他仙袍的广袖,带来刺骨的凉意,却远不及他心中那片骤然荒芜的空洞。
师尊的话语,字字清晰,犹在耳畔回响。如冰泉灌顶,暂时浇熄了那焚心的炽焰,留下的却是更为难耐的冻伤。
是执念?是错认?
他按着闷痛的心口,指尖冰凉。百年来的点点滴滴,那些仰慕、依赖、追逐,那份因师尊一个眼神赞许而雀跃、因师尊一丝蹙眉而忐忑的心情……难道真的只是一场自以为是的误读?
仙人的神识清明,一旦被点破,往日种种便不由自主地开始重新审视。幼时蜷缩在师尊榻边寻求安全感的依赖,少时刻苦修炼只为得到一句肯定的渴望,飞升之际回首下界时那撕心裂肺的不舍……它们交织在一起,浓烈得让他坚信不疑。可此刻,在师尊那洞悉而温和的目光下,这坚不可摧的信念,竟首次出现了裂痕。
或许……师尊是对的?
这个念头甫一升起,便带来一阵更为尖锐的恐慌与抗拒。若连这份情感都是虚妄,那他百年道心,他飞升的意义,又立足于何处?
然而,师尊最后那句“想通了,你的路才会更宽”,以及那轻拍在肩头、一如过去无数次鼓励他时的触感,又像是一根微弱的缰绳,勒住了他即将坠入混乱深渊的神思。
他确实……不愿辜负师尊的期许。从未。
正当他心神激荡,难以自持之际,一股极其微弱、却与他自身仙灵之气格格不入的妖异波动,自师尊静室的方向悄然弥漫开来。那气息冰冷而缠绵,带着某种昭然若揭的占有意味,如同无声的宣告,瞬间刺透了莫渊刚刚开始试图平复的心湖。
是青垣!他竟一直在室内?!方才他与师尊那番近乎剖白心迹的对话,那狼狈不堪、被彻底否决的情愫……岂非全然落入了那妖物耳中?!
一股难以言喻的羞愤与暴怒瞬间冲垮了刚刚建立的脆弱平静。金色的眼瞳中骤起风暴,仙力不受控制地周身流转,廊下的月光似乎都因这骤然提升的气压而扭曲了一瞬。
就在他几乎要失控地冲向那静室时,那扇门却先从内被拉开了。
出来的并非玄尘,正是青垣。
他依旧是一身慵懒华贵的青袍,墨发微乱,似是刚从休憩中醒来,那双狭长的蛇瞳在月光下流转着幽邃而戏谑的光芒,唇角勾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毫不避讳地迎上莫渊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
“啧啧,好一番感人肺腑的师徒情深呐。”青垣的声音低沉磁性,却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每一个字都像毒针般精准扎向莫渊的痛处,“听得本君都险些要为之动容了。”
他慢条斯理地踱近两步,目光轻佻地将莫渊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尤其是在那泛红的眼角和紧握的双拳处停留片刻,笑意更深:“可惜啊可惜,小仙君,你这满腔赤诚,终究是错付了。你家师尊的心,早已是本君的囊中之物了。他方才说得还不够明白么?”
“你——!”莫渊气得浑身发抖,仙剑嗡鸣欲出,“无耻妖孽!安敢窃听!”
“窃听?”青垣挑眉,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本君可是光明正大地听。况且,这静心崖,何处是本君去不得的?便是玄尘的榻边,本君也听得、待得。”
这话语里的暗示意味太过**,瞬间将莫渊最后的理智燃烧殆尽。
“住口!”金色仙光轰然爆发,莫渊并指如剑,一道凌厉无匹的剑气直劈青垣面门!盛怒之下,他已顾不得此地是静心崖,顾不得师尊方才的教诲,只想撕烂那张吐出污言秽语的嘴!
青垣却嗤笑一声,不闪不避,只随意一抬手,指尖萦绕着浓郁青光,轻描淡写地便捏碎了那道足以开山裂石的剑气。妖力与仙力的碰撞激起无声的气浪,吹得廊下落叶纷飞。
“呵,就这点能耐?”青垣甩了甩手,眼神陡然转冷,蛇瞳中泛起捕猎般的危险光泽,“飞升仙君?不过是个沉溺私情、不堪一击的毛头小子。玄尘舍不得教训你,本君可不介意替他……好好管教你一番。”
更为阴寒强大的妖力自他体内弥漫开来,如潮水般向莫渊压迫而去,空气中瞬间布满凝重的危机感。
就在第二波冲突一触即发之际——
“青垣。”
静室内传来玄尘微冷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进来。”
青垣周身凌厉的气势倏然一收,他撇撇嘴,似是有些扫兴,但还是依言转身。临进门之前,他又回头瞥了莫渊一眼,那眼神充满了胜利者的怜悯与挑衅。
“听见了?你家师尊唤我呢。”他轻笑一声,闪身入了室内,门扉轻轻合上,彻底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莫渊僵在原地,保持着攻击的姿态,仙力仍在体内狂乱奔涌,却失去了目标。方才那短暂的交手,高下立判。青垣甚至未现原形,未动真格,就已轻易化解了他的攻击。
而无情将他拒之门内的,是师尊。
冰冷的现实如同万丈悬崖下的寒风,兜头盖脸地砸来。师尊的拒绝,青垣的羞辱,实力的差距,以及那扇紧闭的门……这一切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他紧紧缠绕,几乎窒息。
他所有的骄傲、不甘、痴念,在这一刻显得如此可笑,如此……不堪一击。
仙力缓缓散去,紧握的双拳无力地松开。他踉跄着后退一步,背脊撞上冰冷的廊柱,缓缓滑落在地。
金色的眼眸中,狂怒褪去,只剩下一片死寂的茫然与破碎的痛楚。
月光依旧清冷,静心崖的夜,寂静得能听到心碎的声音。
他终究……是个外人。
良久,他才缓缓站起身,失魂落魄地走向自己暂居的侧室。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这一夜,对于新晋的仙君莫渊而言,注定是漫长而煎熬的。师尊的话语与青垣的嘲讽在脑中反复拉锯,撕扯着他固有的认知和情感。而内心深处,某个被强行按压下去的念头,却开始如毒藤般悄然滋生——
若此路不通,或许,该用些非常之法?
此念一闪而过,却让他自己都打了个寒颤,迅速将其深藏。
只是那种子,已然落下。
第二日,晨光熹微,驱散了静心崖夜的清寒,却未能驱散莫渊眉宇间那抹沉郁的阴霾。他一夜未眠,打坐调息间,心神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扇紧闭的静室门,耳畔反复回响着师尊冷静的话语与青垣刺耳的嘲讽。
就在他心浮气躁,几乎难以维持表面平静时,玄尘的脚步声自身后响起。
莫渊骤然回身,只见师尊一袭素白道袍,立于渐盛的晨光中,神情依旧清淡,仿佛昨夜那场几乎将他撕裂的风暴从未发生。只是那双看向他的眼眸里,比往日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审度与……一丝极淡的忧色。
“渊儿。”玄尘开口,声音平稳。
“师尊。”莫渊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执弟子礼,姿态恭顺,却带着一丝僵硬的疏离。
玄尘静默片刻,似在斟酌言辞。随后,他缓缓抬起手,掌心不知何时托着一只毛茸茸的小生灵——那是一只羽毛鲜亮、眼眸灵动的彩雀,尾羽纤长,色彩斑斓如朝霞映雪,在他素白的掌心微微瑟缩着,发出细弱的啾鸣。
“崖下偶遇,见其灵秀,便带了回来。”玄尘将彩雀递向莫渊,语气寻常得像是在吩咐一件小事,“你既暂留崖上,它便由你照看吧。”
莫渊猛地一怔,难以置信地抬头看向玄尘。
给他一只……凡鸟?
仙人之躯,早已辟谷清修,不染尘俗,更何况是照料这样一只脆弱不堪、生命短暂的生灵?师尊此举,是何用意?是觉得他道心不稳,需以此等琐事磨砺心性?还是……一种变相的安抚,抑或是提醒?
他的目光落在师尊掌心那只小小的彩雀上。它那样小,那样弱,微微颤抖着,黑豆似的眼睛里映着他此刻复杂难辨的神情。这凡鸟与师尊周身清冷的气息格格不入,更与他新晋仙君的身份格格不入。
“师尊……”莫渊喉头干涩,一时不知该如何回应。拒绝?他从未拒绝过师尊的任何吩咐。接受?却又觉得无比荒谬,甚至有一丝被轻慢的屈辱。
玄尘并未收回手,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深邃:“万物有灵,皆具道性。照看它,或许能让你静心凝神,暂忘烦忧。”
这话语意有所指,莫渊听出来了。师尊是怕他执念深重,滋生心魔,故以此方式,让他寄托心神,转移注意?
他心中一时五味杂陈。既有被师尊关怀的细微暖意,又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在师尊眼中,他已需要借助一只凡鸟来稳定道心了吗?
最终,他还是缓缓伸出手,极其小心地,从那微凉的掌心接过了那只彩雀。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师尊的皮肤,那熟悉的、带着冰雪气息的微凉温度,让他心脏猛地一缩,又迅速强迫自己平复下来。
彩雀落入他掌中,似乎感知到他身上纯净的仙灵之气,稍稍安分了些,歪着小脑袋好奇地打量他。
“多谢师尊。”莫渊低声应道,声音有些发紧。他托着那只轻若无物的小生命,感觉它微弱的心跳透过指尖传来,一种奇异的感觉漫上心头。
玄尘见他接过,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并未再多言,转身便欲离去。仿佛真的只是随手送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物。
“师尊!”莫渊忍不住脱口叫住他。
玄尘脚步一顿,侧身回望。
莫渊看着师尊清冷的侧影,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他能问什么?问师尊为何要送他这个?问昨夜青垣……?最终,他只是更紧地托住了掌中的彩雀,垂下眼帘,低声道:“……弟子,定会好生照看。”
玄尘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目光似乎能穿透他强装的平静,看到他内里的挣扎与迷茫。但最终,玄尘也只是淡淡“嗯”了一声,便转身离去,衣袂飘然,消失在晨光缭绕的崖径尽头。
莫渊独自站在原地,低头看着掌中那只依偎着他体温的小彩雀。它开始试探性地啄了啄他的指尖,痒痒的,带着一种全然信赖的脆弱。
阳光洒落,将小鸟羽毛染上更绚丽的色彩,也照亮了莫渊眼底深藏的、无法化解的纠葛。
师尊送他彩雀,是点拨,是安抚,亦是拒绝。
让他照看这弱小生灵,体会生灵之趣,静心凝神,莫生妄念。
可他真正想要的……又何曾是这掌间微末的温暖?
他缓缓收拢手掌,将那只懵懂不知事的彩雀轻轻护在怀中。指尖抚过那柔软的羽毛,触感真实而鲜活。
也罢。
既是师尊所赐,他便看着。
只是这份看似温柔的“点拨”,究竟能否化去他心中坚冰,抑或是……在其掩盖下,让某些东西发酵得更为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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