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彩雀在莫渊掌心瑟缩了几日，虽得仙君小心呵护，饮的是崖间清露，食的是莫渊以仙力精心筛选的灵谷，却终究是凡胎□□，日渐显出些萎靡不振来。羽毛不如初时鲜亮，啾鸣声也微弱了许多，常常只是蜷在莫渊为它准备的软垫里，黑豆似的眼蒙着一层黯淡。
莫渊看在眼里，心中那点因师尊此举而生的微妙屈辱，渐渐被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取代——是一种无力感。他能为师尊对抗强敌，能飞升仙界俯瞰众生，却似乎连一只小小凡鸟的生机都难以维系。这认知像一根细刺，扎在他本就纷乱的心绪里。
这日清晨，他见那彩雀连灵谷也啄食不动，心中沉郁，终是托着它，去寻玄尘。
玄尘正在崖边古松下静坐，周身气息与天地间的寒雾几乎融为一体。青垣并不在侧，倒是难得清静。
“师尊。”莫渊上前，声音有些低哑，“这彩雀……弟子愚钝，恐负师尊所托。”他捧着那奄奄一息的小生命，指尖能感受到它微弱而急促的心跳，如同即将燃尽的烛火。
玄尘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那羽毛黯淡的小鸟身上，并无意外之色。他静默片刻，伸出手：“予我。”
莫渊小心翼翼地将彩雀放入师尊掌中。那素白修长的手指，托着这脆弱生灵，对比愈发鲜明。
玄尘垂眸凝视彩雀，另一只手抬起，指尖凝出一缕极细极淡的冰蓝色灵光，那灵光并不刺目，反而透着一种纯净温和的寒意，如同初雪融化时的气息。他并未急于将灵光注入，而是以指尖极轻地拂过彩雀的脊背，所过之处，那些柔软羽毛上竟凝结出一层细微到几乎看不见的冰晶，转瞬又渗入羽毛之下。
彩雀微弱地抽搐了一下。
莫渊心中一紧，几乎要出声。那是师尊独有的、融合了妖力的冰寒气息，寻常修士沾染一丝都要血脉凝滞，何况这凡鸟？
但下一刻，奇异的变化发生了。
那层冰晶并非毁灭，反而像是一剂强心针。彩雀原本急促虚弱的呼吸竟渐渐平稳下来，黯淡的羽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重新焕发出光彩，甚至比之前更为鲜亮润泽，尾羽上那斑斓的色泽仿佛活了过来，流淌着淡淡的灵光。
它的小脑袋动了一下，黑豆似的眼睛睁开，竟是清亮有神，好奇地歪头看了看玄尘，发出了一声清脆悦耳的啾鸣，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玄尘指尖那缕冰蓝灵光这才缓缓注入彩雀体内，如同溪流汇入干涸的河床，温柔地滋养着它的筋骨血脉。彩雀舒适地抖了抖羽毛，周身竟开始散发出一丝极微弱的、却纯净无比的灵韵。
它不再是凡鸟了。
虽未必能踏上修行之路，但得此一缕本源灵气的滋养，它已脱胎换骨，寿命绵长，百病不侵，更通人性。
玄尘做完这一切，面色如常，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片落叶。他将变得神采奕奕、甚至主动蹭了蹭他指尖的彩雀递还给莫渊。
“如今，它当能伴你久一些了。”玄尘淡淡道，语气依旧平稳，听不出太多情绪。
莫渊怔怔地接过彩雀。掌心的小鸟体温依旧，那心跳却变得强健而平稳，透过皮肤传来，带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缕属于师尊的、冰冷又温和的灵气在小鸟体内流转，与自己掌心的仙灵之气微妙地呼应着。
这份礼物，突然变得无比沉重。
师尊并非随意寻来一只凡鸟搪塞他。他早知凡鸟难以适应静心崖的清冷仙气，难以长久存活。他赐予这彩雀灵气，点化其生机，是为了让它能真正地、长久地陪伴自己。
这是一种无声的回应。
回应他那夜绝望的诘问——“弟子只想常伴师尊左右”。
师尊以这种方式告诉他：陪伴可以，但非他所求的那种。师尊能给他的，是点化一只灵雀，允它长伴他左右，如同师尊自身那冷静克制、却并非无情的关怀，始终存在，却有不可逾越的界限。
莫渊托着那焕然一新的彩雀，指尖感受到那缕冰蓝灵气的微凉，仿佛直接触碰到了师尊深藏于冰封之下的一丝温柔。那温柔如此隐晦，如此克制，却真实地存在于此，存在于这只雀鸟新生的生命里。
心头百感交集，酸涩、茫然、一丝微弱的暖意，还有更深的……无望。
他最终低下头，轻抚着彩雀光滑的羽毛，声音涩然：“多谢师尊……点化。”
玄尘看了他片刻，目光在他低垂的眉眼和手中雀鸟上停留一瞬，终是未再多言，重新阖上眼，入定去了。
莫渊默默退开，回到自己的侧室。
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掌心那只神气活现的彩雀身上，羽毛流光溢彩。小鸟啾啾鸣叫，声音清脆快活，全不知自己承载着怎样复杂难言的心绪。
它只是依恋地蹭着莫渊的手指，享受着新生的活力与仙君的呵护。
莫渊凝视着它，久久不动。
师尊将他的“陪伴”，具象化了，也推远了。
而这缕融入雀鸟体内的、属于师尊的灵气，日后又将引出何等因果？此刻的莫渊，尚未能知。
他只是觉得，掌心那微凉的暖意，如此令人心碎。
莫渊托着那焕然一新、灵韵盎然的彩雀回到侧室。阳光透过窗棂，在案几上投下温暖的光斑。他将小鸟轻轻置于铺着软垫的竹编小篮中，彩雀立刻活泼地跳了跳，歪着脑袋，用那双清亮剔透的黑眸瞅着他，发出清脆而好奇的啾啾声，再无半分之前的萎靡。
指尖拂过那流光溢彩的羽毛，触感温润，内里却隐隐透着一丝熟悉的、属于师尊的微凉灵韵。这感觉奇异而鲜明，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这份“陪伴”从何而来，因何而续。
他凝视良久。
这小东西，因师尊一缕灵气而蜕变，羽色鲜亮，尤其在光影下，那洁白的腹羽与斑斓的背羽交织，竟似静心崖上终年不化的积雪映照着霞光。
“雪……”他无意识地低喃出声。
静心崖的雪，是冷的，是清的，是师尊道袍的颜色，也是他指尖常凝的霜华。更是……他此刻心境的写照。看似被阳光暖着，内里却封存着难以消融的寒意。
而那彩雀翅尖与尾羽上跃动的霞彩，又为这冰冷的“雪”缀上了一抹虚幻的、来自师尊的温柔暖色。
是映照？是点缀？还是……他内心深处一丝不敢言说的期盼？
莫渊伸出手指，彩雀竟不怕他，灵巧地跳上他的指尖，细小的爪子抓握着力道轻柔。
“便叫你‘映雪’吧。”他声音低沉，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缱绻与涩然。
映照师尊予的那一点冰雪般的灵辉，也映照他心中那片覆雪难消的寂寥天地。
小鸟自然不懂这名字背后的千回百转，只是觉得这声音温和，便又欢快地啾鸣了两声，像是在应答，翅羽振动间，流转着冰蓝与霞彩交融的微光。
“映雪。”莫渊又唤了一声，指尖感受到它轻盈的重量和蓬勃的生命力。
这名字出口的刹那，仿佛某种无形的羁绊悄然落下。他将师尊所赐的这份具象化的“陪伴”，刻上了独属于他的印记。
不再是师尊随手予之的凡鸟，而是被他赋予了名字、接纳下来的“映雪”。
日后，每当唤出这个名字，他便能想起今日师尊点化它时那平静的侧脸，想起那缕冰蓝灵光融入时的微凉触感，想起这份被清晰界定、却又温柔得令人心碎的关怀。
他将映雪捧近眼前，小鸟信任地蹭了蹭他的鼻尖，带来细微的痒意和生机勃勃的暖。
莫渊闭上眼，轻轻叹了口气。
胸腔里那份汹涌的、灼热的、不甘的情感，似乎在这声叹息中，被强行压入更深的底层，覆上了一层名为“映雪”的薄雪。
看似平静，内里却依旧是滚烫的岩浆，不知何时会冲破这冰冷的表层。
而此刻，他只是睁开眼，看着掌心这只名为映雪的小生灵，目光复杂难辨。
窗外，静心崖的天光云影依旧，仿佛一切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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