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心崖的日子，因着映雪灵智洞开，似乎有了些微妙的不同。那绝美少年不再仅仅是个需要呵护的、力量特殊的孩子，他变得沉静、敏锐，时常伴在莫渊身侧，言语不多，却总能在恰当的时候，以一种看似不经意的方式，轻轻拨动莫渊紧绷的心弦。
有时是就着崖间一株千年雪莲的生长，谈及万物各有其时，强求反而易损其根本；有时是望着九天流云，感慨云卷云舒自有其道，执着于一片云彩的形状，反而错过了整个天空的浩瀚。他的话从不直接涉及莫渊的心事，却总能巧妙地映照其间，如同溪水润物，无声无息。
莫渊初时并未深想，只觉映雪悟性惊人，见解每每发人深省，让他焦躁的心绪能获得片刻宁谧。但次数多了，他偶尔也会生出些许怪异之感，觉得这孩子的心思通透得不像个初开灵智的存在，那双重瞳看向他时，仿佛藏着远超外表的深沉洞察。
然而，每当他心生疑虑，映雪又会适时地流露出些许属于少年的、对新鲜事物的好奇，或是拉着他询问仙宫趣闻，将那点疑虑轻轻揭过。
这一日，青垣不知从何处猎来一头通体雪白、额生独角的灵犀兽，心血来潮般要在崖边空地上炙烤，还非得拉着玄尘作陪。浓郁的肉香混合着某种灵植的奇异香气，弥漫在清冷的空气中，与静心崖的氛围格格不入。
玄尘虽蹙着眉，却并未拒绝，只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青垣兴致勃勃地摆弄那烤得金黄流油的兽肉。
莫渊带着映雪出来时，看到的便是这般景象。青垣几乎半个身子都靠在玄尘身上，正撕下一块最嫩的腿肉，试图往玄尘唇边送，被玄尘侧头避开，他便自己笑嘻嘻地吃了，嘴角沾着油渍，还不忘在玄尘素白的衣袖上蹭了蹭。
那副亲密又蛮横的姿态，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像一把烧红的匕首，再次狠狠扎进莫渊心口。他的脚步瞬间僵住，脸色不受控制地白了几分，下意识地想转身避开。
就在这时，一只微凉的手轻轻握住了他的手腕。
是映雪。
少年仰头看着他，异色瞳眸在崖边天光下清澈见底，声音平静无波：“父亲，青垣君猎得的灵犀兽肉，于稳固修为略有裨益，映雪想去尝一尝，父亲陪我可好？”
他的理由正当又自然，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少年人对美食的期待，让人无法拒绝。那握住莫渊手腕的力道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退缩的坚定。
莫渊垂眸，对上那双眼睛。左眼的灰，冷澈如师；右眼的金，温暖似己。在这一刻，他仿佛透过这双眼睛，看到了某种更深的东西。
他被映雪轻轻拉着，向前走去。每一步都如同踩在针尖上，但他没有挣脱。
青垣瞧见他们，蛇瞳一挑，笑得愈发张扬：“哟，来得正好！小怪物，快来尝尝本君的手艺！可比你父亲那些没滋没味的仙露琼浆强多了！”他故意将一块烤得焦香的肉递向映雪，目光却挑衅地瞟着莫渊。
玄尘也抬眼望来，目光在莫渊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一瞬，随即落在被映雪轻轻拉着手腕的动作上，冰灰色的眸子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映雪坦然接过那块肉，却不吃，而是转身，递到了莫渊唇边，语气自然得仿佛演练过千百遍：“父亲先请。”
这一刻，时间仿佛凝滞。
青垣脸上的笑容僵住，蛇瞳微微眯起。
玄尘静默地看着。
莫渊怔怔地看着唇边香气四溢的肉块，又看向映雪那双平静却仿佛蕴含着无尽力量的眼眸。少年此举，看似简单，却像是在那令人窒息的亲密画面旁，强行撑开了一方属于他莫渊的、被维护着的空间。
他迟疑了片刻，终是在映雪坚定的目光下，微微张口，咬下了那一小块肉。
滋味如何，他全然不知。只觉得一股酸涩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又被他强行压下。
“多谢青垣君。”映雪这才转向青垣，礼貌地道谢，自己也取了一小块，斯文地吃起来，仿佛刚才那个举动再寻常不过。
青垣看看莫渊，又看看神色自若的映雪，哼了一声，倒是没再说什么，只是扭过头，更加变本加厉地黏糊玄尘去了。
玄尘收回目光，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无人能窥见他此刻心绪。
自那日后，映雪似乎更加“黏”莫渊了。修行间隙，常会拉着他于崖间漫步，指着某些灵草异石，问些看似天真却暗含机锋的问题，引着莫渊思考回答，分散他的心神；或是于月夜下，吹奏一曲不知从何处学来的、空灵寂寥的调子，那曲声竟能奇异地抚平莫渊躁动的仙元。
他甚至在莫渊又一次因看到青垣与师尊亲密而气息不稳、几乎要难以维持表面平静时，故意失手打翻了一杯灵茶，清脆的碎裂声成功地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也打断了那令人窒息的气氛。
“父亲恕罪！”映雪立刻告罪，手忙脚乱地收拾，那副闯了祸的慌张模样，与他平日渐渐显露的沉静大相径庭，倒显得真实了几分。
莫渊到口的斥责咽了回去，看着他忙碌的身影，心中那点即将爆发的郁气，竟奇异地消散了大半，只剩下无奈的叹息。
青垣嗤笑：“毛手毛脚！”
玄尘则沉默地看了映雪一眼，目光深邃，未发一语。
一次又一次，映雪总能以各种看似巧合的方式，将莫渊从情绪的悬崖边轻轻拉回。
莫渊并非愚钝之人。他渐渐明了。
这孩子……是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守护着他。
是因为察觉到了他的痛苦吗？是因为那份血脉相连般的感应吗？还是因为……别的什么？
他偶尔会看向师尊，却发现师尊对待映雪的态度，似乎也与以往有些微不同。依旧是清冷的指导，但那冰冷的目光落在映雪身上时，似乎多了一丝极难察觉的……审视与考量。
而青垣，对映雪的态度则愈发微妙。依旧是口称“小怪物”，言语戏谑挑衅，却很少再真正释放恶意，有时甚至会盯着映雪那双异色瞳，尤其是那只灰眸，露出一种若有所思的、让人看不透的神情。
静心崖上的四人，关系从未如此复杂而耐人寻味。
映雪就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看似微小，却悄然荡开层层涟漪，搅动了原本凝固的局面。
他立在莫渊身侧，银发被山风吹拂，与莫渊的墨发偶尔交织。背影依旧单薄，却仿佛蕴含着某种温柔而坚定的力量，默默地，试图为他痛苦挣扎的父亲，撑起一小片不至于迷失的晴空。
无人知晓，这力量的源头，始于洞府深处一句沉重的托付。
而这场无声的守护，又能持续多久？前方等待他们的，又是怎样的风浪？
连日的晴好天气似乎耗尽了静心崖的耐心，这一日，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了下来，沉甸甸地覆在崖顶，却偏偏没有落雪，只弥漫着一股湿冷窒闷的气息，连呼啸的山风都仿佛被凝滞了，空气粘稠得让人呼吸都不畅快。
玄尘于室内静坐，却罕见地难以入定。
窗外，依稀能听到一些细微的声响。
是青垣逗弄映雪时，那妖君慵懒又带着恶劣趣味的低笑，以及映雪偶尔克制又难掩少年心性的、清越的回应。还有……莫渊。即便他沉默不语，玄尘似乎也能感知到他那存在感极强的、压抑着某种情绪的仙灵气息，如同阴霾天空下无声涌动的暗流。
这些声音，这些气息，平日并非没有，但今日，却像被这沉闷的天气放大了无数倍，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感知，缠绕上他的心神。
他觉得有些吵。
并非声响有多大，而是那种……“人”气。那种情感的流动，细微的摩擦，无声的张力，都像细密的针，刺扰着他早已习惯亘古死寂的灵台。
他曾无比享受这份孤寂，视其为清修的基石。可不知从何时起，这崖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带来了纷杂的气息，也带来了……他无法全然忽视的牵绊。
青垣的纠缠，莫渊的执念，映雪的诞生与成长……一桩桩，一件件，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最初或许只是微澜，但涟漪层层荡开，终是扰动了最深处的平静。
他忽然有些怀念起从前。那时静心崖只有他一人，风雪是唯一的访客，寂寞是永恒的伴侣。虽冷，却纯粹，心湖如镜，映照的唯有大道天光。
而非如今日这般，镜面被诸多倒影占据，映着不同的面容，不同的眼神，不同的……诉求。那些眼神，那些诉求，沉甸甸的，带着温度，甚至带着灼人的热度，烫得他冰封的心窍都隐隐感到不适。
尤其……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窗外某个方向。那里，莫渊的气息如同被困住的受伤野兽，焦躁而痛苦。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那份因他而起的煎熬，那份被刻意压制却愈发汹涌的情感。
还有青垣……那妖孽看似放肆无忌，实则心思敏锐，昨日不过因映雪一句无心之言，便缠磨了他大半宿，变着法子地确认、索取、宣示主权，那股几乎要将他吞噬的占有欲，也让他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
甚至映雪，那孩子悄然开启的灵智，那双日益通透、仿佛能看穿一切的眼眸，以及那无声无息开始履行起来的、关于莫渊的“托付”……都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自身都无法直面的一些东西。
这一切，都让他觉得……吵闹。
心浮气躁。
玄尘微微蹙眉，对自己竟生出这等情绪感到一丝不悦。他试图将这些纷扰摒除灵台之外，重新凝聚心神，回归那片冰封的寂静。
然而，那沉闷的空气，那细微的声响，那无形的情感流动，却如同附骨之疽，牢牢黏在他的感知上，挥之不去。
他终是放弃了入定，缓缓睁开眼。
冰灰色的眸子映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一片沉郁。
静心崖，何时起，竟变得如此……逼仄而喧嚣？
他起身，走到窗边，负手而立。冰冷的空气并未让他感到清醒，反而那股湿闷感愈发清晰。
或许，并非崖变得喧嚣。
而是他的心……乱了。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他古井无波的心湖中炸开，虽未掀起巨浪，却让那万载寒冰的湖面，悄然裂开了一丝微不可见的缝隙。
他沉默地立于窗前，身影孤直清冷，与窗外压抑的天空融为一体。
许久，他极轻地、几乎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那叹息太轻，太淡，刚一出口，便消散在粘稠冰冷的空气里，仿佛从未存在过。
只是那双映着灰霾天空的眸子，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显得沉寂，沉寂之下，又翻涌着无人能懂的、极深极深的倦意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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