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鹤清昏睡了一整夜,醒来方才得知,渔秀帮的余孽已经被全部清剿了。卫戎正领着府兵,将山上的那几十具尸体搬回府衙。
“卢大哥的遗体,七殿下已经着人去安葬了。你的剑落在他身边,他们都以为是卢大哥将渔秀帮的那些人杀了。”江小鱼有些失魂落魄地道。
柳鹤清望着窗外,静默了许久。
她什么也没说,只轻轻地抚了抚江小鱼的头顶。
渔秀帮一案,在洪州可谓牵连颇广。柳鹤清上书陈明案情之后,吏部立刻派了钦差前来,稽查此案。州府上下,大大小小,因与渔秀帮钱权往来而丢掉乌纱帽的官员,不下百人。抄没得金银赃款竟达数十万两,米粮堆积如山。
一时间,江南震动,朝野哗然。
这些钱财米粮虽不能保洪州灾民长期饮食,但解一时燃眉之急,却是绰绰有余了。此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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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秀帮被清剿,与之狼狈为奸的康宁侯府也被牵连。侯府上下几十口人都被禁足于侯府之内,等着京城的钦差来审。
自从康宁侯周显死后,康宁侯夫人便一直深居简出,不分昼夜地在佛堂里抄经诵佛。此番侯府查抄,世子周珺发了疯一般同抄家的官兵吵嚷,侯夫人却是安安静静,一句话也没有说。
只是抄家之后,她便开始闭门绝食了。
与康宁侯前妻所生的世子不同,康宁侯夫人虽是罪臣家眷,却也是皇亲国戚。钱豹不敢随意处置她,又怕她当真饿死了皇帝会降罪,只好来找柳鹤清求救。
柳鹤清闻言,命仆从备马车,前往侯府。
还记得刚来洪州时,尚是暮春。转眼之间,竟已入秋了。一阵秋风吹过,已经落败的康宁侯府更显萧瑟,偌大的庭院空空如也。柳鹤清沿着府邸找了一圈,才终于在池边的一座小亭子里找到了人。
康宁侯夫人才三十多岁的年纪,容貌仍旧姣好,只是鬓边已隐隐见白。她两三日水米不进,此刻正披着一条薄衾,歪在躺椅上休息,怀中还抱着一条皮毛雪白、绒球似的小狗。
那小狗听见动静,知有人来,立刻从侯夫人腿上跳下来,跑到柳鹤清脚边嗷嗷狂吠。围着柳鹤清转了两圈,嗅了嗅,便开始往她身上扑。
柳鹤清笑吟吟地抱起小狗,摸了摸小狗的软毛,听它舒服得发出呜噜噜的声音。
她的目光落到眼前人身上:“听闻当年侯爷迎娶夫人过门,正是豫章王府落难之时。夫人从郡主贬作庶民,侯爷却依旧遵守婚约,八抬大轿将夫人迎取进门,羡煞洪州多少闺阁女子。如今侯府败落,夫人可有伤感?”
侯夫人久居尊位,即便如今侯府败落,她听见有官员来访也未曾起身,此时才缓缓睁开眼睛来。
“有甚可伤感的。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这便是亘古以来王侯之家应有的下场。不知大人此来,所为何事?”
柳鹤清躬身道:“下官心中还有几个疑惑,想要请教夫人。一则是关于侯爷被害的案子——当日府中正办寿宴,案犯是利用了入府的两个戏班互不熟识这一点,才顺利潜入侯府的。而据府中丫鬟说,以往府中置席办宴,都是只请一个戏班的。这次格外铺张,听说是夫人要求,甚至连戏班子也是夫人亲自挑选的,可有此事?”
康宁侯夫人微愣了愣,这时才抬头将眼前人认真打量了一番:“你的意思是,我夫君之死,是我与那嫌犯串通所为?”
“这便是第二问了。衙门查了那嫌犯的底细,竟是十多年前豫章王的旧部,不知夫人可知此事?”
“大人言下之意,是觉得我与这反贼一样,都有谋逆之心?”侯夫人轻笑了一声,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你若有实证,应该立刻上报朝廷,将我抓去斩首。而不是在这里与我一个将死之人论短长。”
柳鹤清摇头道:“错了。正是因为没有实证,所以才要来与夫人提个醒——如今嫌犯已死,这一切都无从查起。若是夫人谨慎言行,想必没人能从其中觉察出什么。夫人生来就是金枝玉叶,如今尚未到绝处,何苦轻贱自己的性命?”
康宁侯夫人看着眼前人陌生的脸孔,怔了怔:“你到底是什么人?”
柳鹤清笑了笑,那笑容过于明媚,在萧瑟秋风中反倒叫人觉得有些忧伤了。她抚着怀中蹭她蹭的正欢的小狗,低叹道:“郡主,我的阿绒还养在你这处呐。全当是为了我,别学我那卢大哥了吧。”
安乐郡主睁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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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鹤清从侯府出来时,阳光正盛。门前停了一辆马车,卫戎坐在赶车的位置,向她颔首行礼:“柳大人。”
柳鹤清掀开车帘,车中人果然是谢云骁。
年轻的皇子不知在想什么心事,正看着车窗外的榆木发呆,见柳鹤清来了还愣了一下,很快露出笑容:“我听小鱼说你来侯府了,就到此处寻你。”
柳鹤清奇道:“殿下找臣何事?”
谢云骁道:“父皇传来口谕,令我即刻回京。”
“这么快?”
“嗯,今日就得走。”
谢云骁此番来洪州,并无明旨,所以不便久留。加之他是领兵之人,这次未经请准就私自调动府兵,多少有些犯忌讳。
柳鹤清知道他早晚得回去,却也没料到这么快。想必这次回京,还会有不少攻讦的奏折等着他。
见她有些发怔,谢云骁低声道:“走之前,我还想去祭奠一下故人……鹤清,你陪陪我吧。”
不知为何,这话出口,竟有几分可怜的意味。
柳鹤清一愣。
她这几天因为忙于公务,连与他闲话的空暇都没有,甚至连他今日要走了也不知道。他这时来找她,恐怕要她作陪祭奠是假,临行前想再见她一面是真。
想到此处,柳鹤清也颇有些愧疚,恭敬道:“臣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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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一路向西山行去。谢云骁一面将食盒里的点心布出来,一面又忍不住开始数落她。
“来,鹤清,吃些点心垫垫。我听小鱼说你午时走得匆忙,连饭也不曾吃,这怎么行。也就我在这儿还能管管你,等我一走,小鱼儿肯定又拿捏不住你了。”
与柳鹤清不同,他这两日正得空。思来想去没有什么事好做,一大早就钻进衙门的后厨里去了。
他将一碟芙蓉酥推到柳鹤清面前,笑道:“喏,也尝尝我的手艺。你晓得的,军营里没什么好东西吃,北方的厨娘又不会做南方菜,小时候每次我哭着闹着不吃饭,我舅母都会给我做这个。后来我舅舅不许她惯着我了,我只好自己学着做,跟你说,我会做的菜还不少呢。”
秋日晴光下,少年穿一身团领白袍曲腿倚在窗边,单手支着下巴笑望着她,清爽干净,甚是耀眼。
不知怎的,柳鹤清只觉得方才还笼罩在心头的一层阴云,眨眼间便烟消云散了。
还真像个太阳似的,到哪里哪里就晴空万里啊。
要是一直都这么明媚就好了,柳鹤觉得有点恍惚,忍不住又想起了那一日的场景——
那时她从昏睡中醒来,抬眼便看见了屋外的少年。他站在清晨微凉的阳光下,却又仿佛站在很遥远的地方遥遥望过来似的。他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凝望着她,眸光中的哀伤几乎化作了实质。
这好像还是头一回,她在这个在沙场上从来战无不胜的少年将军的眼睛里,看见了这样脆弱的情绪。
柳鹤清还以为谢云骁会生气,会大发雷霆,数落她擅自行动,不惜性命。
可那时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缓缓走过来,俯下身,轻轻地抱了她一下。好像只为了确认她还在,没有化作泡沫飘走似的。
那时那么悲伤,现在这般欣喜。
这样迥然不同的情绪,全都因为她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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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行至西山下,江小鱼不知何时已经侯在此处了。她给柳鹤清送来了氅衣和暖手炉来,见着谢云骁,煞有介事地叮嘱他:“我主人病还没好呢,你带她上山,可别将她磕着碰着了。”
大抵是前几日柳鹤清昏睡时,这俩人狠狠吵了一嘴,到现在还有些不对付。
谢云骁呵呵一笑,根本不搭理她:“笑话,还轮得到你个小屁孩来教训本王了。”见她不忿,故意拉过柳鹤清的手,朝她扬了扬眉,耀武扬威地走了。
气得江小鱼原地直跳脚,在心里骂了百八千遍的“男狐狸精”,到底不敢骂出声叫他听见。
谢云骁命人将卢清越葬在了西山上。
其实谢云骁还不知道卢清越的名字——毕竟卢清越已毁了容,而谢云骁对于当年的五义堂又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根本搞不清谁对谁。可他还是颇费了一番周折,将卢清越的遗体掉包换了出来,好生安葬。
不管怎么说,豫章王府曾对他有恩。
“安乐郡主那边我也会想办法。父皇当初留了她一命,想来如今也不会难为她。只要她自己不再寻短见,上书请准和离,后半生做个富贵闲人不成问题。”
行至一处陡坡,谢云骁先跳了上去,然后伸手将柳鹤清拉上来。用力时,冷不防左腿一阵刺痛,他嘴角一抿,仍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
柳鹤清瞧见了,眉头轻蹙:“殿下,不要藏了,小鱼都跟臣说了。那天您着急送臣下山,叫林木的倒刺扎到了腿,是不是?”
谢云骁估计是觉得丢脸,不高兴道:“这个死小孩儿怎么回事,怎么什么都跟你说?我都说了没什么大事了,显得我跟她一样笨手笨脚的。”
“让臣瞧瞧。”
“啊?不用了吧。”
“殿——下——”柳鹤清板起脸来,一字字道,“让臣瞧瞧。”
“……”谢云骁一阵无言,有点无奈地挠了挠头,“不是,鹤清……你现在,怎么跟初时不一样了。怎么对我一点也不客气了。”
柳鹤清忍俊不禁:“不是殿下说,要与臣做知音的么?既做了知音,臣做些以下犯上的事,想必殿下也不会怪罪吧。”
她说着,已将人推坐到在路旁的一块大石上,不由分说地卷起谢云骁的裤腿。
伤口果然很深,且包扎得很潦草,一看就是谢云骁自己随意缠得。柳鹤清叹了口气,在他脚边撩袍蹲下,小心地将纱布拆开,打算重新包扎。
谢云骁被吓了一跳,连忙拉住他:“我自己来就好。”
被柳鹤清在手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殿下,不许添乱。”
谢云骁讪讪地缩回手,觉得有些脸热。别扭了好半晌,小声嘀咕起来:“还好伤在小腿上,要不这荒郊野岭的……不知道的还以为鹤清要对我做点什么呢。”
柳鹤清抬头看他一眼,笑了:“怎么,殿下怕臣做什么吗?”
“哈,笑话。”谢云骁心说,就算是做什么,那也该是我对你做什么才是。话未出口,目光无意间落到她身上,不自觉地就收了声。
柳鹤清包扎得手法很轻,很细致,一点也不疼。因为低头的缘故,一截纤细的脖颈从领口露了出来,在日光下莹莹生着光,恬静得像御花园里低头饮水的仙鹤,光洁得好似藏宝阁里最名贵的瓷器。
他心里不由得想,她的模样配她的名字,还真是合适。
记忆不知怎的又飘回了前世。上辈子的她,何曾这样温柔地对待过自己?
骄傲冷淡的帝师,只会在自己珍爱的学生面前展露出温柔的一面。为他那小侄子披衣,教他读书写字,在他生病时整夜整夜地照看他……而每每一到自己这个摄政王面前,就变得冷漠而不近人情了。
这辈子,自己也算是抢占到了一点先机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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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嘶——”
一阵钻心的剧痛从左腿传来,谢云骁差点没从石头上跳起来。
“鹤清,轻轻轻些,要断了。”他连连讨饶,一脸肉痛的表情,“瞧你平日里弱不经风的,有时候手劲儿大的都让人怀疑你是练家子。”
柳鹤清没答他的话,只笑道:“不是臣手劲大,是殿下腿上有旧伤,怪不得那天会摔倒。从前打仗时,是不是摔断过腿?左腿是不是用力时偶有吃痛?”
谢云骁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沙场上摔跤堕马都是常事,断胳膊断腿的很正常,不受伤还当什么兵?除了阴雨天会有点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倒是你……哼,一身的病也不知道着急。那天你吐血昏迷,江小鱼死活都不让我找大夫给你瞧,非说你这病状从前就时常发作,只能吃专门调配的药才能缓解。”
柳鹤清自是知道,小鱼是怕她女子的身份暴露。无奈笑笑:“她说的确实是真的。”
想起上辈子御医怎么查也查不出柳鹤清的病因,谢云骁忍不住问道:“所以,你这到底是什么病?”
刚开始复健还有点费劲,先努力做到日更嘤,之后再慢慢加每章字数吧。还有一章这一卷就结束了,开新地图啦!
宝子们国庆快乐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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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少年游(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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