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将军相救。”柳鹤清在马前长揖而拜，言辞诚恳。
“你是……”马上的女将生了一双上挑的丹凤眼，眉宇英气不凡。她坐在高大神俊的胭脂马上，将柳鹤清一身深绿官袍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还是没能想起朝中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号人。
“下官柳鹤清，去岁春闱进士，今春刚从洪州调任京城，在礼部供职。将军不识得，亦是正常。”
姜看雪想了一想，忽然灵光一现：“哦，你就是那个在洪州查出了贪墨大案的探花郎！”她单手在马鞍上一撑，利落地跳下马背，走到柳鹤清跟前，盯着她的脸看了许久，微笑道：“的确是生了一副好相貌。”
柳鹤清躬身作揖：“下官惭愧。”
雁南军原先是边军，后来南方边患渐安，雁南军就被调回了京城，与天子直辖的禁军一道拱卫京城。姜看雪如今除了是雁南军的统领，亦领了五城兵马司统帅之职，负责京城治安。方才正是沿街巡防的时候，撞见了柳鹤清被刺客刺杀。
姜看雪望着那伙黑衣人消失的方向，问道：“刚刚那些是什么人？你的仇家？”
柳鹤清摇了摇头：“下官也不知。”
姜看雪神色一肃：“敢在端午正日当街行凶，真是无法无天了。若叫本帅查到，不论是谁，都绝不会放过。”
她回过头来，瞧见柳鹤清腰间缀了一枚艾草香囊，周身整洁清爽，显然是刚沐浴过：“这是去赴陛下的端午宴？”
柳鹤清称是，好奇道：“将军不去么？”
姜看雪爽朗一笑：“我就不了！过节人多，正是容易出乱子的时候。寻常武官都能得闲赴会，兵马司却是万万闲不得的。再说我才刚赴了家宴，也算是正经过了节了。倒是你，快些去吧。”
这边二人正说着，那边已有小兵将柳鹤清那匹白马拉了回来。只是那白马受了惊吓尚未平复，仍在嘶鸣腾跃，凭那兵卒一人之力竟拉扯不住。
“这……”姜看雪看了看那龇牙咧嘴、上蹿下跳的白马，又看了看柳鹤清这瞧着风吹即倒的小身板儿，忍不住扶了扶额，“罢了，将我的马借给你吧。莫耽误了开宴的时辰，叫陛下不喜。”
她一挥手，便有属下将她的马牵了过来:“我的胭脂马虽然高大，性子却极温驯。你不用担心。”
“这怎么好意思……”柳鹤清方要推让，姜看雪已将马缰交到了她手里。
“不必客气，都是同僚。况且今日你被当街刺杀，本也是兵马司的失职。”她正色道。
柳鹤清见她如此说，这才抓紧缰绳，再三道谢。
眼看着姜看雪扯着那匹不听管教的白马，领着兵卒逐渐走远，柳鹤清缓缓抬手，摸了摸胭脂马油光水滑的毛发。
她眯了眯眼睛，眼神也变得渺远起来。
姜看雪……先生收集的有关在朝官员的情报中有她独立的一册。
雁南军约有八万人，在京师兵力中占四成有余。不论是谁，如果能得到她的支持，想必都能在这鱼龙混杂的朝堂上占据一席之地了。
盛京之中，恐怕没人会对这么大一块肥肉不感兴趣。
她似乎还有个妹妹，嫁给了五皇子谢云奕为妻……
-
今天的端午宴仍摆在万芳园。
因为淑妃的生辰正好在端午这日，所以每年的端午宴都办得极其隆重。这一天，皇帝会携皇后、淑妃一同游园，与百官同庆。
与年近半百的皇后不同，淑妃李拾月是个很年轻的女子，至多不过二十三四。她的美貌几乎是公认的，就算是朝中舌头最毒的言官，也只会骂她是惑主妖妃，而从不曾贬低她的样貌。
因为生辰的缘故，皇帝赐了她一顶极华贵的明珠华冠，冠上珠宝之多，甚至可与皇后的凤冠一较高下。此时，沉重的头冠压得她玉颈低垂，瞧来愈发温驯安静、赏心悦目了。
皇帝自是满心满眼都是她，不时吩咐内侍将自己桌案上淑妃爱吃的点心端过去。坐在皇帝身边的皇后就不那么舒坦了，大约是恨得过了头，甚至连保持中宫的仪态和气度都忘了，只看着她冷笑连连。
主座上的这三位，都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喜怒当中。浑然不知坐在下首的谢云骁，正冷眼看他们的笑话。
按理说，上辈子这三个人都动过要杀谢云骁的心思，谢云骁看见皇后因为嫉妒而丑态毕露的时候，本该是幸灾乐祸的。
可不知怎的，如今他却觉得，有些能理解皇后的心情了。
这份理解，大约源自于他早逝的母亲德妃，当今圣上还是皇子时的发妻。
上辈子，谢云骁是曾相信父皇爱过母妃的。因为他十八岁那年从边疆回到京城，皇帝给了他至高无上的荣宠，好像一个离别多年的父亲，要把这些年亏欠他的父爱都一并还给他一样。
有人告诉他，那是因为父皇还深爱着他故去母妃的缘故。
所以，他心安理得地依仗这份父爱，甚至恃宠而骄。跟太子斗，跟皇后斗，自以为是地觉得那九五之位也可以是他的。
他的野心，父皇看在眼里却从不阻拦，他也以为，父皇是默许的。
直到后来，他在狱中接到那一纸赐死的诏书，方才知道自己不过是一个弃子。一个父皇用来名正言顺地除掉太子，让小皇孙谢灵初登上帝位的工具。
他也曾怀疑父皇是个没有一丁点感情的铁血君王，只是为了制衡才放任他们兄弟相残，冷眼旁观。
可当他满心愤恨地闯入帝王的寝宫，看到的却是父皇临死时还紧握着淑妃的手，老泪纵横地对她盟誓，求上天垂怜，让他们来世再做一对夫妻。
原来，爱意这东西，从没有公平均等一说，处处皆是偏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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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席上喧闹的丝竹之声将谢云骁从回忆拉回现实。
他抬头，看向安安静静坐在帝王身侧的淑妃，心里不由得自嘲一晒——
这女人，是有几分本事的。
且不说她上辈子只凭一张脸就把父皇迷得五迷三道的，就算是后来的柳鹤清，不也对她死心塌地，几乎耗尽了所有心力，只为保护她和少帝高坐明堂么？
这辈子，总不能再让这女人捷足先登了。
酒至半酣，君臣尽欢。便在这时，谢云骁才忽然后知后觉地想起，宴会都快过半了，他还不曾看见柳鹤清的踪影。
皇帝也有几分醉了，见去年的状元和榜眼正在一处吟咏赋诗，笑着打趣：“状元和榜眼都好文采啊，怎么独独不见朕的探花郎？”
“是啊，怎么这么半天都没见鹤清的人影。他素来不会迟到的。”几个翰林院里曾经带她做学问的老学究跟着附和。
众人正议论纷纷之时，忽然听得一阵响亮的马嘶声传来，紧接着便听见马蹄乱踏之声和金吾卫的厉喝声：“拦住他，拦住他！不可惊扰圣驾！”
文武百官都被这声音吸引，就连皇帝也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沉声问道：“怎么回事？”
却见一匹血红色的骏马从花林中一瞬窜出，只朝着百官宴饮之处冲撞而来，将宴饮所用的案几碗盏尽数撞翻。马上那人身着墨绿官袍，腰缠玉带，冠戴乌纱，连声喝着：“闪开！”正是去岁御笔钦点的探花郎，柳鹤清！
百官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登时四处逃窜，有的甚至钻到了案几底下躲避。御前带刀侍卫立刻挡在皇帝并一众皇子后妃之前，皇帝则立刻上前两步，慌忙将淑妃护进怀里。
那胭脂马似乎发了狂，不住地在原地腾跃打转，无论柳鹤清如何拉扯缰绳，也无法叫其停下来。从外间追来的金吾卫高声喝着：“放箭，放箭！将他射下马！”
“放肆！”谢云骁一听便急了，从座位霍然站起，高声喝道，“天子御前，谁敢张弓！”
声音之疾厉，竟将身旁的五皇子都吓得一抖。
金吾卫被谢云骁喝止，果然不敢再放箭。谢云骁几个箭步奔至近前，足尖一点，飞身上马，稳稳坐在柳鹤清身后。
“鹤清，当心！”他左手紧紧抱住柳鹤清，右手一把抢过缰绳，奋力一扯，犹如张弓一般，竟将那一人高的枣红马瞬间勒得人立而起！
胭脂马嘶鸣不止，旋腾跳跃，谢云骁却始终护着柳鹤清，稳稳坐在马上。在场之人无一不将心提到了嗓子眼——
不知博弈了多久，发狂的胭脂马终于力竭而止，口吐白沫，轰然倒地。谢云骁抱着柳鹤清在四起的烟尘中凌空跃下，稳稳落地。
文武百官心惊胆战，直到这时也无一人出声。
只有谢云骁，喘息未定就慌忙握住柳鹤清的双臂，紧张兮兮地四下查看起来：“鹤清，你怎么样，有哪里受伤了吗？”
柳鹤清的脸孔和嘴唇失了血色，日光映照之下，愈发苍白如纸。
她缓了缓，摇了摇头。望了眼御座上的天子，正了正头上乌纱，撩袍跪下。
“臣柳鹤清，惊扰圣驾，罪该万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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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胭脂马（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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